母親嗬!我不應如此說,我生命中隻有"花",和"光",和"愛";我生命中隻有祝福,沒有咒詛。但些時的悵惘,也該覺著罷!些時的悲哀而平靜的思潮,永在
祝福中度生活的我,已支持不住。看!小舟在怒濤中顛簸,失措的舟子,抱著檣竿,哀喚著"天妃"的慈號。我的心舟在起落萬丈的思潮中震蕩時,母親!縱使你在萬裏外,寫到"母親"兩個字在紙上時,我無主的心,已有了著落。
一月十夜――
昨夜寫到此處,看護進來催我去睡,當時雖有無限的哀怨,而一麵未嚐不深幸有她來阻止我,否則盡著我往下寫,不寧的思潮之中,不知要創造出怎樣感傷的話來!
母親!今日沙穰大風雨,天地為白,草木低頭。晨五時我已覺得早霞不是一種明媚的顏色,慘綠怪紅,淒厲得可怖!隻有八時光景,風雨漫天而來,大家從廊上紛紛走進自己屋裏,拚命的推著關上門窗。白茫茫裏,群山都看不見了。急雨打進窗紗,直擊著玻璃,從窗隙中濺進來。狂風循著屋脊流下,將水洞中積雨,吹得噴泉一般的飛灑。我的煩悶,都被這驚人的風雨,吹打散了。單調的生活之中,原應個大破壞。我又忽然想到此時如在約克遜舟上,太平洋裏定有奇景可觀。我們的生活是太單調了,隻天天隨著鍾聲起臥休息,白日的生涯,還不如夢中熱鬧,鬆樹的綠意總不改,四圍山景就沒有變遷了。我忽然恨鬆柏為何要冬青,否則到底也有個紅白綠黃的更換點綴。
為著止水般無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們了!這裏的女孩子,隻低頭刺繡,靜極的時候,連針穿過布帛的聲音都可以聽見。我有時也繡著玩,但不以此為日課;我看點書,寫點字,或是倚欄看村裏的小孩子,在遠處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車。有一天靜極忽發奇想,想買幾掛大炮仗來放放,震一震這寂寂的深山,叫它發空前的回響。這裏,做夢也看不見炮仗,我總想得個發響的東西玩玩,我每每幻想有一管小手槍在手裏,安上子彈,抬起槍來,一扳,砰的一聲,從鐵窗紗內穿將出去!要不然小汽槍也好,但這至終都是潛伏在我心中的幻夢,世界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能任意的破壞沙穰一角的柔靜與和平。
母親!我童心已完全來複了,在這裏最適意的,就是靜悄悄的過個性的生活。人們不能隨便來看,一定的時間和風雪的長途都限製了他們,於是我連一天兩小時的無謂的周旋,有時都不必作。自己在門窗洞開,陽光滿照的屋子裏,或一角回廊上,三歲的孩子似的,一邊忙忙的玩,一邊嗚嗚的唱,有時對自己說些極癡駿的話。休息時間內,偶然睡不著,就自己輕輕的為自己唱催眠的歌。一切都完全了,隻沒有母親在我旁邊!
一切思想,也都照著極小的孩子的徑路奔放發展:每天臥在床上,看護把我從屋裏推出廊外的時候,我仰視著她,心裏就當她是我的乳母,這床是我的搖籃。我凝望天空,有三顆最明亮的星星。輕淡的雲,隱起一切的星辰的時候,隻有這三顆依然吐著光芒。其中的一顆距那兩顆稍遠,我當他是我的大弟弟,因為他稍大些,能夠獨立了。那兩顆緊挨著,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兩個還小一點,雖然自己奔走遊玩,卻時時注意到其他的一個,總不敢遠遠跑開,他們知道自己的弱小,常常是守望相助。
這三顆星總是第一班從暮色中出來,使我最先看見;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隱去,在眾星之後,和我道聲"暫別";因此發起了我的愛憐係戀,便白天也能憶起他們來。起先我
有意在星辰的書上,尋求出他們的名字,時至今日,我不想尋求了,我已替他們起了名字,他們的總名是"兄弟星",他們各顆的名字,就是我的三個弟弟的名字。
小弟弟嗬,
我靈魂裏三顆光明喜樂的星。溫柔的,
無可言說的,
靈魂深處的孩子嗬!
如今重憶起來,不知是說弟弟,還是說星星!自此推想下去,靜美的月亮,自然是母親了。我半夜醒來,開眼看見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著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穩的在她的愛光中睡去。早晨勇敢的燦爛的太陽,自然是父親了。他從對山的樹梢,雍容爾雅的上來,他又溫和又嚴肅的對我說"又是一天了!"我就歡歡喜喜的坐起來,披衣從廊上走到屋裏去。
此外滿天的星宿,那是我的一切親愛的人,這樣便同時愛了星星,也愛了許多姊妹朋友。隻有小孩子的思想是智慧的,我願永遠如此想;我也願永遠如此信!
窗外仍是狂風雨,我偶然憶起一首詩,題目是"小神秘家"是Louis Untemeyer做的,我錄譯於下;不知當年母親和我坐守風雨的時候,我也曾說過這樣如癡如慧的話沒有?
The Young Mystic
We sat together close and waITn My little tired boy
and l-
Watching across the evening skyThe coming of the storm.
No rumblings rose,no thunders crashedThe west.Wind scarcely sang loud;But from a huge and solid cloud
The suinlner lightning flashed,
And then he whispered"Father,watch;
I think God'S going to light His Inoon-一"And When.my boy――0h very soon:I saw Him strike a match!"
大意是:
我的困倦的兒子和我,
很暖和的相挨的坐著,凝望著薄暮天空,
風雨正要來到。
沒有隆隆的雷響,
西風也不著意的吹;隻在屯積的濃雲中',有電光閃爍。
這時他低聲對我說,"父親,看看:
我想上帝要點上他的月亮了――""孩子,什麼時候呢……""呀,快了。我看見他劃了取燈兒!"
風雨仍不止,山上的雪,雨打風吹,完全融化了。下午我還要寫點別的文字,我在此停住了。母親,這封信我想也轉給小朋友們看一看,我每憶起他們,就覺得欠他們的債。途中通訊的碎稿,都在閉璧樓的空屋裏鎖著呢,她們正百計防止我寫字,我不敢去向她們要。我素不輕許願,無端破了一回例,遺我以日夜耿耿的心;然而為著小孩子,對於這次的許願,我不曾有半星兒的追悔。隻恨先忙後病的我對不起他們。無限的鄉心,與此信一齊收束起,母親,真個不寫了,海外山上養病的女兒,祝你萬萬福!
冰心一,十一,一九二四,青山沙穰。
通訊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黃昏睡起,閑走著繞到西邊回廊上,看一個病的女孩子。站在她床前說著話兒的時候,抬頭看見鬆梢上一星朗耀,她說:"這是你今晚第一顆見到的星兒,對他祝說你的願望罷!"――同時她低低的度著一支小曲,是:
Star lightStar brightFirst star I see to night
Wish I mayWish I mightHave the而sh l wish to might
小朋友:這是一支極柔媚的兒歌,我不想翻譯出來,因為童謠完全以音韻見長,一翻成中國字,念出來就不好聽,
大意也就是她對我說的那兩句話。倘若你們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親,能教給你們念,也就更好。她說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說:"我願萬裏外的母親,不太為平安快樂的我憂慮!"
扣計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親接到我報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談論,長籲短歎;豈知無知無愁的我,正在此過起止水浮雲的生活來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給國內朋友一封信,我說:"沙穰療養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須在朔風裏,你們圍爐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與造化掙命!"如今想起,又覺得那話說得太無謂,太怨望了,未曾聽見掙命有如今這般溫柔的掙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無論怎樣高貴偉大的人,對此切己的事,也絲毫不能為力。這時節隻能將自己當作第三者,旁立靜聽著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著造化輕舒慧腕,來安排我的命運的時候,我忍不住失聲讚歎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幾次匆匆走過慰冰湖,一邊看晚霞,一邊心裏想著功課。偷閑劃舟,抬頭望一望灩灩的湖波,低頭看滴答滴答消磨時間的手表,心靈中真是太苦了,然而萬沒有整天的放下正事來賞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隱情,眉頭一皺,輕輕的賜與我一場病,這病乃是專以拋撇一切,遊泛於自然海中為治療的。
如今呢?過的是花的生活,生長於光天化日之下,微風細雨之中。過的是鳥的生活,遊息於山巔水涯,寄身於上下左右空氣環圍的巢床裏。過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
過的是雲的生活,隨意的嫋嫋卷舒。幾十頁幾百頁絕妙的詩和詩話,拿起來流水般當功課讀的時候,是沒有的了。如今不再幹那愚拙煞風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詩,也慢慢的拿起,反複吟誦,默然深思。
我愛聽碎雪和微雨,我愛看明月和星辰,從前一切世俗的煩憂,占積了我的靈府,偶然一舉目,偶然一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來,沒有一次任他奔放過,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樣形容它,它如蛾出繭,如鷹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簷上,明月和星辰在欄旁,不看也得看,不聽也得聽,何況病中的我,應以他們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願以他們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這故事的美妙,還不止此,"一天還應在山上走幾裏路",這句話從滑稽式的醫士口中道出的時候,我不知應如何的歡呼讚美他!小朋友!漫遊的生涯,從今開始了!
山後是森林仄徑,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遠近,我隻走到一端,有大岩石處為止,登在上麵眺望,我看見滿山高高下下的鬆樹。每當我要縹緲深思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獨自低首行來,我聽見幹葉枯枝,槭槭楂楂在樹巔相語,草上的薄冰,踏著沙沙有聲,這時節,林彩沉蔭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層層的大山地,爽闊空曠,無邊無限的滿地朝陽。層場的盡處,就是一個大冰湖,環以小山高樹,是此間小朋友們溜冰處。我最喜在湖上如飛的走過。每逢我要活潑天機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我沐著微暖的陽光,在樹根下坐地,舉目望著無際的耀眼生花的銀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類何其小;當歸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時候,清風過耳,
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寫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記得了,大約是:隻有早晨的深穀中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
岩石點頭草花歡笑。造物者!
在我們星馳的前途路站上
再遙遙的安置下
幾個早晨的深穀!
原來,造物者為我安置下的幾個早晨的深穀,卻在離北京數萬裏外的沙穰,我何其"無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還憶起,有"空穀足音",和杜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的一首詩,小朋友讀過麼?我翻來覆去的背誦,隻憶得"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自言良家子,零落依草木……摘花不插鬢,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八句來。黃昏時又去了,那時想起的,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歸途中又誦"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小朋友,願你們用心讀古人書,他們常在一定的環境中,說出你心中要說的話!春天已在雲中微笑,將臨到了,那時我更有溫柔的消息,報告你們。我
逐日遠走開去,漸漸又發現了幾處斷橋流水。試想看,胸中無一事留滯,日日南北東西,試揭自然的簾幕,躡足走入仙宮……
這樣的病,這樣的人生,小朋友,請為我感謝。我的生命中是隻有祝福,沒有咒詛!
安息的時候已到,臥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無限歡喜的心,祝你們多福。
冰心一,十五夜,一九二四,沙穰。
廣廳上,四麵綠簾低垂,幾個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長椅上,低低笑語。一角話匣子裏奏著輕婉的提琴。我在當中的方桌上,寫這封信。一個女孩子坐在對麵為我畫像,她時時喚我抬頭看她。我聽一昕提琴和人家的笑語,一麵心潮緩緩流動,一麵時時停筆凝神。寫完時重讀一過,覺得太無次序了,前言不對後語的,然而的確是歡樂的心泉流過的痕跡,不複整理,即付晚郵。
通訊十五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們天大的愛心裏,還有空隙,我願介紹幾個可愛的女孩子,願你們加以憐念!
住在我的隔屋,是個天真漫爛又是完全神經質的女孩子,稍大的驚和喜,都能使他受極大的激刺和擾亂。她臥病已經四年半了,至今不見十分差減,往往剛覺得好些,夜間熱度就又高起來,看完體溫表,就聽得她伏枕嗚咽。她有個完全美滿的家庭,卻因病隔離了,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來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的說"我父親愛我,我母親愛我,我愛……"我就傾耳聽她底下說什麼,她卻是說"我愛我自己"。我不覺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嬌憨淒苦的樣子,得了許多女伴的愛憐。
在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愛,她也愛了一切的人。又非常的技巧,用針用筆,能做許多奇巧好玩的東西。這些日子,正跟著我學中國文字。我第一天教給她"天""地""人"三字。她說"你們中國人太玄妙了,怎麼初學就念這樣高
大的字,我們初學,隻是'貓"狗'之類。"我笑了,又覺得她說的有理。她學得極快,口音清楚,寫的字也很方正。此外醫院中天氣表是她測量,星期日禮拜是她彈琴,病人閱看的報紙,是她照管,圖書室的鑰匙,也在她手裏。她短發齊頸,愛好天然,她住院已經六個月了。
她隻有十八歲,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沒有父母,隻有哥哥。十九個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處,現在可謂好一點,但還是很瘦弱。她喜歡叫人"媽媽"或"姊姊",她急切的想望人家的愛念和同情,卻又能隱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的使自己活潑歡悅,然而每次在醫生注射之後,屋門開處,看見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轉流涕――這樣的華年!這樣的人生!D是個愛爾蘭的女孩子,和我談話之間常常問我的家庭狀況,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親,我隻是無心的回答。後來旁人告訴我,她的父親縱酒狂放;醉後時時虐待他的兒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淒苦不幸。她因躲避父親,和祖母住在一處,聽到人家談到親愛時,往往流淚。昨天我得到家書,正好她在旁邊,她似羨似歎的問道:"這是你父親寫的麼,多麼厚的一封信嗬!"幸而她不認得中國字,我連忙說"不是,這是我母親寫的,我父親很忙,不常寫信給我。"她臉紅微笑,又似釋然。其實每次我的家書,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幾張紙!我以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愛於父母,我不能閉目推想,也不敢閉目揣想。可憐的帶病而又心靈負著重傷的孩子!
她住在院後一座小樓上,我先不常看見她。從那一次在餐室內偶然回首,無意中她顧我微微一笑,很長的睫毛之下,流著幽嫻貞靜的眼光,絕不是西方人的態度。出了餐室,我
便訪到她的名字,和住處,那天晚上,在她的樓裏,談了半點鍾的話,驚心於她的靦腆與溫柔;談到海景,她競贈我一張燈塔的圖畫。她來院已將兩年,據別人說沒有什麼起色。她終日臥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徑深林,廊後是小橋流水。她告訴我每遇狂風暴雨,看著淒清的環境,想到"人生"兩字,輒驚動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謝,然而彼此各有淚痕!
痛苦的人,豈止這幾個?限於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今早黎明即醒,曉星微光,萬鬆淡霧之中,我披衣起坐。舉眼望到廊的盡處,我凝注著短床相接,雪白的枕上,夢中轉側的女孩子,隻覺得奇愁黯黯,橫空而來。生命中何必有愛,愛正是為這些人而有!這些痛苦的心靈,需要無限的同情與憐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禱上天之外,隻能求助於萬裏外的純潔偉大的小朋友!
小朋友!為著跟你們通訊,受了許多友人嚴峻的責問,責我不宜隻以悱惻的思想,貢獻你們。小朋友不宜多看這種文字,我也不宜多寫這種文字,為小朋友和我兩方精神上的快樂與安平,我對於他們的忠告,隻有慚愧感謝。然而人生不止歡樂滑稽一方麵,病患與別離,隻是帶著酸汁的快樂之果。沉靜的悲哀裏,含有無限的莊嚴,偉大的人生中,是需要這種成分的。範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佛說:"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何況這一切本是組成人生的原素,耳聞,眼見,身經,早晚都要了解知道的,何必要隱瞞著可愛的小朋友?我偶然這半年來先經曆了這些事,和小朋友說說,想來也不是過分的不宜。
我比她們強多了,我有快樂美滿的家庭,在第一步就沒有摧傷思想的源路。我能自在遊行,尋幽訪勝,不似她們纏
綿床褥,終日對著懨懨一角的青山。我橫豎已是一身客寄,在校在山,都是一樣;有人來看,自然歡喜,沒有人來,也沒有特別的失望與悲哀。她們鄉關咫尺卻因病拋離父母,親愛的人,每每因天風雨雪,山路難行,不能相見,於是怨嗟悲歎。整年整月,置身於怨望痛苦之中,這樣的人生!
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想下去,世界上的幼弱病苦,又豈止沙穰一隅?小朋友,你們看見的,也許比我還多,扶持慰藉,是誰的責任?見此而不動心嗬!空負了上天付與我們的一腔熱烈的愛!
所以,小朋友,我們所能做到的,一朵鮮花,一張畫片,一句溫和的慰語,一回殷勤的訪問,甚至於一瞥哀憐的眼光,在我們是不覺得用了多少心,而在單調的枯苦生活,度日如年的病者,已是受了如天之賜。訪問已過,花朵已殘,在我們久已忘卻之後,他們在幽閑的病榻上,還有無限的感謝、回憶與低徊!
我無庸多說,我病中曾受過幾個小朋友的贈與,在你們完全而濃烈的愛心中,投書饋送,都能錦上添花,做到好處。小朋友,我無有言說,我隻合掌讚美你們的純潔與偉大。
如今我請你們紀念的這些人,雖然都在海外,但你們憶起這許多苦孩子時,或能以意會意,以心會心的體恤到眼前的病者。小朋友,莫道萬裏外的憐憫牽縈,沒有用處,"以偉大思想養汝精神!"日後幫助你們建立大事業的同情心,便是從這零碎的憐念中練達出來的。
風雪的廊上,寫這封信,不但手冷,到此心思也凍凝了。無端拆閱了波士頓中國朋友的一封書,又使我生無窮的感慨,她提醒了我!今日何日,正是故國的歲除,紅燈綠酒之
間,不知有多少盈盈的笑語。這裏卻隻有寂寂風雪的空山……不寫了,你們的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遙祝你們有個完全歡慶的新年!
冰心二,四,一九二四,沙穰。
通訊十六
二弟冰叔:
接到你兩封冗長而懇摯的信,使我受了無限的安慰,是的!"從鬆樹隙間穿過的陽光,就是你弟弟問安的使者;晚上清涼的風,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語!"好弟弟!我喜愛而又感激你的滿含著詩意的慰安的話!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贈我的曆代名人詞選,我喜歡到不可言說。父親說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詞選,放在閉璧樓的書架上了。可恨我一寫信要中國書,她們便有百般的阻攔推托。好象凡是中國書都是充滿著艱深的哲理,一看就費人無限的腦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違反她們的好意,我終於反複的隻看些從病院中帶來的短詩了。我昨夜收到詞選珍重的一頁一頁的看著,一麵想難得我有個知心的小弟弟。
這部詞,選得似乎稍偏於纖巧方麵,錯字也時時發現,但大體說起來,總算很好。
你問我去國前後,環境中詩意那處更足!我無疑地要說,"自然是去國後!"在北京城裏,不能晨夕與湖山相對,這是第一條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會詩句。離開黃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獨往獨來之間,我常常憶起"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兩句。因為我無意中看到同舟眾人當倚欄俯視著船頭飛濺的浪花的時候,眉宇間似乎都含著輕微的淒側的意緒。
到了威爾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邊,或是水上,沒有一天不到的。母親壽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臨水起了鄉思,忽憶起左輔的"浪淘沙"詞:
水軟櫓聲柔,草綠芳洲,碧桃幾樹隱紅樓;者是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忠州過了又涪州:擲與巴江流到海,切莫回頭!
覺得情景悉合,隨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兩句,遠遠地拋人湖心裏,自己便頭也不回的走轉來。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他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盡頭。隻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爛,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鄉心,也永古不能磨滅的!
美國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籬旁,雜種著花草,真合"是處人家,綠深門戶"詞意。隻是沒有圍牆,空闊有餘,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見翠袖紅妝,可聽見琴聲笑語。詞中之"斜陽卻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幾許","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牆內秋千牆外道","銀漢是紅牆,一帶遙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著了!
田野間林深樹密,道路也依著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來,天趣盎然。想春來野花遍地之時,必是更幽美的。隻是逾山越嶺的遊行,再也看不見一帶城牆僧寺。"曲徑通幽處,禪房草木深","花宮仙梵遠微微,月隱高城鍾漏稀","一片孤城萬仞山","飲將悶宮城頭睡","長煙落日孤城閉","簾卷疏星庭戶悄,隱隱嚴城鍾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著了!
總之,在此處處是"新大陸"的意味,遍地看出鴻漾初辟的痕跡。國內一片蒼古莊嚴,雖然有的隻是頹廢剝落的城垣宮殿,卻都令人起一種"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嗬!
回憶去夏南下,晨過蘇州,火車與城牆並行數裏。城內濕煙蒙蒙,護城河裏係著小舟,層塔露出城頭,竟是一幅圖畫。那時我已想到出了國門,此景便不能再見了!
說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書遊山,與女伴談笑之外,競沒有別的日課。我家靈運公的詩,如"寢瘵謝人徒,絕跡入雲峰,岩壑寓耳目,歡愛隔音容"以及"昔餘遊京華,未嚐廢丘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臥疾豐暇豫,翰墨時間作,懷抱觀古今,寢食展戲謔……萬事難並歡,達生幸可托"等句,竟將我的生活描寫盡了,我自己更不須多說!
又猛憶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和蘇東坡的"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對我此時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滿山是鬆,滿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畫,晚餐後往往至樓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鄉愁。又每日午後三時至五時是休息時間,白天裏如何睡得著?自然隻臥看天上雲起,尤往往在此時複看家書,聯帶的憶到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寫通訊,豈知我病中較閑,心境亦較清,寫的倒比平時多。又我自病後
,未曾用一點藥餌,真是"安心是藥更無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寫好些。一麵欣與古人契合,一麵又有"恨不踴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之歎。說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詞選,引我掉了半天書袋,是誰之過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極的時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風雲之後,萬株樹上,都結上一層冰殼。早起極光明的朝陽從東方捧出,照得這些冰樹玉枝,寒光激射。下樓微步雪林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一身自冰玉叢中穿過,小樓一角,隱隱看見我的簾幕。雖然一般的高處不勝寒,而此瓊樓玉宇,竟在人間,而非天上。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遊。雙馬飛馳,繞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處,冰枝拂衣,脆折有聲。白雪壓地不見寸土,竟是潔無纖塵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結在野櫻桃枝上,紅白相問,晶瑩向日,覺得人間珍寶,無此璀璨!
途中女伴遙指一發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個離家遠了,連青山一發,也不是中原了,此時忽覺悠然意遠。弟弟!我平日總想以"真"為寫作的唯一條件,然而算起來不但是去國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國以後的文字,也沒有盡真的能事。
我深確的信不論是人情,是物景,到了"盡頭"處,是萬萬說不出來,寫不出來的。縱然幾番提筆,幾番欲說,而語言文字之間,隻是搜尋不出配得上形容這些情緒景物的字眼,結果隻是擱筆,隻是無言。十分不甘泯沒了這些情景時,隻能隨意描摹幾個字,稍留些印象。甚至於不妨如古人之結繩記事一般,胡亂畫幾條墨線在紙上。隻要他日再看到這些
墨跡時,能在模糊縹緲的意境之中,重現了一番往事,已經是滿足有餘的了。
去國以前,文字多於情緒。去國以後,情緒多於文字。環境雖常是清麗可寫,而我往往寫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羅敷媚"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雖隻說"愁"字,然已蓋盡了其他種種一切!真不知文字情緒不能互相表現的苦處,受者隻有我一個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諺語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陰曆十四夜,月光燦然,我正想東方諺語,不能適用於西方天象,誰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後,夜夜夢醒見月,隻覺空明的枕上,夢與月相續。最好是近兩夜,醒時將近黎明,天色碧藍,一弦金色的月,不遠對著弦月凹處,懸著一顆大星。萬裏無雲的天上,隻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麗。
元夜如何?聽說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親想我難過,你們幾個兄弟到會一人一句的笑話慰藉,真是燈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餘,並此感謝。
紙已盡,不多談。此信我以為不妨轉小朋友一閱。
冰心三,一,一九二四,青山沙穰。
通訊十七
小朋友:
健康來複的路上,不幸多歧,這幾十天來懶得很;雨後偶然看見幾朵濃黃的蒲公英,在勻整的草坡上閃爍,不禁又憶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後濃陰的天,我早起遊山,忽然在積雪中,看見了七八朵大開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裏,真不知這平凡的草卉,竟與梅菊一樣的耐寒。我回到樓上,用條黃絲帶將這幾朵綴將起來,編成王冠的形式。人家問我做什麼,我說"我要為我的女王加冕",說著就隨便的給一個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歡笑聲中,我隻無言的臥在床上――我不是為女王加冕,竟是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雖是我最熟識的一種草花,但從來是被人輕忽,從來是不上美人頭的。今日因著情不可卻,我競讓她在美人頭上,照耀了幾點鍾。
蒲公英是黃色,疊瓣的花。很帶著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愛她。我對於花卉是普遍的愛憐,雖有時不免喜歡玫
瑰的濃鬱,和桂花的清遠,而在我憂來無方的時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樣的成糞土。在我心情怡悅的一刹那頃,高貴清華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來占奪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隻是百千萬麵大大小小的鏡子,重疊對照,反射又反射;於是世上有了這許多璀璨輝煌,虹影般的光彩。沒有蒲公英,顯不出雛菊,沒有平凡,顯不出超絕。而且不能因為大家都愛雛菊,世上便消滅了蒲公英,不能因為大家都敬禮超人,世上便消滅了庸碌。即使這一切都能因著世人的愛憎而生滅,隻恐到了滿山滿穀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時候,菊花的價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價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長處,一人有一人的價值。我不能偏愛,也不肯偏憎。悟到萬物相襯托的理,我隻願我心如水,處處相平。我願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麗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澀,博愛的極端,翻成淡漠,但這種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愛小朋友,有誰知道?
書到此,高天蕭然,樓上風緊得很,再談了,我的小朋友!
冰心五,九,一九二四,沙穰療養院。
通訊十八
小朋友:
久違了,我親愛的小朋友!記得許多Et子不曾和你們通訊,這並不是我的本心。隻因寄回的郵件,偶有遲滯遺失的時候,我覺得病中的我,雖能必寫,而萬裏外的你們,不能必看。醫生又勸我盡量休息,我索性就歇了下去。
自和你們通信,我的生涯中非病即忙,如今不得不趁病已去,忙未來之先,寫一封長信給你們,補說從前許多的事。願意我從去年說起麼?我知道小朋友是不厭聽舊事的。
但我也不能說得十分詳細,隻能就模糊記憶所及,說個大概,無非要接上這條斷鏈,否則我忽然從神戶飛到威爾斯利來,小朋友一定覺得太突兀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戶
二十早晨就同許多人上岸去,遠遠地看見錨山上那個青
草栽成的大錨,壓在半山,青得非常的好看。
神戶街市和中國的差不多,兩旁的店鋪,卻比較的矮小。窗戶間陳列的玩具和兒童的書,五光十色,極其奪目,許多小朋友圍著看。日本小孩子的衣服,比我們的華燦,比較的引人注意。他們的圓白的小臉,烏黑的眼珠,濃厚的黑發,襯映著十分可愛。
幾個山下的人家,十分幽雅,木牆竹窗,繁花露出牆頭,牆外有小橋流水。我們本想上山去看雌雄兩穀,是兩處瀑布。往上走的時候,遇見奔走下山的船上的同伴,說時候已逼了,我們恐怕船開,隻得回到船上來。
上岸時大家紛紛到郵局買郵票寄信,神戶郵局被中國學生塞滿了。牽不斷的離情!去國剛三日,便有這許多話要同家人朋友說麼?
回來有人戲笑著說:"白話有什麼好處,我們同日本人言語不通,說英文有的人又不懂,寫字罷,問他們'哪裏最熱鬧?'他們瞠目莫知所答。問他們'何處最繁華?'卻都恍然大悟,便指點我們以熱鬧的去處,你看!"我不覺笑了。
二十一日 橫濱
黃昏時已近橫濱,落日被白雲上下遮住,竟是朱紅的顏色,如同一盞日本的紅紙燈籠,這原是聯想的關係。
不斷的山,倚欄看著也很美。此時我曾用幾個盛快鏡膠片的錫筒,裝了幾張小紙條,封了口,投下海去,任他飄浮。紙上我寫著:
"不論是哪個漁人撿著,都祝你幸運。我以東方人的至
誠祈神祝福你東方水上的漁人!"以及: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等等的話。到了橫濱,隻算是一個過站,因為我們一直便坐電車到東京去。我們先到中國青年會,以後到一個日本飯店吃日本飯。那店名仿佛是"天香館",也記不清了,脫鞋進門,我最不慣,大家都笑個不住。侍女們都赤足,和她們說話又不懂,隻能相視一笑。席地而坐,仰視牆壁窗戶÷都是木板的,光滑如拭。窗外蔭沉,潔淨幽雅得很。我們隻吃白米飯,牛肉,乾粉,小菜,很簡單的。飯菜都很硬,我隻吃一點就放下了。
飯後就下了很大的雨,但我們的遊覽,並不因此中止,卻也不能從容,隻汽車從雨中飛馳。如日比穀公園,靖國神社,博物館等處,匆匆一過。隻覺得遊了六七個地方,都是上樓下樓,入門出門,一點印象也留不下。走馬看花,霧裏看花,都是看不清的,何況是雨中馳車,更不必說了。我又有點發熱,冒雨更不可支,沒有心力去瀏覽,隻有兩處,我記得很真切。一是二重橋皇宮,隆然的小橋,白石的欄杆,一帶河流之後,立著宮牆。忙中的腦筋,忽覺清醒,我走出車來拍照,遠遠看見警察走來,知要幹涉,便連忙按一按機,又走上車去。可惜是雨中照的,洗不出風景來,但我還將這膠片留下。聽說地震後皇宮也頹壞了,我競得於災前一瞥眼,可憐焦土!
還有是遊就館中的中日戰勝紀念品和壁上的戰爭的圖畫,周視之下,我心中軍人之血,如泉怒沸。小朋友,我是個弱者,從不會抑製我自己感情之波動。我是沒有主義的人,更顯然的不是國家主義者,我雖那時競血沸頭昏,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但在同伴紛紛歎恨之中,我仍沒有說一句話。
我十分歉仄,因為我對你們述說這一件事。我心中雖豐
富的帶著軍人之血,而我常是喜愛Et本人,我從來不存著什麼屈辱與仇視。隻是為著"正義",我對於以人類欺壓人類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
我自然愛我的弟弟,我們原是同氣連枝的。假如我有吃不了的一塊糖餅,他和我索要時,我一定含笑的遞給他,但他若逞強,不由分說的和我爭奪,為著"正義",為著要引導他走"公理"的道路,我就要奮然的,懷著滿腔的熱愛來抵禦,並碎此餅而不惜!
請你們饒恕我,對你們說這些神經興奮的話!讓這話在你們心中旋轉一周罷。說與別人我擔著驚怕,說與你們,我卻千放心萬放心,因為你們自有最天真最聖潔的斷定。
五點鍾的電車,我們又回到橫濱舟上。
二十三日舟中
發燒中又冒雨,今天覺得不舒服,同船的人大半都上岸去,我自己坐著守船。甲板上獨坐,無頭緒的想起昨天車站上的繁雜的木屐聲,和前天船上禮拜,他們唱的"上帝保佑我母親"之曲,心緒很雜亂不寧,日光又熱,下看碼頭上各種小小的貿易,人聲嘈雜,覺得頭暈。
同伴們都回來了,下午船又啟行。從此漸漸的不見東方的陸地了,再到海的盡頭,再見陸地時,人情風土都不同了,為之悵然。
曾在此時,匆匆的寫了一封信,要寄與你們,寫完匆匆的拿著走出艙來,船已徐徐離岸。"此誤又是十餘日了!"我黯然的將此信投在海裏。
那夜夢見母親來,摸我的前額,說:"熱得很,吃幾口藥罷。"她手裏端著藥杯叫我喝,我看那藥是黃色的水,一氣的喝完了,夢中覺得是橘汁的味兒。醒來隻聽得圓窗外海風如吼,翻身又睡著了。第二天熱便退盡。
二十四日以後舟中
四圍是海的舟島生活,很迷糊恍惚的,不能按日記事了,隻略略說些罷。
同行二等三等艙中,有許多自俄赴美的難民,男女老幼約有一百多人。俄國人是天然的音樂家,每天夜裏,在最高層上,靜聽著他們在底下彈著琴兒,在海波聲中,那琴調更是淒清錯雜,如泣如訴。同是離家去國的人嗬,縱使我們不同文字,不同言語,不同思想,在這淒美的快感裏,戀別的情緒,已深深的交流了!
那夜月明,又聽著這琴聲,我遲遲不忍下艙去,披著氈子在肩上,聊禦那泱泱的海風。船兒隻管乘風破浪的一直的走,走向那素不相識的他鄉。琴聲中的哀怨,已問著我們這般辛苦的載著萬斛離愁同去同逝,為名?為利?為著何來?"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困月?"我自問已無話可答了!若不是人聲笑語從最高層上下來,攪碎了我的情緒,恐怕那夜我要獨立到天明!
同伴中有人發起聚斂食物果品,贈給那些難民的孩子。我們從中國學生及別的乘客之中,收聚了好些,送下二等艙去。他們中間小孩子很多,女伴們有時抱幾個小的上來玩,極其可愛。但有一次,因此我又感到哀戚與不平。
有一個孩子,還不到兩歲光景,最為嬌小乖覺。他原不肯叫我抱,好容易用糖和餅,和發響的玩具,慢慢的哄了過來。他和我熟識了,放下來在地下走,他從軟椅中間,慢慢走去,又回來撲到我的膝上。我們正在嬉笑,一抬頭他父親站在廣廳的門邊。想他不能過五十歲,而他的白發和臉上的皺紋,曆曆的寫出了他生命的顛頓與不幸,看去似乎不止六十歲了。他注視著他的兒子,那雙慈憐的眼光中,競若含著眼淚。小朋友,從至情中流出的IliON,是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晶瑩的含淚的眼,是最莊嚴尊貴的畫圖!每次看見處女或兒童,悲哀或義憤的淚眼,婦人或老人,慈祥和憐憫的淚眼,兩顆瑩瑩欲墜的淚珠之後,竟要射出凜然的神聖的光!小朋友,我最敬畏這個,見此時往往使我不敢抬頭!
這一次也不是例外,我隻低頭扶著這小孩子走,頭等艙中的女看護――是看護暈船的人們的――忽然也在門邊發見了。她冷酷的目光,看著那俄國人,說:"是誰讓你到頭等艙裏來的,走,走,快下去!"
這可憐的老人趿躇了,無主蒼皇的臉,勉強含笑,從我手中接過小孩子來,以屈辱抱歉的目光,看一看那看護,便抱著孩子疲緩的從扶梯下去。
是誰讓他來的?任一個慈愛的父親,都不肯將愛子交付一個陌生人,他是上來照看他的兒子的。我抱上這孩子來,卻不能護庇他的父親!我心中忽然非常的抑塞不平,隻注視著那個胖大的看護,我臉上定不是一種怡悅的表情,而她卻服罪的看我一笑。我四顧這廳中還有許多人,都象不在意似的。我下艙去,晚餐桌上,我終席未曾說一句話!
中國學生開了兩次的遊藝會,都曾向船主商量要請這些
俄國人上來和我們同樂,都被船主拒絕了。可敬的中國青年,不願以金錢為享受快樂的界限,動機是神聖的,結果雖毫不似預想,而大同的世界,原是從無數的嚐試和奪鬥中來的!
約克遜船中的侍者,完全是中國廣東人。這次船中頭等乘客十分之九是中國青年,足予他們以很大的喜悅。最可敬的是他們很關心於船上美國人對於中國學生的輿論。船抵西雅圖之前一兩天,他們曾用全體名義,寫一篇勉勵中國學生為國家爭氣的話,揭帖在甲板上。文字不十分通順,而詞意真摯異常,我隻記得一句,是什麼:"飄洋過海廣東佬",是訴說他們自己的飄流,和西人的輕視。中國青年自然也很懇摯的回了他們一封信。
海上看不見什麼,看落日其實也夠有趣的了,不過這很難描寫。我看見飛魚,背上兩隻蝗蟲似的翅膀。我看見兩隻大鯨魚,看不見魚身,隻遠遠看見它們噴水。
此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船上生活,隻象聚什麼冬令會,夏令會一般,許多同伴在一起,走來走去,總走不出船的範圍。除了幾個遊藝會演說會之外,談談話,看看海,寫寫信,一天一天的也漸漸過盡了。
橫渡太平洋之間,平空多出一日,就是有兩個八月二十八日。自此以後,我們所度的白日,和故國的不同了!鄉夢中的鄉魂,飛回故國的時候,我們的家人骨肉,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忙忙碌碌。別離的人!連魂來魂往,都不能相遇麼?
九月一日之後
早晨抵維多利亞(vict0血),又看見陸地了,感想紛起!
那日早晨的海上日出,美到極處。沙鷗群飛,自小島邊,綠波之上,輕輕的蕩出小舟來。一夜不曾睡好,海風一吹,覺得微微悵惘。船上已來了攝影的人,逼我們在烈El下坐了許久,又是國旗,又是國歌的鬧了半日,到了大陸上,就又有這許多世事!船徐徐泛入西雅圖(Seatfle),碼頭上許多金發的人,來回奔走,和登舟之日,真是不同了!大家匆匆的下得船來,到扶橋邊,回頭一望,約克遜號郵船凝默的泊在岸旁。我無端黯然!從此一百六十九個青年男女,都成了飄泊的風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闌人散!
西雅圖是三山兩湖圍繞點綴的城市,連街衢的首尾,都起伏不平,而景物極清幽。這城五十年前還是荒野,如今競修整得美好異常,可覘國民元氣之充足。
匆匆的遊覽了湖山,赴了幾個歡迎會,三號的夜車,便向芝加哥進發。
這串車是專為中國學生預備的,車上沒有一個外人,隻聽得處處鄉音。
九月三日以後
最有意思的是火車經過落基山,走了一日,四麵高聳的亂山,火車如同一條長蛇,在山半徐徐蜿蜒。這時車後掛著一輛敞車,供我們坐眺,看著巍然的四圍青鬱的崖石,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我總覺得看山比看水滯澀些,情緒很抑鬱的。途中無可記,一站一站風馳電掣的過去,更留不下印象。
隻是過米西西比(Mississippi)河橋時,微月下覺得很玲瓏偉夕。
七日早到芝加哥(Chicago),從車站上就乘車出遊,那天陰雨,隻覺得滿街汽油的氣味。街市繁盛處多見黑人。經過幾個公園和花屋,是較清雅之處,綠意迎人。我終覺得芝加哥不如西雅圖。而芝加哥的空曠處,比北京還多些青草!
夜住女青年會幹事舍,夜中微雨,落葉打窗,令我撫然,寄家~片,我說:
"幾片落葉,報告我以芝加哥城裏的秋風!今夜曾到電影場去,燈光驟明時,大家紛紛立起,我也想回家去,猛覺一身萬裏,家還在東流的太平洋水之外呢!"
八日晨又匆匆登車,往波士頓進發,這時才感到離群。這輛車上除了我們三個中國女學生外,都是美國人了。
乃是一站一站匆匆的過去,不過此時窗外多平原,有時看見山畔的流泉,穿過山石野樹之間,其聲潺潺。
九日近午,到了春野(Spri.g field)時,連那兩個女伴也握手下車去。小朋友,從太平洋西岸,繞到大西洋西岸的路程之末。女伴中隻剩我一人了。
九月九日以後
九日午到了所謂美國文化中心的波士頓(Boston)。半個多月的旅行,才略告休息。
在威爾斯利大學(Wellesley College)開學以前,我還旅行了三天,到了綠野(Green field)春野等處,參觀了幾個男女大學,如侯立歐女子大學(Holyoke College),斯密司女子大學(Smith College),依默和司德大學(Amherst College)等,假期中看不見什麼,隻看了幾座偉大的學校建築。
途中我讚美了美國繁密的樹林,和平坦的道路。
麻撒出色省(Massachusetts)多湖,我尤喜在湖畔馳車,樹影中湖光掩映,極其明媚。又有一天到了大西洋岸,看見了沙灘上遊戲的孩子和海鷗,回來做了一夜的童年的夢。的確地,上海登舟,不見沙岸,神戶橫濱停}白,不見沙岸,西雅圖終止,也不見沙岸。這次的海上,對我終是陌生的。反不如大西洋岸旁之一瞬,層層卷蕩的海波,予我以最深的回憶與傷神!
九月十七日以後威爾斯利
從此過起了異鄉的學校生活,雖隻過了兩個多月,而慰冰湖及新的環境和我靜中常起的鄉愁,將我兩個多月的生涯,裝點得十分浪漫。
說也湊巧,我住在閉璧樓(Beebe Hall),閉璧樓和海競有因緣!這座樓是閉璧約翰船主(Captain John Beebe)捐款所築,因此廳中,及招待室,甬道等處,都懸掛的是海的圖畫。初到時久不得家書,上下樓之頃,往往呆立在平時堆積信件的桌旁,望了無風起浪的畫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學校如同一座花園,一個個學生便是花朵。美國女生的打扮,確比中國的美麗。衣服顏色異常的鮮豔,在我這是很新穎的。她們的性情也活潑好交,不過交情更浮泛一些,這些天然是"西方的!"
功課的事,對你們說很無味。其餘的以前都說過了。
小朋友,忽忽又已將周年,光陰過得何等的飛速?明知追寫這些事時,要引起我的惆悵,但為著小朋友,我是十分情願,而且不久要離此,在重受功課的束縛以前,我想到別處山陬海角過一過漫遊流轉的生涯,以慰我半年閉居的悶損
。趁此寧靜的山中,隻憑回憶,理清了欠你們的信債。敘事也許不真不詳,望你們體諒我是初愈時的心思和精神,沒有輕描淡寫的力量。
此外曾寄"山中雜記"十則,與我的弟弟,想他們不久就轉給你們。再見了,故國故鄉的小朋友!再給你們寫信的時候,我想已不在青山了。
願你們平安
冰心六,二十八,一九二四,沙穰。
通訊十九
小朋友:
離青山已將十日了,過了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與青山別離之情,不容不告訴你。
美國的佳節,被我在病院中過盡了!七月四號的國慶El,我還想在山中來過。山中自然沒有什麼,隻兒童院中的小朋友,於黃昏時節,曾插著紅藍白三色的花,戴著彩色的紙帽子,舉著國旗,整隊出到山上遊行,口裏唱著國歌,從我們樓前走過的時候,我們曾鼓掌歡迎他們。
那夜大家都在我樓上話別,隻是黯然中的歡笑。睡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上下的衾單上,滿了石子似的多刺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無數新生的鬆子,幸而針刺還軟,未曾傷我,我不覺失笑。我們平時,戲弄慣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們自然要盡量的使一下促狹。
大家笑著都奔散了,我已覺倦,也不追逐她們!隻笑著將鬆子紛紛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鬆枝的香氣!怪不得
她們促我早歇,原來還有這一出喜劇!我臥下,隻不曾睡,看著沙穰村中噴起一叢一叢的煙火,紅光燭天。今天可聽見鞭炮了,我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氣微陰,我絕早起來,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樹,每一叢花,每一個地方,有我埋存手澤之處,都予以極誠懇愛憐之一瞥。山亭及小橋流水之側,和萬鬆參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過鄉愁之淚,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與誦讀,有夫人履――(1醜dy Slipper)和露之采擷,曾在此寫過文字與書函。沙穰在我,隻覺得彌漫了閑散天真的空氣。
黃昏時之一走,又賺得許多眼淚,我自己雖然未曾十分悲慘,也不免黯然。女伴們雁行站在門邊,一一握手,紛紛飛揚的白巾之中,聽得她們搖鈴送我,我看得見她們依稀的淚眼。人生奈何到處是離別?
車走到山頂,我攀窗回望,綠叢中白色的樓屋,我的雪宮,漸從斜陽中隱過。病因緣從今斬斷,我倏忽的生了感謝與些些"來日大難"的悲哀!
我曾對朋友說,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對她的留戀,必不止此。而她是單純真樸,她和我又結的是護持調理的因緣,仿佛說來,如同我的乳母。我對她之情,深不及母親,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種自然的感念。
沙穰還徹底的予我以幾種從前未有的經驗如下:
第一是"弱"。絕對的靜養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覺得精神全隳,溫度和脈躍都起變化。我素來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於健康之身體",尤往往從心所欲,過度勞乏了我的身軀。如今理會得身心相關的密切,和病弱擾亂了心靈的安全,我便心誠悅服的聽從了醫士的指揮。結果我覺得心力之來複,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
靈方麵之發展與快意的麼?望你聽我,不蹈此覆轍!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覺得,隻看來訪的朋友們的瑟縮寒戰,和他們對於我們風雪中戶外生活之驚奇,才知道自己的"冷"。冷到時隻覺得一陣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凍著,雙手互握,也似乎沒有感覺。然而我願小朋友聽得見我們在風雪中的歡笑!凍凝的眼珠,還是看書,沒有感覺的手,還在寫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風的遊行,鬆樹都彎曲著俯在地下,我們的臉上也戴上一層雪麵具,自膝以下埋在雪裏,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驕傲的說,"好的呀!三個月絕冷的風雪中的驅馳,我比你們溫爐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練出一些勇敢!"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雙頰如抵冰塊。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轉移。天上的冷月凍雲,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鐵,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間四圍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願在這種光景之中嗬,我以為惟有魚在水裏可以比擬。睡到天明,衾單近呼吸嗬氣處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紛紛墜,薄冰也迸折有聲。真有趣嗬,我了解"紅淚成冰"的詞句了。
第三是"閑"。閑得卻有時無趣,但最難得的是永遠不預想明日如何,我們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過去。病前的苦處,是"預定",往往半個月後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豈容有這許多預定,亂人心曲?西方人都永遠在預定中過生活,終日匆匆忙忙的,從容宴笑之間,往往有"心焉不屬"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這種旋渦!沙穰的半年,把"預定"兩字,輕輕的從我的字典中刪去,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
"閑"又予我以寫作的自由,想提筆就提筆,想擱筆就擱筆。這種流水行雲的寫作態度,是我一生所未經,沙穰最可紀念處也在此!
第四是"愛"與"同情"。我要以最莊肅的態度來敘述此段。同情和愛,在疾病憂苦之中,原來是這般的重大而慰情!我從來以為同情是應得的,愛是必得的,便有一種輕藐與忽視,然而此應得與必得,隻限於家人骨肉之間,因為家人骨肉之愛,是無條件的,換一句話說,是以血統為條件的。至於朋友同學之間,同情是難得的,愛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偉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饋送慰問,風雪中殷勤的來訪,顯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強。至於泛泛一麵的老夫人們,手抱著花束,和我談到病情,談到離家萬裏,我還無言,她已墜淚。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嗬!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於我,病後我知何以施於人。一病換得了"施於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同病相憐"這一句話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光景,都使人有無限之讚歎!一個女孩子體溫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變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籲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盡,而哀憐的眼裏,盈盈的含著同情悲憫的淚光!來從四海,有何親眷?隻一縷病中愛人愛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將過些異國異族的女孩兒親密的聯在一起。誰道愛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輕藐的呢?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初病時曾戲對友人說:"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劇,那我的不死,我願能演一出喜劇!"在眾生的生命上,撒下愛和同情的種子,這是否演出喜劇呢,我將於此下深思了!
總之,生命路愈走愈遠,所得的也愈多。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嚐,要他針針見血!離合悲歡,不盡其致時,覺不出生命的神秘和偉大,我所經曆真不足道!且喜此關一過,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
屋中有書三千卷,琴五六具,彈的撥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動他一動。與水久別,此十日中我自然盡量的過湖畔海邊的生活,水上歸來,隻低頭學繡,將在沙穰時淘氣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說過,隻有無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現嗬!
大西洋之遊,還有許多可紀,寫的已多了,留著下次說罷。祝你們安樂!
冰心七,十四,一九二四。默特佛。
通訊二十
小朋友:
水畔馳車,看斜陽在水上潑散出的閃爍的金光,晚風吹來,春衫嫌薄。這種生涯,是何等的宜於病後嗬!
在這裏,出遊稍遠便可看見水。曲折行來,道滑如拭,重重的樹陰之外,不時倏忽的掩映著水光。我最愛的是玷池,(Spot pond),稱她為池真委曲了,她比小的湖還大呢!有三四個小島在水中央,上麵隨意地長著小樹。池四圍是叢林,綠意濃極。每日晚餐後我便出來遊散,緩馳的車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邊多麗人"。看三三兩兩成群攜手的人兒,男孩子都去領卷袖,女孩子穿著顏色極明豔的夏衣,短發飄拂,輕柔的笑聲,從水麵,從晚風中傳來,非常的浪漫而瀟灑。到此猛憶及曾皙對孔子言誌,在"暮春者"之後,"浴乎沂風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無限的飄揚態度,真是千古雋語!
此外的如玄妙湖(Mystic Lake)、偵池(Spy pond)、角池(Hom pond)等處,都是很秀麗的地方。大概湖的美處在"明媚",水上的輕風,皺起萬疊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樹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欄杆,黃昏時便是天然的臨眺乘涼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絕妙的畫圖。夜中歸去,長橋上兩串徐徐互相往來移動的燈星,顆顆含著涼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說,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幾天遊大西洋濱岸,(Revere Beach)。沙灘上遊人如蟻。或坐或立,或弄潮為戲,大家都是穿著泅水衣服。沿岸兩三裏的遊藝場,樂聲、諷諷,人聲嘈雜,小孩子們都在鐵馬鐵車上,也有空中旋轉車,也有小飛艇,五光十色的,機關一動,都紛紛奔馳,高舉淩空。我看那些小朋友們都很歡喜得意的!這裏成了"人海",如蟻的遊人,蓋沒了浪花,我覺得無味,我們捩轉車來,直到娜罕(Nahant)去。
漸漸的靜了下來,還在樹林子裏,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風,再三四轉,大海和岩石都橫到了眼前!這是海的真麵目嗬,浩浩萬裏的蔚藍無底的洪濤,壯厲的海風,蓬蓬的吹來,帶著腥鹹的氣味,在聞到腥鹹的海味之時,我往往憶及童年拾卵石貝殼的光景,而驚歎海之偉大。在我抱肩迎著吹人欲折的海風之時,才了解海之所以為海,全在乎這不可禦的凜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問,岩隙的樹陰之下,我望著卵岩(EggRock),也看見上麵白色的燈塔。此時靜極,隻幾處很精致的避暑別墅,悄然的立在斷岩之上,悲壯的海風,穿過叢林,似乎在奏"天風海濤"之曲。支頤凝坐,想海波盡處,是群龍見首的歐洲,我和平的故鄉,比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還遙遠呢!
故鄉沒有這明媚的湖光,故鄉沒有汪洋的大海,故鄉沒有蔥綠的樹林,故鄉沒有連阡的芳草。北京隻是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胡同,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在客"。我寄母親信中曾說:
……北京似乎是一無所有!北京縱是一無所有,然已有了我的愛,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圍裏,住著我最寶愛的一切的人,飛揚的塵土嗬,何時容我再嗅著我故鄉的香氣……
易卜生曾說過:"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動蕩",而那一瞬間靜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黃昏星已出,海風似在催我歸去。歸途中很悵惘,隻是還買了一筐新從海裏拾出的蛤蜊。當我和車邊赤足捧筐的孩子問價時,他仰著通紅的小臉笑向著我,他豈知我正默默的為他祝福,祝福他終身享樂此海上拾貝的生涯!談到水,又憶起慰冰來,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鐵(South Natick)去,道經威爾斯利,車馳穿校址,我先看見聖卜生療養院,門窗掩閉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雖仍能微笑,我心實淒然不樂。再走已見了慰冰湖上閃爍的銀光,我隻向她一瞥眼,閉璧樓塔院等等也都從眼前飛過,年前的舊夢重尋,中間隔以一段病緣,小朋友當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裏,一兩天要到新漢壽(New Hampshire)
去,似乎又是在山風鬆濤之中,到時方可知梗概。晚風中先草此,暑天宜習靜,願你們多寫作!
冰心七,二十二,一九2.1匹l,默特佛。
通訊二十一
冰仲弟:
到自由(Freedom)又五六日了,高處於白嶺(The WhiteMountains)之上,華盛頓(Mount Washington)、戚叩落亞(Chocoma)諸嶺都在幾席之間。這回真是入山深了!此地高出海麵一千尺,在北緯四十四度,與吉林同其方位。早晚都是涼飆襲人,隻是樹枝搖動,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