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
泰戈爾!美麗莊嚴的泰戈爾!當我越過"無限之生"的一條界線――生――的時候,你也已經越過了這條界線,為人類放了無限的光明了。
隻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風蕭瑟、月明星稀的一個晚上,一本書無意中將你介紹給我,我讀完了你的傳略和詩文――心中不作別想,隻深深的覺得澄澈、淒美。
你的極端信仰――你的"宇宙和個人的靈中間有一大調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發揮"天然的美感"
你的詩詞,都滲入我的腦海中,和我原來的"不能言說"的思想,一縷縷的合成琴弦,奏出縹緲神奇無調無聲的音樂。
泰戈爾!謝謝你以快美的詩情,救治我天賦的悲感;謝謝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靈的寂寞。
這時我把筆深宵,追寫了這篇讚歎感謝的文字,隻不過傾吐我的心思,何嚐求你知道!
然而我們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寫了,你也看見了。
泰戈爾,印度詩人、作家、藝術家、社會活動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拉邦加爾各答市。1878年赴英國學法律,繼轉入倫敦大學學習英國文學。1880年回國,專門從事文學活動。1913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一九二○年八月三十夜
(後收入詩、散文集《閑情》。)
笑
雨聲漸漸的住了,窗簾後隱隱的透進清光來。推開窗戶一看,呀!涼雲散了,樹葉上的殘滴,映著月兒,好似螢光千點,閃閃爍爍的動著。――真沒想到苦雨孤燈之後,會有這麼一幅清美的圖畫!
憑窗站了一會兒,微微的覺得涼意侵人。轉過身來,忽然眼花繚亂,屋子裏的別的東西,都隱在光雲裏;一片幽輝,隻浸著牆上畫中的安琪兒。――這白衣的安琪兒,抱著花兒,揚著翅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笑容仿佛在哪兒看見過似的,什麼時候,我曾"
我不知不覺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嚴閉的心幕,慢慢的拉開了,湧出五年前的一個印象。――一條很長的古道。驢腳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溝裏的水,潺潺的流著。近村的綠樹,都籠在濕煙裏。弓兒似的新月,掛在樹梢。一邊走著,似乎道旁有一個孩子,抱著一堆燦白的東西。驢兒過去了,無意中回頭一看。――他抱著花兒,赤著腳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笑容又仿佛是哪兒看見過似的! "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現出一重心幕來,也慢慢的拉開了,湧出十年前的一個印象。――茅簷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來。土階邊的水泡兒,泛來泛去的亂轉。門前的麥壟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黃嫩綠的非常鮮麗。――一會兒好容易雨晴了,連忙走下坡兒去。迎頭看見月兒從海麵上來了,猛然記得有件東西忘下了,站住了,回過頭來。這茅屋裏的老婦人――她倚著門兒,抱著花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同樣微妙的神情,好似遊絲一般,飄飄漾漾的合了攏來,綰在一起。
這時心下光明澄靜,如登仙界,如歸故鄉。眼前浮現的三個笑容,一時融化在愛的調和裏看不分明了。
一九二○年
(選自小說、散文集《超人》,為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的文學研究會叢書,1923年5月初版。)
山中雜感
溶溶的水月,螭頭上隻有她和我。樹影裏對麵水邊,隱隱的聽見水聲和笑語。我們微微的談著,恐怕驚醒了這濃睡的世界。――萬籟無聲,月光下隻有深碧的池水,玲瓏雪白的衣裳。這也隻是無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頃!然而無限之生中,哪裏容易得這樣的一刹那頃!
夕照裏,牛羊下山了,小蟻般緣走在青岩上。綠樹叢顛的嫩黃葉子,也襯在紅牆邊。――這時節,萬有都籠蓋在寂寞裏,可曾想到北京城裏的新聞紙上,花花綠綠的都載的是什麼事?
隻有早晨的深穀中,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岩石點頭,草花歡笑。造物者嗬!我們星馳的前途,路站上,請你再遙遙的安置下幾個早晨的深穀!
陡絕的岩上,樹根盤結裏,隻有我俯視一切。――無限的宇宙裏,人和物質的山,水,遠村,雲樹,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裏去,它們卻永遠隻在地麵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往事(一節選)
七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 裏。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裏看蓮花了――但故鄉的園院裏,卻有許多;不但有 並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裏乘涼。祖父笑著和我說,"我們園裏最初 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三個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 瑞。"
半夜裏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往外看時 ,那一朵白蓮已經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飄在水麵。梗上隻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 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萏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 間立著。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 那朵紅蓮,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 ,也無法可想。
對屋裏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 的一個大荷葉,慢慢的傾側了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麵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並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著,隻能在那勇敢慈憐的荷葉 上麵,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動――母親嗬!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 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一四
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 筆。
每次和朋友們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裏,我嫌太單調了,常 常因此默然,終於無語。
一次和弟弟們在院子裏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的談一 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海舟最後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覺 笑問,"這話怎講!"
涵也笑道,"你看雲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傑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象力,指點著說:"她她住 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鳥是她的侍從;夜裏她曳著白衣藍裳,頭上插 著新月的梳子,胸前掛著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行於海波之上"
楫忙問,"大風的時候呢?"傑道:"她駕著風車,狂飆疾轉的在怒濤上驅走 ;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 低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雲發飄揚,豐神輕柔而瀟 灑"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隻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 讓我們聽聽!"他本靜靜地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太 小了,我不會說。"
我肅然――涵用折扇輕輕的擊他的手,笑說,"好一個小哲學家!"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隻希望 我們都像海!"
傑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海化'的青 年。像涵說,海是溫柔而沉靜。傑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楫說的更好了,海是神 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的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輕輕地將他 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裏,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 麼一個古國,上下數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移到別處去了――我隻默默的守著楫坐著,剛才的 那些話,隻在我心中,反複地尋味――思想。
往事(二節選)
那天大雪,鬱鬱黃昏之中,送一個朋友出山而去。絨絨的雪上,極整齊分明的鐫著我們偕行的足印 。獨自歸來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見潔白勻整的雪花,隻這一瞬間,已又輕輕的掩蓋了我們去時的蹤跡。――白茫茫的大地上,還有誰知道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個同行,有個送別?
我的心因覺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蘇東坡的: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那幾句還未曾說到盡頭處,豈但鴻飛不複計東西?連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於是人生到處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它如迎麵吹來的朔風,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骨勁寒;它又匆匆吹過,颯颯的散到樹林子裏,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鬆濤細響之中,四麵風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曆史一頁一頁的翻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於把筆之頃
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鬆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二
哪有心腸?然而竟被友人約去話別――回來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沒有電光,中堂燃著兩支蠟燭,閃閃的光影,從竹簾裏透出,覺得淒清。
走到院子裏,已聽見母親同涵和傑斷斷續續的說話。等我進去時,簾子響處,聲音都寂。母親隻低著頭做針線,涵和傑惘然的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隻扶著椅背,對著閃閃的燭光呆望。
我懷疑著,一麵向母親說著今天餞別的光景,他們兩個竟不來搭話,我也不問。
母親進去了,我才問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涵不言語,傑歎了一口氣,半晌說:"母親說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願意讓你知道"
幾個月來,我們原是彼此心下雪亮,隻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這一層紙。然而今夜我聽到了這意中的言語,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著傑沉重的說:"母親吩咐不對瑩哥說,你又來多事做什麼?"
暫時沉默――這時電燈燦然的亮了,明光裏照見他們兩個的臉都紅著。
傑囁嚅著說:"我想我想不要緊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許你說! "聲音更嚴厲了。
這時傑真急了,覺得過分的受哥哥的訶斥。他也大聲的說:"瞞別人,難道要瞞自己的姊姊?"他負固的抵抗著。
我已喪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無心的吹滅了蠟燭,正要勉強的說一兩句話――
涵的聲音淒然了,"正是不瞞別人,隻瞞自己的姊姊呢! "
兩對辛酸的眼光相觸,如同剛卸下的琴弦一般,兩個人同時無力的低下頭去。
我神魂失據的站在他們中間。
電燈又滅了,感謝這一霎時消失的光明!我們隻覺得濕熱顫動的手,緊緊的互握著,卻看不見彼此盈盈的淚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隻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豔,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鬆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決不宜於將軍夜獵――那從騎雜遝,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穩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裏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愛友話別,叮嚀細語――淒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鬱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淒迷之中,隻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回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
今夜的青山隻宜於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闌外,月光浸著雪淨的衾車免,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鬆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的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裏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裏;或超渡萊因河,或飛越落璣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隻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網,輕輕的試叩死的鐵門!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願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刹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聖――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六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 ――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的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曆八月十四夜,晚餐後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讚賞的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隻惘然的也讚美了一句,便回到屋裏,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發,忽又惘惘的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鷳"這兩句來。如有白鷳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裏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鷳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的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年年此夜請新同學蕩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裏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隻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淒然。水底看見黑雲浮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台在遠處,旋轉的次第入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入水枝低亞處,錯落的談著,不時的仰望雲翳的天空。雲彩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千金也買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 "我說不出的心裏的感謝。
雲影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雲,又橫曳過湖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
我們回去罷! "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裏,似吟似歎的說:
"月嗬!怎麼不做美嗬! "她很輕巧的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這是"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後,還在堤邊留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了! "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裏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隻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幾乎要迸出一兩句詛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的用雙臂圍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拚著鼓勇去領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的去感覺那沒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的凝望著:近如方院,遠如天文台,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逼射得看出了紅、藍、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穹門,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嗬,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裏迷鎊的光影裏
我開始的詛咒了!
鄉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發上掠到了鄉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辭了她,回到屋裏來。匆匆的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親相片的銀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的翻了幾十頁,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的起了嗚咽。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後回思,使我憮然歎異,而且不自信!如今反複的感著鄉愁的心,已不能再飆起。無數的月夜都過去了,有時竟是整夜的看著,情感方麵,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的知道,一身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去國客遊。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濕的。
對於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隻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後,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領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於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後,藏有若幹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問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閉璧樓。
八
是除夜的酒後,在父親的書室裏。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 "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燈塔去。"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的守著海――隻是太冷寂一些。"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 "他往後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隻要是一樣的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 "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
父親隻笑著。
我勇敢的說:"燈台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裏,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雲湧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隻知"敬業""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 "言次,他微歎。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並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並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像,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麼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
父親道:"病隻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於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我鄭重的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願學! "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三年了! "
父親斂容,沉思的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讚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台守不要女孩子! "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台守,人生寬廣的很! "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隻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後,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隻悄然微歎。失望的心情,不願它再興起。而今夜濃霧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的起了悲哀!
絲雨鎊鎊裏,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闌,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的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帶這兩年前已死的密願,直到塔前的光下――從茲了結!拈得起,放得下,願不再為燈塔動心,也永不作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願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 ――願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塔中的燃燈者!願海水向他長綠,願海山向他長青!願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帝王,隻對他們,我願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十
隻是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然而前天我追寫的時候,我的眼淚流的比筆尖移動得還快!亭中寂寂,濃密的鬆枝外,好鳥時鳴,嫣紅姹紫開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紙筆,和一方濕透的紗巾外,看不見別的!
我寫時不須思索,沒有著力,而回憶如大河泛決,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齊下,同時描述了每一段時間,每一個人,每一端思念!
我寫時因嗚咽而中斷了好幾次,歸結隻寫了顧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無盡,每一小段都能演繹到千萬言!
文藝既憑借著主觀的欣賞,我寫時如雨的眼淚,未必能普遍的感動了世間一切有情。但因著字字真切的本地風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決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憶,而終於墜淚,第一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遠道寄回這幾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讀,引動她的傷感後,不能有即時笑語的慰藉,我誠何心?
然而不須感傷,我至愛的母親!我靈魂是軀殼的主宰,別離之前,雖不知離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嚐不知別離之苦。我要推卻別離,沒有別離敢來挽我。為著人生,我曾自願不住的揮著別淚,作此"弱遊"!
別的都不說,隻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先在世上絕對的承認了一個"我"的存在,為幸已多!
鄉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證實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確有個感受痛苦的心靈與軀殼故!
既承認了"我",就不能不承認宇宙中無量數的"他",更不能不承認了包羅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絕對承認了生命,我便願低頭去領略。我便願遍嚐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嚐! ――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
我曾說:"別離碎我為微塵,和愛和愁,病又把我團捏起來,還敷上一層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細端詳,放心走去之後,我已另是一個人!"
"她已漸遠漸杳,我雖沒有留她的意想,望著她的背影,卻也覺得有些淒戀。我起來試走,我的軀體輕健;我舉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長著萋萋的芳草,我要從此走上遠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謝病與別離。二十餘年來,我第一次認識了生命。"
所以,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憑著血與淚,我已推開了生命神秘的宮門。因著巨大的代價,我從此要領受人生,享樂人生。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悲哀隻是一霎時,我的青春活潑的心,決不作悲哀的留滯。日來漸慣了單寒羈旅,離愁已淺,病緣已斷;隻往事忽忽追憶,難得當日哀樂縱橫,貽我以抒寫時的灑落與回味!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往事的追寫,決不會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筆的可能,總未到悲哀的極致。母親寄我的信中曾有:"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難過,就想寫信,提起筆來,心中一陣難受,又放下了筆,不能再寫"可知到了悲極,決無能力把筆!我隻灑灑落落寫來,寫完心釋。投筆之後,就讓它從此成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連!
往事願都撇在一邊! ――現在我收了紙筆,要在斜陽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無際的山坡上,開了萬樹不知名的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花,內中我隻認得櫻花已開,丁香已含苞,楊柳的嫩黃,與鬆枝的深綠,襯以知更雀的紅胸,真是異樣的鮮明!此行循著紫羅蘭路,也許采些野花歸去。
願上帝祝福母親!
願上帝祝福母親!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到青龍橋去
如火如荼的國慶日,卻遠遠的避開北京城,到青龍橋去。
車慢慢的開動了,隻是無際的蒼黃色的平野,和連接不斷的天末的遠山。――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風般從車前飛過。不時有很淺的濃綠色的山泉,在岩下流著。
山半柿樹的葉子,經了秋風,已經零落了,隻剩有幾個青色半熟的柿子掛在上麵。山上的枯草,迎著晨風,一片的和山偃動,如同一領極大的毛氈一般。
"原也是很偉秀的,然而江南"我無聊的倚著空冷的鐵爐站著。
她們都聚在窗口談笑,我眼光穿過她們的肩上,凝望著那邊角裏坐著的幾個軍人。
"軍人!"也許潛藏在我的天性中罷,我在人群中常常不自覺的注意軍人。
世人嗬!饒恕我!我的閱曆太淺薄了,真是太淺薄了!我的閱曆這樣的告訴我,我也隻能這樣忠誠而勇敢的告訴世人,說:"我有生以來,未曾看見過像我在書報上所看的,那種獸性的,沉淪的,罪惡的軍人!"
也許閱曆欺哄我,但弱小的我,卻不敢欺哄世人!
一個朋友和我說,――那時我們正在院裏,遠遠的看我們軍人的同學盤杠子――"我每逢看見灰黃色的衣服的人,我就起一種憎嫌和恐怖的戰栗。"我看著她鄭重的說:"我從來不這樣想,我看見他們,永遠起一種莊肅的思想!"她笑道:"你未曾經過兵禍罷!"我說:"你呢?"她道:"我也沒有,不過我常常從書報上,看見關於惡虐的兵士們的故事。"
我深深的悲哀了!在我心中,數年來潛在的隱伏著不能言說的憐憫和抑屈!文學家嗬!怎麼呈現在你們筆底的佩刀荷槍的人,竟盡是這樣的瘋狂而殘忍?平民的血淚流出來了,軍人的血淚,卻灑向何處?
筆尖下抹殺了所有的軍人,將混沌的,一團黑暗暴虐的群眾,銘刻在人們心裏。從此嚴肅的軍衣,成了赤血的標幟;忠誠的兵士,成了撒旦的隨從。可憐的軍人,從此在人們心天中,沒有光明之日了!
雖然閱曆決然毅然的這般告訴我,我也不敢不信,一般文學家所寫的是真確的。軍人的群眾也和別的群眾一般,有好人也更有壞人。然而造成人們對於全體的灰色黃色衣服的人,那樣無緣故無條件,概括的厭惡,文學家,無論如何,你們不得辭其咎!
也講一講人道罷!將這些勇健的血性的青年,從教育的田地上奪出來,關閉在黑暗惡虐的勢力範圍裏,叫他們不住的吸收冷酷殘忍的習慣,消滅他友愛憐憫的本能。有事的時候,驅他們到殘殺同類的死地上去;無事的時候,叫他穿著破爛的軍衣,吃的是黑麵,喝的是冷水,三更半夜的起來守更走隊,在悲笳聲中度生活。家裏的信來了:"我們要吃飯!"
回信說:"沒有錢,我們欠餉七個月了! ――"可憐的中華民國的青年男子嗬!山窮水盡的途上,哪裏是你們的歧路?
我的思潮,那時無限製的升起。無數的觀念奔湊,然而時間隻不過一瞬。
車門開了,走進三個穿軍服的人。第一個,頭上是粉紅色的帽箍,穿著深黃色的呢外套,身材很高,後麵兩個略矮一些,隻穿著平常的黃色軍服,魚貫的從人叢中,經過我們麵前,便一直走向那幾個兵丁坐的地方去。
她們略不注意的仍舊看著窗外,或相對談笑。我卻靜默的,眼光凝滯的隨著他們。
那邊一個兵丁站起來了。兩塊紅色的領章,圍住瘦長的脖子,顯得他的臉更黑了。臉上微微的有點麻子,中人身材,他站起來,隻到那稽查的肩際。
粉紅色帽箍的那個稽查,這時正側麵對著我們。我看得真切:圓圓的臉,短短的眉毛,肩膊很寬,細細的一條皮帶,束在腰上,兩手背握著。白絨的手套已經微汙了,臂上纏的一塊白布,也成了灰色的了,上麵寫著"察哈爾總站,軍警稽查"以下的字,背著我們看不見了。
他沉聲靜氣的問:"你是哪裏的,要往哪裏去?"那個兵丁筆直的站著,聽問便連忙解開外麵軍衣的鈕扣,從裏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和護照來,無言的遞上。――也許曾說了幾句話,但聲音很低,我聽不見。稽查凝視著他,說:"好,但是我們公事公辦,就是大總統的片子,也當不了車票嗬!而且這護照也隻能坐慢車。弟兄!到站等著去罷,隻差一點鍾工夫!"
軍人們!饒恕我那時不道德的揣想。我想那兵丁一定大怒了!我恐怕有個很大的爭鬧,不覺的退後了,更靠近窗戶,好像要躲開流血的事情似的。
稽查將片子放在自己的袋裏――那個兵丁低頭的站著,微麻的臉上,充滿了彷徨,無主,可憐。側麵隻看見他很長的睫毛,不住的上下瞬動。
火車仍舊風馳電掣的走著。他至終無言的坐下,呆呆的望著窗外。背後看去,隻有那戴著軍帽,剪得很短頭發的頭,和我們在同一的速率中,左右微微動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卻立時起了一種極異樣的感覺!
到了站了!他無力的站起,提著包兒,往外就走。對麵來了一個女人,他側身恭敬的讓過。經過稽查麵前,點點頭就下車去了。
稽查正和另一個兵丁問答。這個兵丁較老一點,很瘦的臉,眉目間處處顯出困倦無力。這時卻也很直的站著,聲音很顫動,說:"我是在陳副官公館裏,他差我到去。"
一麵也鄭重的呈上一張片子。稽查的臉仍舊緊張著,除了眼光上下之外,不見有絲毫情感的表現,他仍舊凝重的說:"我知道現在軍事是很忙的,我不是不替弟兄們留一線之路。但是一張片子,公事上說不過去。陳副官既是軍事機關上的人,他更不能不知道火車上的規矩――你也下去罷! "
老兵丁無言的也下車去了。
稽查轉過身來,那邊兩個很年輕的兵丁,連忙站起,先說:"我們到西苑去。"稽查看了護照,笑了笑說:"好,你們也坐慢車罷!看你們的服章,軍界裏可有你們這樣不整齊的?
國家的體麵,哪裏去了?車上這許多外國人,你們也不怕他們笑話!"隨在稽查後麵的兩個軍人,微笑的上前,將他們帶著線頭,拖在肩上的兩塊領章扶起。那兩個少年兵丁,慚愧的低頭無語。
稽查開了門,帶著兩個助手,到前麵車上去了。
車門很響的關了,我如夢方醒,周身起了一種細微的戰栗。――不是憎嫌,不是恐怖,定神回想,呀!竟是最深的慚愧與讚美!
一共是七個人:這般凝重,這般溫柔,這樣的服從無抵抗!我不信這些情景,隻呈露在我的前麵
登上萬裏長城了!亂山中的城頭上,暗淡飄忽的日光下,迎風獨立。四圍充滿了寂寞與荒涼。除了淺黃色一串的駱駝,從深黃色的山腳下,徐徐走過之外,一切都是單調的!看她們頭上白色的絲巾,三三兩兩的,在城上更遠更高處拂拂吹動。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數千年前偉大建築物的長城上,呆呆的站著,竟一毫感慨都沒有起!
隻那幾個軍人嚴肅而溫柔的神情,平和而莊重的言語,和他們所不自知的,在人們心中無明不白的厭惡:這些事,都重重的壓在我弱小的靈魂上――受著天風,我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個我沒有!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二日夜。
(收入文集《往事》,開明書店1930年1月初版。)
寄小讀者(節選)
通訊一
似曾相識的小朋友們:
我以抱病又將遠行之身,此三兩月內,自分已和文字絕緣;因為昨天看見《晨報》副刊上已特辟了"兒童世界"一欄,欣喜之下,便借著軟弱的手腕,生疏的筆墨,來和可愛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訊。
在這開宗明義的第一信裏,請你們容我在你們麵前介紹我自己。我是你們天真隊裏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界時為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前鎦?遙?嶁?遙?易約閡慘?澇睹怵?牛?瞿忝塹囊桓鱟釗惹樽鈧沂檔呐笥眩?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歡有這次的遠行,因為或者可以從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後的通訊裏,能告訴你們些略為新奇的事情。 ――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邊。我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十三歲了。他念過地理,知道地球是圓的。他開玩笑的和我說:"姊姊,你走了,我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一條很長的竹竿子,從我們的院子裏,直穿到對麵你們的院子去,穿成一個孔穴。我們從那孔穴裏,可以彼此看見。我看看你別後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這是可能的事情麼?――我又有一個小朋友,今年四歲了。他有一天問我說:"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門還遠麼?"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邊遠呢?還是前門遠呢?
我走了――要離開父母兄弟,一切親愛的人。雖然是時期很短,我也已覺得很難過。倘若你們在風晨雨夕,在父親母親的膝下懷前,姊妹弟兄的行間隊裏,快樂甜柔的時光之中,能聯想到海外萬裏有一個熱情忠實的朋友,獨在惱人淒清的天氣中,不能享得這般濃福,則你們一瞥時的天真的憐念,從宇宙之靈中,已遙遙的付與我以極大無量的快樂與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這通訊有長期間的間斷。若是間斷的時候長了些,也請你們饒恕我。因為我若不是在童心來複的一刹那頃拿起筆來,我決不敢以成人煩雜之心,來寫這通訊。這一層是要請你們體恤憐憫的。
這信該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狀,我覺得非常的榮幸!
冰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通訊三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離開了家,我如同入夢一般。車轉過街角的時候,我回頭凝望著――除非是再看見這緣滿豆葉的棚下的一切親愛的人,我這夢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盡是小孩子――從家裏出來,同車的也是小孩子,車前車後也是小孩子。我深深覺得淒惻中的光榮。冰心何福,得這些小孩子天真純潔的愛,消受這甚深而不牽累的離情。
火車還沒有開行,小弟弟冰季別到臨頭,才知道難過,不住的牽著冰叔的衣袖,說:"哥哥,我們回去罷。"他酸淚盈眸,遠遠的站著。我叫過他來,捧住了他的臉,我又無力的放下手來,他們便走了。――我們至終沒有一句話。
慢慢的火車出了站,一邊城牆,一邊楊柳,從我眼前飛過。我心沉沉如死,倒覺得廓然,便拿起國語文學史來看。剛翻到"卿雲爛兮"一段,忽然看見書頁上的空白處寫著幾個大字:"別忘了小小 "。我的心忽然一酸,連忙拋了書,走到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這是冰季的筆跡嗬!小弟弟,如何還困弄我於別離之後?
夜中隻是睡不穩,幾次坐起,開起窗來,隻有模糊的半圓的月,照著深黑無際的田野。――車在風馳電掣的,輪聲軋軋裏,奔向著無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離家遠了!
今早過濟南,我五時便起來,對窗整發。外望遠山連綿不斷,都沒在朝靄裏,淡到欲無。隻淺藍色的山峰一線,橫亙天空。山坳裏人家的炊煙,鎊鎊的屯在穀中,如同雲起。朝陽極光明的照臨在無邊的整齊青綠的田畦上。我梳洗畢憑窗站了半點鍾,在這莊嚴偉大的環境中,我隻能默然低頭,讚美萬能智慧的造物者。
過泰安府以後,朝露還零。各站台都在濃陰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車稍稍散步,遠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誦"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複了好幾遍。
自此以後,站台上時聞皮靴拖踏聲,刀槍相觸聲,又見黃衣灰衣的兵丁,成隊的來往梭巡。我忽然憶起臨城劫車的事,知道快到抱犢岡了,我切願一見那些持刀背劍來去如飛的人。我這時心中隻憧憬著梁山泊好漢的生活,武鬆林衝魯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羨慕什麼分金閣,剝皮亭,我羨慕那種激越豪放、大刀闊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問那站在兩車掛接處荷槍帶彈的兵丁 。他說快到臨城了,抱犢岡遠在幾十裏外,車上是看不見的。他和我說話極溫和,說的是純正的山東話。我如同遠客聽到鄉音一般,起了無名的喜悅。――山東是我靈魂上的故鄉,我隻喜歡忠懇的山東人,聽那生怯的山東話。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樂,已經開始。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間房子,為的要自由一些,安靜一些,好寫些通訊。我靠在長枕上,近窗坐著。向陽那邊的窗簾,都嚴嚴的掩上。對麵一邊,為要看風景,便開了一半。涼風徐來,這房裏寂靜幽陰已極。除了單調的輪聲以外,與我家中的書室無異。窗內雖然沒有滿架的書,而窗外卻旋轉著偉大的自然。筆在手裏,句在心裏,隻要我不按鈴,便沒有人進來攪我。龔定庵有句雲:"都道西湖清怨極,誰分這般濃福?"今早這樣恬靜喜悅的心境,是我所夢想不到的。書此不但自慰,並以慰弟弟們和記念我的小朋友。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
通訊四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臨城站,我走出車外。隻看見一大隊兵,打著紅旗,上麵寫著"第二營"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隻是遠山田壟,更沒有什麼。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見一個穿夜行衣服,帶鏢背劍,來去如飛的人。
自此以南,浮雲蔽日。軌道旁時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裏洗澡遊戲。更有小女孩,戴著大紅花,坐在水邊樹底作活計,那低頭穿線的情景,煞是溫柔可愛。
過南宿州至蚌埠,軌道兩旁,雨水成湖。湖上時有小舟來往。無際的微波,映著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畫。――自此人民的口音,漸漸的改了,我也漸漸的覺得心怯,也不知道為什麼。
過金陵正是夜間,上下車之頃,隻見隔江燈火燦然。我隻想象著城內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見的,隻是長橋下微擊船舷的黃波浪。
五日絕早過蘇州。兩夜失眠,煩困已極,而窗外風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壟,遠遠幾架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舍,樹圍水繞,自成一村。水漾輕波,樹枝低亞。當幾個農婦挑著擔兒,荷著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真不知是詩是畫!
有時遠見大江,江帆點點,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我素喜北方風物,至此也不得不傾倒於江南之雅澹溫柔。
晨七時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來接,一聲"姑姑",予我以無限的歡喜。――到此已經四五天了,休息之後,俗事又忙個不了。今夜夜涼如水,燈下隻有我自己。在此靜夜極難得,許多姊妹兄弟,知道我來,多在夜間來找我乘涼閑話。
我三次拿起筆來,都因門環響中止,憑闌下視,又是哥哥姊妹來看望我的。我慰悅而又惆悵,因為三次延擱了我所樂意寫的通訊。
這隻是沿途的經曆,感想還多,不願在忙中寫過,以後再說。夜深了,容我說晚安罷!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九日,上海。
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的窗眼裏,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的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淒惻!
癡絕的無數的送別者,在最遠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於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然大物,載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隻是隨意遊戲散步。海上的頭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後又絕然不玩了。後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和遊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的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複的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遊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無際盡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闌旁人立處。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的漾開了來。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後獨倚闌旁,涼風吹衣。銀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遠遠聽得樓闌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漸遠。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凝立悄然,隻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的有漁舟往來。
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綴,直到夜裏,遠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隻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沒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裏"。我極清晰的憶起北京來。
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戶。
朝陽下轉過一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樣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開紙,拿起筆,抬起頭來,四圍紅葉中,四麵水聲裏,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水麵閃爍著點點的銀光,對岸意大利花園裏亭亭層列的鬆樹,都證明我已在萬裏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過一字。說是對不起呢,我又不願!
我平時寫作,喜在人靜的時候。船上卻處處是公共的地方,艙麵闌邊,人人可以來到。海景極好,心胸卻難得清平。
我隻能在晨間絕早,船麵無人時,隨意寫幾個字,堆積至今,總不能整理,也不願草草整理,便遲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諒我!
許多話不知從哪裏說起,而一聲聲打擊湖岸的微波,一層層的沒上雜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氈邊來,似乎要求我將她介紹給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紹她!她現在橫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濃陰和微雨,我都見過了,真是儀態萬千。小朋友,我的親愛的人都不在這裏,便隻有她――海的女兒,能慰安我了。LAKeWABAN,諧音會意,我便喚她做"慰冰"。每日黃昏的遊泛,
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槳。岸上四圍的樹葉,綠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一叢的倒影到水中來,覆蓋了半湖秋水。夕陽下極其豔冶,極其柔媚。將落的金光,到了樹梢,散在湖麵。我在湖上光霧中,低低的囑咐它,帶我的愛和慰安,一同和它到遠東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過半月了,若問我愛哪一個更甚,這卻難說。――海好像我的母親,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親近在童年,和湖親近是現在。海是深闊無際,不著一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湖是紅葉綠枝,有許多襯托,她的愛是溫和嫵媚的,我對她的愛是清淡相照的。這也許太抽象,然而我沒有別的話來形容了!
小朋友,兩月之別,你們自己寫了多少,母親懷中的樂趣,可以說來讓我聽聽麼?――這便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此後仍將那寫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舊;"弱遊"的我,如何自太平洋東岸的上海繞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士頓來,這些信中說得很清楚,請在那裏看罷!
不知這幾百個字,何時方達到你們那裏,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爾斯利。
通訊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黃昏睡起,閑走著繞到西邊回廊上,看一個病的女孩子。
站在她床前說著話兒的時候,抬頭看見鬆梢上一星朗耀,她說:"這是你今晚第一顆見到的星兒,對它祝說你的願望罷! "――同時她低低的度著一支小曲,是:
TARLIGHTTARBRIGHT
FIRTTARIeeTO-NIGHTWIHIMAYWIHIMIGHT
HAVeTHeWIHIWIHTOMIGHT小朋友:這是一支極柔媚的兒歌。我不想翻譯出來。因為童謠完全以音韻見長,一翻成中國字,念出來就不好聽,大意也就是她對我說的那兩句話。――倘若你們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親,能教給你們念,也就更好。――她說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說:"我願萬裏外的母親,不太為平安快樂的我憂慮! "
扣計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親接到我報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談論,長籲短歎;豈知無知無愁的我,正在此過起止水浮雲的生活來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給國內朋友一封信,我說:"沙穰療養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須在朔風裏。
你們圍爐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與造化掙命!"如今想起,又覺得那話說得太無謂,太怨望了,未曾聽見掙命有如今這般溫柔的掙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無論怎樣高貴偉大的人,對此切己的事,也絲毫不能為力。這時節隻能將自己當作第三者,旁立靜聽著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著造化輕舒慧腕,來安排我的命運的時候,我忍不住失聲讚歎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幾次匆匆走過慰冰湖,一邊看晚霞,一邊心裏想著功課。偷閑劃舟,抬頭望一望灩灩的湖波,低頭看滴答滴答消磨時間的手表,心靈中真是太苦了,然而萬沒有整天的放下正事來賞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隱情,眉頭一皺,輕輕的賜與我一場病,這病乃是專以拋撇一切,遊泛於自然海中為治療的。
如今呢?過的是花的生活,生長於光天化日之下,微風細雨之中;過的是鳥的生活,遊息於山巔水涯,寄身於上下左右空氣環圍的巢床裏;過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過的是雲的生活,隨意的嫋嫋卷舒。幾十頁幾百頁絕妙的詩和詩話,拿起來流水般當功課讀的時候,是沒有的了。如今不再幹那愚拙煞風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詩,也慢慢的拿起,反複吟誦,默然深思。
我愛聽碎雪和微雨,我愛看明月和星辰,從前一切世俗的煩憂,占積了我的靈府。偶然一舉目,偶然一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來,沒有一次任它奔放過。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樣形容它,它如蛾出繭,如鷹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簷上,明月和星辰在闌旁,不看也得看,不聽也得聽,何況病中的我,應以它們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願以它們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這故事的美妙,還不止此,――"一天還應在山上走幾裏路",這句話從滑稽式的醫士口中道出的時候,我不知應如何的歡呼讚美他!小朋友!漫遊的生涯,從今開始了!
山後是森林仄徑,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遠近。我隻走到一端,有大岩石處為止。登在上麵眺望,我看見滿山高高下下的鬆樹。每當我要縹緲深思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獨自低首行來,我聽見幹葉枯枝,嘁嘁喳喳在樹巔相語。草上的薄冰,踏著沙沙有聲,這時節,林影沉蔭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層層的大山地,爽闊空曠,無邊無限的滿地朝陽。層場的盡處,就是一個大冰湖,環以小山高樹,是此間小朋友們溜冰處。我最喜在湖上如飛的走過。每逢我要活潑天機的時候,我就走這一條路。我沐著微暖的陽光,在樹根下坐地,舉目望著無際的耀眼生花的銀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類何其小 。當歸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時候,清風過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寫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記得了,大約是:
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
岩石點頭
草花歡笑。
造物者!在我們星馳的前途
路站上再遙遙的安置下
幾個早晨的深穀!
原來,造物者為我安置下的幾個早晨的深穀,卻在離北京數萬裏外的沙穰,我何其"無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還憶起,有"空穀足音",和杜甫的"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的一首詩,小朋友讀過麼?我翻來覆去的背誦,隻憶得"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八句來。黃昏時又去了。那時想起的,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歸途中又誦"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
小朋友,願你們用心讀古人書,他們常在一定的環境中,說出你心中要說的話!
春天已在雲中微笑,將臨到了。那時我更有溫柔的消息,報告你們。我逐日遠走開去,漸漸又發現了幾處斷橋流水。試想看,胸中無一事留滯,日日南北東西,試揭自然的簾幕,躡足走入仙宮
這樣的病,這樣的人生,小朋友,請為我感謝。我的生命中是隻有祝福,沒有咒詛!
安息的時候已到,臥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無限歡喜的心,祝你們多福。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廣廳上,四麵綠簾低垂。幾個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長椅上,低低笑語。一角話匣子裏奏著輕婉的提琴。我在當中的方桌上,寫這封信。一個女孩子坐在對麵為我畫像,她時時喚我抬頭看她。我聽一聽提琴和人家的笑語,一麵心潮緩緩流動,一麵時時停筆凝神。寫完時重讀一過,覺得太無次序了,前言不對後語的。然而的確是歡樂的心泉流過的痕跡,不複整理,即付晚郵。
收入《寄小讀者》。)
通訊十六
二弟冰叔:
接到你兩封冗長而懇摯的信,使我受了無限的安慰。是的! "從鬆樹隙間穿過的陽光,就是你弟弟問安的使者;晚上清涼的風,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語! "好弟弟!我喜愛而又感激你的滿含著詩意的慰安的話!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贈我的曆代名人詞選,我喜歡到不可言說。父親說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詞選,放在閉璧樓的書架上了。可恨我一寫信要中國書,她們便有百般的阻攔推托。好像凡是中國書都是充滿著艱深的哲理,一看就費人無限的腦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違反她們的好意,我終於反複的隻看些從病院中帶來的短詩了。我昨夜收到詞選,珍重的一頁一頁的看著,一麵想,難得我有個知心的小弟弟。
這部詞,選得似乎稍偏於纖巧方麵,錯字也時時發現。但大體說起來,總算很好。
你問我去國前後,環境中詩意哪處更足?我無疑地要說,"自然是去國後! "在北京城裏,不能晨夕與湖山相對,這是第一條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會詩句。
離開黃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獨往獨來之間,我常常憶起"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兩句。
因為我無意中看到同舟眾人,當倚闌俯視著船頭飛濺的浪花的時候,眉宇間似乎都含著輕微的淒惻的意緒。
到了威爾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邊,或是水上,沒有一天不到的。母親壽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臨水起了鄉思,忽然憶起左輔的"浪淘沙"詞:
"水軟櫓聲柔,草綠芳洲,碧桃幾樹隱紅樓;者是
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忠州過了又涪州:擲與巴江流到海,切莫回頭! "
覺得情景悉合,隨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兩句,遠遠地拋入湖心裏,自己便頭也不回的走轉來。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盡頭。隻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爛,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鄉心,也永古不能磨滅的!
美國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籬旁,雜種著花草,真合"是處人家,綠深門戶"詞意。隻是沒有圍牆,空闊有餘,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見翠袖紅妝,可聽見琴聲笑語。詞中之"斜陽卻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幾許","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牆內秋千牆外道","銀漢是紅牆,一帶遙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著了!
田野間林深樹密,道路也依著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來,天趣盎然。想春來野花遍地之時,必是更幽美的。隻是逾山越嶺的遊行,再也看不見一帶城牆僧寺。"曲徑通幽處,禪房草木深","花宮仙梵遠微微,月隱高城鍾漏稀 ","一片孤城萬仞山","飲將悶酒城頭睡","長煙落日孤城閉","簾卷疏星庭戶悄,隱隱嚴城鍾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著了!
總之,在此處處是"新大陸"的意味,遍地看出鴻鎊初辟的痕跡。國內一片蒼古莊嚴,雖然有的隻是頹廢剝落的城垣宮殿,卻都令人起一種"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嗬!
回憶去夏南下,晨過蘇州,火車與城牆並行數裏。城裏濕煙??,護城河裏係著小舟,層塔露出城頭,竟是一幅圖畫。那時我已想到出了國門,此景便不能再見了!
說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書遊山,與女伴談笑之外,竟沒有別的日課。我家靈運公的詩,如"寢瘵謝人徒,絕跡入雲峰,岩壑寓耳目,歡愛隔音容",以及"昔餘遊京華,未嚐廢丘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臥疾豐暇豫,翰墨時間作,懷抱觀古今,寢食展戲謔萬事難並歡,達生幸可托"等句,竟將我的生活描寫盡了,我自己更不須多說!
又猛憶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和蘇東坡的"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對我此時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滿山是鬆,滿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畫,晚餐後往往至樓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鄉愁。又每日午後三時至五時是休息時間,白天裏如何睡得著?自然隻臥看天上雲起,尤往往在此時複看家書,聯帶的憶到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寫通訊,豈知我病中較閑,心境亦較清,寫的倒比平時多。又我自病後,未曾用一點藥餌,真是"安心是藥更無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寫好些。一麵欣與古人契合,一麵又有"恨不踴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之歎。――說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詞選,引我掉了半天書袋,是誰之過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極的時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風雪之後,萬株樹上,都結上一層冰殼。早起極光明的朝陽從東方捧出,照得這些冰樹玉枝,寒光激射。下樓微步雪林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一身自冰玉叢中穿過。小樓一角,隱隱看見我的簾幕。雖然一般的高處不勝寒,而此瓊樓玉宇,竟在人間,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遊。雙馬飛馳,繞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處,冰枝拂衣,脆折有聲。白雪壓地,不見寸土,竟是潔無纖塵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結在野櫻桃枝上,紅白相間,晶瑩向日,覺得人間珍寶,無此璀璨!
途中女伴遙指一發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個離家遠了,連青山一發,也不是中原了。此時忽覺悠然意遠。――弟弟!我平日總想以"真"為寫作的唯一條件,然而算起來,不但是去國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國以後的文字,也沒有盡 "真"的能事。
我深確的信不論是人情,是物景,到了"盡頭"處,是萬萬說不出來,寫不出來的。縱然幾番提筆,幾番欲說,而語言文字之間,隻是搜尋不出配得上形容這些情緒景物的字眼,結果隻是擱筆,隻是無言。十分不甘泯沒了這些情景時,隻能隨意描摹幾個字,稍留些印象。甚至於不妨如古人之結繩記事一般,胡亂畫幾條墨線在紙上。隻要他日再看到這些墨跡時,能在模糊縹緲的意境之中,重現了一番往事,已經是滿足有餘的了。
去國以前,文字多於情緒。去國以後,情緒多於文字。環境雖常是清麗可寫,而我往往寫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羅敷媚"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
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雖隻說"愁"字,然已蓋盡了其他種種一切! ――真不知文字情緒不能互相表現的苦處,受者隻有我一個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諺語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陰曆十四夜,月光燦然。我正想東方諺語,不能適用於西方天象,誰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後,夜夜夢醒見月。隻覺空明的枕上,夢與月相續。最好是近兩夜,醒時將近黎明,天色碧藍,一弦金色的月,不遠對著弦月凹處懸著一顆大星。萬裏無雲的天上,隻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麗。
元夜如何?――聽說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親想我難過,你們幾個兄弟倒會一人一句的笑話慰藉,真是燈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餘,並此感謝。
紙已盡,不多談。――此信我以為不妨轉小朋友一閱。
冰心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通訊十七
小朋友:
健康來複的路上,不幸多歧,這幾十天來懶得很;雨後偶然看見幾朵濃黃的蒲公英,在勻整的草坡上閃爍,不禁又憶起一件事。
一月十九晨,是雪後濃陰的天。我早起遊山,忽然在積雪中,看見了七八朵大開的蒲公英。我俯身摘下握在手裏,――真不知這平凡的草卉,竟與梅菊一樣的耐寒。我回到樓上,用條黃絲帶將這幾朵綴將起來,編成王冠的形式。人家問我做什麼,我說:"我要為我的女王加冕。"說著就隨便的給一個女孩子戴上了。
大家歡笑聲中,我隻無言的臥在床上――我不是為女王加冕,竟是為蒲公英加冕了。蒲公英雖是我最熟識的一種草花,但從來是被人輕忽,從來是不上美人頭的。今日因著情不可卻,我竟讓她在美人頭上,照耀了幾點鍾。
蒲公英是黃色,疊瓣的花,很帶著菊花的神意,但我也不曾偏愛她。我對於花卉是普遍的愛憐。雖有時不免喜歡玫瑰的濃鬱,和桂花的清遠,而在我憂來無方的時候,玫瑰和桂花也一樣的成糞土。在我心情怡悅的一刹那頃,高貴清華的菊花,也不能和我手中的蒲公英來占奪位置。
世上的一切事物,隻是百千萬麵大大小小的鏡子,重疊對照,反射又反射;於是世上有了這許多璀璨輝煌,虹影般的光彩。沒有蒲公英,顯不出雛菊,沒有平凡,顯不出超絕。
而且不能因為大家都愛雛菊,世上便消滅了蒲公英;不能因為大家都敬禮超人,世上便消滅了庸碌。即使這一切都能因著世人的愛憎而生滅,隻恐到了滿山穀都是菊花和超人的時候,菊花的價值,反不如蒲公英,超人的價值,反不及庸碌了。
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長處,一人有一人的價值。我不能偏愛,也不肯偏憎。悟到萬物相襯托的理,我隻願我心如水,處處相平。我願菊花在我眼中,消失了她的富麗堂皇,蒲公英也解除了她的局促羞澀,博愛的極端,翻成淡漠。但這種普遍淡漠的心,除了博愛的小朋友,有誰知道?
書到此,高天蕭然,樓上風緊得很,再談了,我的小朋友!
冰心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沙穰療養院。
收入《讀者》。)
通訊十九
小朋友:
離青山已將十日了,過了這些天湖海的生涯,但與青山別離之情,不容不告訴你。
美國的佳節,被我在病院中過盡了!七月四號的國慶日,我還想在山中來過。山中自然沒有什麼,隻兒童院中的小朋友,於黃昏時節,曾插著紅藍白三色的花,戴著彩色的紙帽子,舉著國旗,整隊出到山上遊行,口裏唱著國歌,從我們樓前走過的時候,我們曾鼓掌歡迎他們。
那夜大家都在我樓上話別,隻是黯然中的歡笑。――睡下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上下的衾單上,滿了石子似的多刺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無數新生的鬆子,幸而針刺還軟,未曾傷我,我不覺失笑。我們平時,戲弄慣了,在我行前之末一夜,她們自然要盡量的使一下促狹。
大家笑著都奔散了。我已覺倦,也不追逐她們!隻笑著將鬆子紛紛的都掠在地下。衾枕上有了鬆枝的香氣!怪不得她們促我早歇,原來還有這一出喜劇!我臥下,隻不曾睡,看著沙穰村中噴起一叢一叢的煙火,紅光燭天。今天可聽見鞭炮了,我為之怡然。
第二天早起,天氣微陰。我絕早起來,悄然的在山中周行。每一棵樹,每一叢花,每一個地方,有我埋存手澤之處,都予以極誠懇愛憐之一瞥。山亭及小橋流水之側,和萬鬆參天的林中,我曾在此流過鄉愁之淚,曾在此有清晨之默坐與誦讀,有夫人履――(LADYLIPPeR)和露之采擷,曾在此寫過文章與書函。沙穰在我,隻覺得彌漫了閑散天真的空氣。
黃昏時之一走,又賺得許多眼淚。我自己雖然未曾十分悲慘,也不免黯然。女伴們雁行站在門邊,一一握手,紛紛飛揚的白巾之中,聽得她們搖鈴送我,我看得見她們依稀的淚眼,人生奈何到處是離別?
車走到山頂,我攀窗回望,綠叢中白色的樓屋,我的雪宮,漸從斜陽中隱過。病因緣從今斬斷,我倏忽的生了感謝與些些"來日大難"的悲哀!
我曾對朋友說,沙穰如有一片水,我對她的留戀,必不止此。而她是單純真樸,她和我又結的是護持調理的因緣,仿佛說來,如同我的乳母。我對她之情,深不及母親,柔不及朋友,但也有另一種自然的感念。
沙穰還徹底的予我以幾種從前未有的經驗如下:
第一是"弱"。絕對的靜養之中,眠食稍一反常,心理上稍有刺激,就覺得精神全隳,溫度和脈躍都起變化。我素來不十分信"健康之精神寓於健康之身體",尤往往從心所欲,過度勞乏了我的身軀。如今理會得身心相關的密切,和病弱擾亂了心靈的安全,我便心誠悅服的聽從了醫士的指揮。結果我覺得心力之來複,如水徐升。小朋友中有偏重心靈方麵之發展與快意的麼?望你聽我,不蹈此覆轍!
第二是"冷"。冷得真有趣!更有趣的是我自己毫不覺得,隻看來訪的朋友們的瑟縮寒戰,和他們對於我們風雪中戶外生活之驚奇,才知道自己的 "冷"。冷到時隻覺得一陣麻木,眼珠也似乎在凍著,雙手互握,也似乎沒有感覺。然而我願小朋友聽得見我們在風雪中的歡笑!凍凝的眼珠,還是看書,沒有感覺的手,還在寫字。此外雪中的拖雪橇,逆風的遊行,鬆樹都彎曲著俯在地下,我們的臉上也戴上一層雪麵具;自膝以下埋在雪裏。四望白茫茫之中,我要驕傲的說, "好的呀!
三個月絕冷的風雪中的驅馳,我比你們溫爐暖屋,"雪深三尺不知寒"的人,多練出一些勇敢! "
夜中月明,寒光浸骨,雙頰如抵冰塊。月下的景物都如凝住,不能轉移。天上的冷月凍雲,真冷得璀璨!重衾如鐵,除自己骨和肉有暖意外,天上人間四圍一切都是冷的。我何等的願在這種光景之中嗬,我以為惟有魚在水裏可以比擬。睡到天明,衾單近呼吸嗬氣處都凝成薄冰。掀衾起坐,雪紛紛墜,薄冰也迸折有聲。真有趣嗬,我了解"紅淚成冰"的詞句了。
第三是"閑"。閑得卻有時無趣,但最難得的是永遠不預想明日如何。我們的生活如印板文字,全然相同的一日一日的悠然過去。病前的苦處,是 "預定",往往半個月後的日程,早已安排就。生命中,豈容有這許多預定,亂人心曲?西方人都永遠在預定中過生活,終日匆匆忙忙的,從容宴笑之間,往往有 "心焉不屬"的光景。我不幸也曾陷入這種旋渦!沙穰的半年,把"預定"兩字,輕輕的從我的字典中刪去,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
"閑"又予我以寫作的自由,想提筆就提筆,想擱筆就擱筆。這種流水行雲的寫作態度,是我一生所未經,沙穰最可紀念處也在此!
第四是"愛"與"同情"。我要以最莊肅的態度來敘述此段。同情和愛,在疾病憂苦之中,原來是這般的重大而慰藉!
我從來以為同情是應得的,愛是必得的,便有一種輕藐與忽視。然而此應得與必得,隻限於家人骨肉之間。因為家人骨肉之愛,是無條件的,換一句話說,是以血統為條件的。至於朋友同學之間,同情是難得的,愛是不可必得的,幸而得到,那是施者自己人格之偉大!此次久病客居,我的友人的饋送慰問,風雪中殷勤的來訪,顯然的看出不是敷衍,不是勉強。至於泛泛一麵的老夫人們,手抱著花束,和我談到病情,談到離家萬裏,我還無言,她已墜淚。這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世界之所以成世界嗬!我一病何足惜?病中看到人所施於我,病後我知何以施於人。一病換得了"施於人"之道,我一病真何足惜!
"同病相憐"這一句話何等真切?院中女伴的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光景,都使人有無限之讚歎!一個女孩子體溫之增高,或其他病情上之變化,都能使全院女伴起了籲嗟。病榻旁默默的握手,慰言已盡,而哀憐的眼裏,盈盈的含著同情悲憫的淚光!來從四海,有何親眷?隻一縷病中愛人愛己,知人知己之哀情,將過些異國異族的女孩兒親密的聯在一起。
誰道愛和同情,在生命中是可輕藐的呢?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初病時曾戲對友人說:"假如我的死能演出一出悲劇,那我的不死,我願能演一出喜劇! "在眾生的生命上,撒下愛和同情的種子,這是否演出喜劇呢,我將於此下深思了!
總之,生命路愈走愈遠,所得的也愈多。我以為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嚐,要它針針見血!離合悲歡,不盡其致時,覺不出生命的神秘和偉大。我所經曆真不足道!且喜此關一過,來日方長,我所能告訴小朋友的,將來或不止此。
屋中有書三千卷,琴五六具,彈的撥的都有,但我至今未曾動它一動。與水久別,此十日中我自然盡量的過湖畔海邊的生活。水上歸來,隻低頭學繡,將在沙穰時淘氣的精神,全部收起。我原說過,隻有無人的山中,容得童心的再現嗬!
大西洋之遊,還有許多可紀。寫的已多了,留著下次說罷。祝你們安樂!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四日,默特佛。
通訊二十
小朋友:
水畔馳車,看斜陽在水上潑散出的閃爍的金光,晚風吹來,春衫嫌薄 。這種生涯,是何等的宜於病後嗬!
在這裏,出遊稍遠便可看見水。曲折行來,道滑如拭。重重的樹蔭之外,不時倏忽的掩映著水光。我最愛的是玷池,(POTPIND),稱她為池真委屈了,她比小的湖還大呢! ――有三四個小鳥在水中央,上麵隨意地長著小樹。池四圍是叢林,綠意濃極。每日晚餐後我便出來遊散,緩馳的車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 ――真是"水邊多麗人"。看三三兩兩成群攜手的人兒,男孩子都去領卷袖,女孩子穿著顏色極明豔的夏衣,短發飄拂,輕柔的笑聲,從水麵,從晚風中傳來,非常的浪漫而瀟灑。到此猛憶及曾皙對孔子言誌,在"暮春者"之後,"浴乎沂風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無限的飄揚態度,真是千古雋語!
此外的如玄妙湖(MYTICLAKe),偵池(PYPOND),角池(HORNPOND)等處,都是很秀麗的地方。大概湖的美處在"明媚"。水上的輕風,皺起萬疊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樹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闌幹,黃昏時便是天然的臨眺乘涼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絕妙的畫圖。
夜中歸去,長橋上兩串徐徐互相往來移動的燈星,顆顆含著涼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說,光景尤其宜人了!
前幾天遊大西洋濱岸(ReVeReBeACH),沙灘上遊人如蟻。
或坐或立,或弄潮為戲,大家都是穿著泅水衣服。沿岸兩三裏的遊藝場,樂聲○○,人聲嘈雜。小孩子們都在鐵馬鐵車上,也有空中旋轉車,也有小飛艇,五光十色的。機關一動,都紛紛奔馳,高舉淩空。我看那些小朋友們都很歡喜得意的!
這裏成了"人海",如蟻的遊人,蓋沒了浪花。我覺得無味。我們捩轉車來,直到娜罕(NAHANT)去。
漸漸的靜了下來。還在樹林子裏,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風。再三四轉,大海和岩石都橫到了眼前!這是海的真麵目嗬。浩浩萬裏的蔚藍無底的洪濤,壯厲的海風,蓬蓬的吹來,帶著腥鹹的氣味。在聞到腥鹹的海味之時,我往往憶及童年拾卵石貝殼的光景,而驚歎海之偉大。在我抱肩迎著吹人欲折的海風之時,才了解海之所以為海,全在乎這不可禦的凜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間,岩隙的樹蔭之下,我望著卵岩(EGGROCK),也看見上麵白色的燈塔。此時靜極,隻幾處很精致的避暑別墅,悄然的立在斷岩之上。悲壯的海風,穿過叢林,似乎在奏"天風海濤"之曲。支頤凝坐,想海波盡處,是群龍見首的歐洲,我和平的故鄉,比這可望不可即的海天還遙遠呢!
故鄉沒有這明媚的湖光,故鄉沒有汪洋的大海,故鄉沒有蔥綠的樹林,故鄉沒有連阡的芳草。北京隻是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胡同,灰色的城牆,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在客"。我寄母親信中曾說:
北京似乎是一無所有! ――北京縱是一無所
有,然已有了我的愛。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圍裏,住著我最寶愛的一切的人。飛揚的塵土嗬,何時容我再嗅著我故鄉的香氣
易卜生曾說過:"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和海波一般的起伏動蕩。"而那一瞬間靜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的起伏。海上的黃昏星已出,海風似在催我歸去。歸途中很悵惘。隻是還買了一筐新從海裏拾出的蛤蜊。當我和車邊赤足捧筐的孩子問價時,他仰著通紅的小臉笑向著我。他豈知我正默默的為他祝福,祝福他終身享樂此海上拾貝的生涯!
談到水,又憶起慰冰來。那天送一位日本朋友回南那鐵(OUTHNATICK)去,道經威爾斯利。車馳穿校址,我先看見聖卜生療養院,門窗掩閉的凝立在山上。想起此中三星期的小住,雖仍能微笑,我心實淒然不樂。再走已見了慰冰湖上閃爍的銀光,我隻向她一瞥眼。閉璧樓塔院等等也都從眼前飛過。年前的舊夢重尋,中間隔以一段病緣,小朋友當可推知我黯然的心理!
又是在行色匆匆裏,一兩天要到新漢壽(NeWHAMPHIRe)去。似乎又是在山風鬆濤之中,到時方可知梗概。
晚風中先草此,暑天宜習靜,願你們多寫作!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二日,默特佛。
通訊二十六
小朋友:
病中,靜中,雨中,是我最易動筆的時候;病中心緒惆悵,靜中心緒清新,雨中心緒沉潛,隨便的拿起筆來,都能寫出好些話。
一夏的"雲遊",剛告休息。此時窗外微雨,坐守著一爐微火。看書看到心煩,索性將立在椅旁的電燈也撚滅了下去。
爐裏的木柴,爆裂得息息的響著,火花飛上裙緣。――小朋友!就是這百無聊賴,雨中靜中的情緒,勉強了久不修書的我,又來在紙上和你們相見。
暑前六月十八晨,陰,匆匆的將屋裏幾盆花草,移栽在樹下。殷勤拜托了自然的風雨,替我將護著這一年來案旁伴讀的花兒。安頓了惜花心事之後,一天一夜的火車,便將我送到銀灣(ILVeRBAY)去。
銀灣之名甚韻!往往使我億起納蘭成德"盈盈從此隔銀灣,便無風風雪也摧殘"之句。入灣之頃,舟上看喬治湖(LAKeGeORGe)兩岸青山,層層轉翠。小島上立著叢樹,綠意將倦人喚醒起來。銀灣漸漸來到了眼前!黑嶺(BLACKMOUNDTAIN)*叩煤埽?侵魏?旨?拚螅?澆畔綠紊?綰鷸?校??寰褂兄ヮ返姆縹丁*
到後寄友人書,曾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人猶如此,地何以堪?你們將銀灣比了樂園,周遊之下,我隻覺索然! "
之語。致她來信說我"詩人結習未除,幻想太高"。實則我曾經滄海,銀灣似芝罘,而偉大不足,反不如慰冰及綺色佳,深幽嫵媚,別具風格,能以動我之愛悅與戀慕。
且將"成見"撇在一邊,來敘述銀灣的美景。河亭(BROOKPAVIL-ION)建在湖岸遠伸處,三麵是水。早起在那裏讀詩,水聲似乎和著詩韻。山雨欲來,湖上漫漫飛卷的白雲,亭中尤其看得真切。大雨初過,湖淨如鏡,山青如洗。雲隙中霞光燦然四射,穿入水裏,天光水影,一片融化在彩虹裏,看不分明。光景的奇麗,是詩人畫工,都不能描寫得到的!
在不係舟上作書,我最喜愛,可惜並沒有工夫做。隻二十六日下午,在白浪推擁中,獨自泛舟到對岸,寫了幾行。湖水泱泱,往返十裏。回來風勢大得很,舟兒起落之頃,竟將寫好的一張紙,吹沒在湖中。迎潮上下時,因著能力的反應,自己覺得很得意,而運槳的兩臂,回來後隱隱作痛。
十天之後,又到了綺色佳(ITHACA)。
綺色佳真美!美處在深幽。喻人如隱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與泉相近,是生平第一次,新穎得很!林中行來,處處傍深澗。睡夢裏也聽著泉聲!六十日的寄居,無時不有"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這兩句,縈回於我的腦海!
在曲折躍下層岩的泉水旁讀子書。會心處,悅意處,不是人世言語所能傳達。――此外替美國人上了一夏天的墳,綺色佳四五處墳園我都遊遍了!這種地方,深沉幽邃,是哲學的,是使人勘破生死觀的。我一星期中至少去三次,撫著碑碣,摘去殘花,我覺得墓中人很安適的,不知墓中人以我為如何?
刻尤佳湖(LAKeCAUAGA)為綺色佳名勝之一,也常常在那裏泛月。湖大得很,明媚處較慰冰不如,從略。
八月二十八日,遊尼革拉大瀑布(NIAGARAFALL)。三姊妹岩旁,銀濤卷地而來,奔下馬蹄岩,直向渦池而去。洶湧的泉濤,藏在微波緩流之下。我乘著小船霧姝號(THeMAIDOFMIT)直到瀑底。仰望美利堅坎拿大兩片大泉,墜雲搓絮般的奔注!夕陽下水影深藍,岩石碎迸,水珠打擊著頭麵。泉雷聲中,心神悸動!綺色佳之深邃溫柔,幸受此萬丈冰泉,洗滌衝蕩。月下夜歸,恍然若失!
九月二日,雨中到雪拉鳩斯(YRACUe),赴美東中國學生年會。本年會題,是"國家主義與中國",大家很鼓吹了一下。
年會中忙過十天,又回到波士頓來。十四夜心隨車馳,看見了波士頓南站燦然的燈光,九十日的幻夢,恍然驚覺
夜已深,樓上主人促眠。窗外雨仍不止。異鄉的蟲聲在淒淒的叫著。萬裏外我敬與小朋友道晚安!
冰心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默特佛。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5年10月24日,後收入《寄小讀者》。)
通訊二十九
最親愛的小讀者:
我回家了!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謝與歡欣之淚!
三年在外的光陰,回想起來,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寫這信的時候,小弟冰季守在旁邊。窗外,紅的是夾竹桃,綠的是楊柳枝,襯以北京的蔚藍透徹的天。故鄉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來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離開中國北方,不曾離開到三年之久,你不會讚歎欣賞北方蔚藍的天!清晨起來,揭簾外望,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兩堆潔白的雲,疏疏的來往著,柳葉兒在曉風中搖曳,整個的送給你一絲絲涼意。你覺得這一種"冷處濃"的幽幽的鄉情,是異國他鄉所萬嚐不到的!假如你是一個情感較重的人,你會興起一種似歡喜非歡喜,似悵惘非悵惘的情緒。站著癡望了一會子,你也許會流下無主,皈依之淚!
在異國,我隻遇見了兩次這種的雲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漢壽(NeWHAMPHIRe)白嶺之巔。我午睡乍醒,得了英倫朋友的一封書,是一封充滿了友情別意,並描寫牛津景物寫到引人入夢的書。我心中雜揉著悵惘與歡悅,帶著這信走上山巔去,猛然見了那異國的藍海似的天!四圍山色之中,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滿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陽,釀出西邊天際一兩抹的絳紅深紫。這顏色須臾萬變,而銀灰,而魚肚白,倏然間又轉成燦然的黃金。萬山沉寂,因著這奇麗的天末的變幻,似乎太空有聲!如波湧,如鳥鳴,如風嘯,我似乎聽到了那夕陽下落的聲音。這時我驟然間覺得弱小的心靈被這偉大的印象,升舉到高空,又倏然間被壓落在海底!我覺出了造化的莊嚴,一身之幼稚,病後的我,在這四周豔射的景象中,竟伏於纖草之上,嗚咽不止!
還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華京(WAHINGTON。)之一晚。我從枯冷的紐約城南行,在華京把"春"尋到!在和風中我坐近窗戶,那時已是傍晚,這國家婦女會(NATIONALWOMeN"PARTY)舍,正對著國會的白樓。半日倦旅的眼睛,被這樓後的青天喚醒!海外的小朋友!請你們饒恕我,在我倏忽的驚歎了國會的白樓之前,兩年半美國之寄居,我不曾覺出她是一個莊嚴的國度!
這白樓在半天矗立著,如同一座玲瓏洞開的仙閣。被樓旁的強力燈逼射著,更顯得出那樓後的青空。兩旁也是偉大的白石樓舍。樓前是極寬闊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燈,整齊的映照著。路上行人,都在那偉大的景物中,寂然無聲。這種天國似的靜默,是我到美國以來第一次尋到的。我尋到了華京與北京相同之點了!
我突起的鄉思,如同一個波瀾怒翻的海!把椅子推開,走下這一座萬靜的高樓,直向大圖書館走去。路上我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自由。楊柳的新綠,搖曳著初春的晚風。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閱書室,在那裏寫著日記。寫著忽然憶起陸放翁的"喚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強登樓"的兩句詩來。細細咀嚼這 "喚"字和"強"字的意思,我的意興漸漸的蕭索了起來!
我合上書,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門來一天星鬥。我長籲一口氣。――看見路旁一輛手推的篷車,一個黑人在叫賣炒花生栗子。我從病後是不吃零食的,那時忽然走上前去,買了兩包。那燈下黝黑的臉,向我很和氣的一笑,又把我強尋的鄉夢攪斷!我何嚐要吃花生栗子?無非要強以華京作北京而已!
寫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覺得不好意思告訴你們,我回來後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寫長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頓,到家後心裏一鬆,病魔便乘機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為何,自和你們通訊,我生涯中便病忙相雜,這是怎麼說的呢!
故國的新秋來了。新愈的我,覺得有喜悅的蕭瑟!還有許多話,留著以後說罷,好在如今我離著你們近了!
你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祝你們的喜樂!
冰心 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 圓恩寺
再寄小讀者(節選)
通訊二
小朋友:
今天讓我們來談"友誼"。
友誼是人我關係中最可寶貴的一段因緣――朋友雖列於五倫之末,而朋友的範圍卻包括得最廣,你的君,臣,(現在可以說是領袖,上司)父,子,兄,弟,夫,婦,同時都可以是你的朋友。
朋友是不分國籍,不限年齡,不拘性別的;隻要理想相同,興趣相近,情感相洽,意氣相投的人,都可以很堅固的聯結在一起。世界上有多少崇高理想的實現,艱巨事業的創立,偉大藝術的產生,都是一班誌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努力,相互切磋的結果。這種例子,在中外古今的曆史上,是到處可以找到的。
同時,不但相似相同的人格,容易成為朋友,而朋友往往還是你空虛的填滿,缺憾的補足,心靈的加深――你自己率直豪爽,你更佩服你朋友的謙退深沉;你自己熱情好動,你更欣賞你朋友的衝淡靜默;你自己多愁善病,你更羨慕你朋友的健碩歡欣。各種不同的人格,如同琴瑟上不同的弦子,和諧合奏,就能發出天樂般悅耳的共鳴。
交友是一種藝術。
熱情,活潑,而富於同情心的人,常常能吸引許多朋友,而磁石隻吸引著鋼鐵,月亮隻吸引著海潮。
你能擇友,則你的朋友將加倍的寶貴你的友情。
不要隻想你能從朋友那裏得到什麼,也要想你的朋友能從你這裏得到什麼。
肯耕種的才有收獲,能貢獻的才配接受。
友誼是寧神藥,是興奮劑。
使你墮落,消沉的,不是你的好朋友。同時也要警惕,你是否在使你的朋友奮興,向上?
友誼是大海中的燈塔,沙漠裏的綠洲。
當你的心帆飄流於"理""欲"的三叉江口,波濤洶湧,礁石嶙峋,你要尋望你朋友的一點隱射的靈光,來照臨,來指引。當你顛頓在人生枯燥炎熱的旅途上,你的辛勞,你的擔負,得不到一些酬報和支持的時候,你要奔憩在你朋友的亭亭綠蔭之下,就飲於蕩滌煩穢的甘泉。
古人有句說:"最難風雨故人來",――不但氣候上有風雨,心靈上也有風雨!
你的心靈曾否走失於空山荒野之中,風吹雨打,四顧茫茫,忽然有你的朋友,開啟了"國情"的柴扉,延請你進入他"愛"的茅廬,卸去你勞苦的蓑衣,拭去你臉上的淚雨,而把你推坐在"友情"的溫暖爐火之前。
同時你也常常開著同情的心門,生起友愛的爐火,在屋前摻望。
友誼中隻有快樂,隻有慰安,隻有奮興,隻有連結。
友誼中雖然也有痛苦,古人的詩文中,不少傷逝惜別之句,然而友誼是不死的,友誼是不因離別而斷隔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得一知己,可以無恨",這痛苦裏是沒有"寂寞"的,因為我們已經享有了那些朋友的友情! "寂寞"――心靈上的孤獨,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小朋友,在人生路上,我們雖然是孤身啟程,而沿途卻逐漸加入了許多同行的好伴,形成了一個整齊的隊伍,並肩攜手,載欣載奔,使我們克服了世路的險峻崎嶇,忘卻了長行的疲乏勞頓,我們要如何感謝人世間有這一種關係,這一段因緣?
願你們永遠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配,就請你們也讓我做你們的好朋友。
冰心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重慶
通訊三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夜還看見新月,今晨起來,卻又是濃陰的天!空山萬靜,我生起一盆炭火,掩上齋門,在窗前桌上,供上臘梅一枝,名香一炷,清茶一碗,自己扶頭默坐,細細的來憶念我的母親。
今天是舊曆臘八,從前是我的母親憶念她的母親的日子,如今竟輪到我了。
母親逝世,今天整整十三年了,年年此日,我總是出外排遣,不敢任自己哀情的奔放。今天卻要憑著"冷"與"靜",來細細的憶念我至愛的母親。
十三年以來,母親的音容漸遠漸淡,我是如同從最高峰上,緩步下山,但每一駐足回望,隻覺得山勢愈巍峨,山容愈靜穆,我知道我離山愈遠,而這座山峰,愈會無限度的增高的。
激蕩的悲懷,漸歸平靖,十幾年來涉世較深,閱人更眾,我深深的覺得我敬愛她,不隻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實在因為她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卓越的人格。
她一生多病,而身體上的疾病,並不曾影響她心靈的健康。她一生好靜,而她常是她周圍一切歡笑與熱鬧的發動者。
她不曾進過私塾或學校,而她能欣賞舊文學,接受新思想,她一生沒有過多餘的財產,而她能急人之急,周老濟貧。她在家是個嬌生慣養的獨女,而嫁後在三四十口的大家庭中,能敬上憐下,得每一個人的敬愛。在家庭布置上,她喜歡整齊精美,而精美中並不顯出驕奢。在家人衣著上,她喜歡素淡質樸,而質樸裏並不顯出寒酸。她對子女婢仆,從沒有過疾言厲色,而一家人都翕然的敬重她的言詞。她一生在我們中間,真如父親所說的,是"清風入座,明月當頭",這是何等有修養,能包容的偉大的人格嗬!
十幾年來,母親永恒的生活在我們的憶念之中。我們一家團聚,或是三三兩兩的在一起,常常有大家忽然沉默的一刹那,雖然大家都不說出什麼,但我們彼此曉得,在這一刹那的沉默中,我們都在痛憶著母親。
我們在玩到好山水時想起她,讀到一本好書時想起她,聽到一番好談話時想起她,看到一個美好的人時,也想起她――假如母親尚在,和我們一同欣賞,不知她要發怎樣美妙的議論?要下怎樣精確的批評?我們不但在快樂的時候想起她,在憂患的時候更想起她,我們愛惜她的身體,抗戰以來的逃難,逃警報,我們都想假如母親仍在,她脆弱的身軀,決受不起這樣的奔波與驚恐,反因著她的早逝,而感謝上天。但我們也想到,假如母親尚在,不知她要怎樣熱烈,怎樣興奮,要給我們以多大的鼓勵與慰安――但這一切,現在都談不到了。
在我一生中,母親是最用精神來慰勵我的一個人,十幾年"教師"、"主婦"、"母親"的生活中,我也就常用我的精神去慰勵別人。而在我自己疲倦,煩躁,頹喪的時候,心靈上就會感到無邊的迷惘與空虛!我想:假如母親尚在,縱使我不發一言,隻要我能倚在她的身旁,伏在她的肩上,閉目寧神在她輕輕的摩撫中,我就能得到莫大的慰安與溫暖,我就能再有勇氣,再有精神去應付一切,但是:十三年來這種空虛,竟無法填滿了,悲哀,失母的悲哀嗬!
一朵梅花,無聲的落在桌上。香盡,茶涼!炭火也燒成了灰,我隻覺得心頭起栗,站起來推窗外望,一片迷茫,原來霧更大了!霧點凝聚在鬆枝上。千百棵鬆樹,千萬條的鬆針尖上,挑著千萬顆晶瑩的淚珠
恕我不往下寫吧,――有母親的小朋友,願你永遠生活在母親的恩慈中。沒有母親的小朋友,願你母親的美華永遠生活在你的人格裏!
你的朋友冰心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歌樂山。
通訊四
親愛的小朋友:
一位從軍的小朋友,要我談生命,這問題很費我思索。
我不敢說生命是什麼,我隻能說生命像什麼。
生命像向東流的一江春水,它從最高處發源,冰雪是它的前身。它聚集起許多細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濤,向下奔注,它曲折的穿過了懸岩削壁,衝倒了層沙積土,挾卷著滾滾的沙石,快樂勇敢的流走,一路上它享樂著它所遭遇的一切――
有時候它遇到?岩前阻,它憤激的奔騰了起來,怒吼著,回旋著,前波後浪的起伏催逼,直到它湧過了,衝倒了這危崖,它才心平氣和的一瀉千裏。
有時候它經過了細細的平沙,斜陽芳草裏,看見了夾岸紅豔的桃花,它快樂而又羞怯,靜靜地流著,低低地吟唱著,輕輕的度過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時候它遇到暴風雨,這激電,這迅雷,使它心魂驚駭,疾風吹卷起它,大雨擊打著它,它暫時渾濁了,擾亂了,而雨過天晴,隻加給它許多新生的力量。
有時候它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它照耀,向它投影,清冷中帶些幽幽的溫暖:這時它隻想憩息,隻想睡眠,而那股前進的力量,仍催逼著它向前走
終於有一天,它遠遠地望見了大海,嗬!它已到了行程的終結,這大海,使它屏息,使它低頭。她多麼遼闊,多麼偉大!多麼光明,又多麼黑暗!大海莊嚴的伸出臂兒來接引它。它一聲不響的流入她的懷裏。它消融了,歸化了,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
也許有一天,它再從海上蓬蓬的雨點中升起,飛向西來,再形成一道江流,再衝倒兩旁的石壁,再來尋夾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樹,它從地底裏聚集起許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潤濕的泥土中,勇敢快樂的破殼出來。它也許長在平原上,岩石中,城牆裏,隻要它抬頭看見了天,嗬,看見了天!它便伸出嫩葉來吸收空氣,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風中跳舞。它也許受著大樹的蔭遮,也許受著大樹的覆壓,而它青春生長的力量,終使它穿枝拂葉的掙脫了出來,在烈日下挺立抬頭!
它過著驕奢的春天,它也許開出滿樹的繁花,蜂蝶圍繞著它飄翔喧鬧,小鳥在它枝頭欣賞唱歌,它會聽見黃鶯清吟,杜鵑啼血,也許還聽見梟鳥的怪嗥。
它長到最茂盛的中年,它伸展出它如蓋的濃蔭,來蔭庇樹下的幽花芳草,它結出累累的果實,來呈現大地無盡的甜美與芳馨。
秋風起了,將它的葉子,由濃綠吹到緋紅,秋陽下它再有一番的莊嚴燦爛,不是開花的驕傲,也不是結果的快樂,而是成功後的寧靜的怡悅!
終於有一天,冬天的朔風,把它的黃葉幹枝,卷落吹抖,它無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莊嚴的伸出手兒來接引它,它一聲不響的落在她的懷裏。它消融了,歸化了,它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
也許有一天,它再從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來,又長成一棵小樹,再穿過叢莽的嚴遮,再來聽黃鶯的歌唱。
然而我不敢說來生,也不敢信來生。
宇宙是一個大生命,我們是宇宙大氣中之一息。江流入海,葉落歸根,我們是大生命中之一葉,大生命中之一滴。
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們是多麼卑微,多麼渺小,而一滴一葉,也有它自己的使命!
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動,是生長,一滴一葉的活動生長,合成了整個宇宙的進化運行。
要記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動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種子都能成樹,不生長的便成了空殼!
生命中不是永遠快樂,也不是永遠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於水道要經過不同的兩岸,樹木要經過常變的四時。
在快樂中我們要感謝生命,在痛苦中我們也要感謝生命。
快樂固然興奮,苦痛又何嚐不美麗?我曾讀到一個警句,是:
"願你生命中有夠多的雲翳,來造成一個美麗的黃昏"。――(MAYTHeReBeeNOUGHCLOUDINYOURLIFeTOMAKeABeAUTIFULUNeT。)
世界,國家和個人生命中的雲翳,沒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小朋友,我們願不願意有一個成功後快樂的回憶,就是這位詩人所謂之"美麗的黃昏"?祝福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雨夜,歌樂山
再寄小讀者(1958節選)
通訊二
親愛的小朋友:
今年一月,我剛從埃及歸來,趁我記憶猶新,來對小朋友說一些埃及的印象。
我們到埃及去,走的是北路,就是從北京坐飛機,經過蒙古人民共和國、蘇聯、捷克斯洛伐克,最後到達埃及的首都開羅。――在這裏我想插一句話,世界局勢發展得多快,在我回來後不到三個星期,埃及和敘利亞,已經聯合組織了一個橫跨亞非兩洲的新國家阿拉伯聯合共和國了!這是中東阿拉伯人民,在反對殖民主義、爭取民族獨立的願望上,有了進一步的團結,這也是世界和平力量進一步發展的裏程碑!
我們一路從機窗下望,都是冰天雪地瑩白照眼,可是一到達開羅的上空,就是晴天萬裏,下麵是長長的河道,支流四出,兩旁是整齊翠綠的田野,一簇簇的密集的淡灰色的農舍,田壟上排列著一行一行的高大的棗椰樹。但是在這河畔地區以外,就是茫茫無際的黃沙,濃綠淡黃,成一個鮮明的對照!
這一條長長的河道,就是世界聞名的尼羅河,是埃及境內的唯一的天然河流。埃及在非洲的東北角,在北緯二十二度至三十二度,東經二十四度至三十七度之間,氣候炎熱,雨量極少,所以尼羅河也是他們唯一的灌溉泉源。埃及人民親切地稱尼羅河為"尼羅河爸爸"就是這個緣故。
這使我想起二十幾年前,我在意大利首都羅馬的梵蒂岡――教皇城――的博物館裏,看見了一座尼羅河的雕像。在這裏,尼羅河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他右臂斜倚著人麵獅身像,側臥在地上,旁邊堆著一垛高高的麥穗和葡萄。最生動的是他的身上,身邊,爬滿圍滿了許多活潑嬉笑的、赤裸裸的小孩子!有的站在他的肩上,有的騎在他的臂上,有的坐在他身旁的麥堆上,有的三三兩兩地和他身邊河水裏的鱷魚,撩撥嬉戲。這雕像給我的印象很深,但我決沒有意識到,埃及的沙漠地區,占到全國境的百分之九十六,也不知道埃及的雨量少到:簡單的農舍,不用蓋屋頂,隻用高粱稈藍遮遮就行。當我看到聽到這些現象的時候,我對於尼羅河,也不禁熱愛了!
我們在埃及境內,曾作過短期的旅行,就是坐火車往南走,一路沿著尼羅河,溯流而上。眼前旋轉過去的,是潤濕的田地,茂盛的莊稼,和裹著頭巾穿著長袍的男男女女,鋤地的,車水的,放羊的,趕驢的同時也看見了道旁的農舍,屋子都像我們南方的"天井"一樣,有窗有門,卻沒有屋頂。那時正是冬天,白日陽光滿室,夜裏頂著月亮和星星睡覺,空氣清新,一定是十分舒暢的。
這在我是極其新鮮的事,但心裏還轉不過彎來,我問同行的埃及朋友:"夏天在屋頂蓋上高粱稈,當然可以擋住炎熱的太陽,但是恐怕擋不著大雨和久雨;萬一,萬一要下大雨,下久雨呢?"她笑了,說:"你過慮了,我們這裏除了沿地中海一帶,雨量較多之外,就是一萬個,一萬個也不下大雨和久雨! "
聰明勇敢的埃及人民,知道除了倚靠他們的"尼羅河爸爸"之外,還得不斷地和氣候土壤作艱苦的鬥爭,向大自然索取糧食。現在他們的興修水利,開發沙漠的工作,正在廣泛地展開。祝福他們吧,可愛的尼羅河的優秀兒女!
別的下封信再談,祝你們三好!
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五日,北京。
詩歌合集《小桔燈》
通訊四
親愛的小朋友:
自從三月二十一日離開祖國,時間不過十多天,在我仿佛已經過了多少年月!一來是這十多天之中,我們已經飛躍過好幾個亞洲和歐洲的國家;二來是祖國的進步,一日千裏。
這十多天之中,不知又發現了多少新的資源,增多了多少個發明創造!這一切,都使國外的"遊子",不論何時想起,都有無限的興奮!
歐洲本是我舊遊之地,沒有什麼特別新鮮的感覺,現在隻挑出途中最突出的奇麗的景物,來對小朋友們說一說。
首先是三月二十四日黃昏,從瑞士坐火車到意大利的一段,一路沿著阿爾卑斯山腳蜿蜒行來,山高接天,白雪皚皚,山頂上懸著一鉤淡黃色的新月。火車飛速前進,窗外轉過的一座雪山接著一座雪山,如同一架長長的大理石的屏風,橫列在我們的眼前!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高高的雪山上,零亂地出現了星星點點的桔紅色的燈光,一片清涼之中,給人以無限的溫暖的感覺。
二十五日一覺醒來,我們已深入意大利的國境了。
意大利是南歐一個富有文化而又美麗的國家,它的地形,像一隻伸入地中海的靴子,三麵臨海,氣候溫和。在瑞士山中還是雪深數寸的時候,這裏的田野上已是桃李花開了!我們先到達意大利的京城――羅馬。這是一座建在七座小山上的古城,街道高低起伏,到處可以看見古羅馬的遺跡,頹垣斷柱,雜立於現代建築之間。街道上轉彎抹角,到處還可以看見綜淙的噴泉,泉座上都有神、人、魚、獸的雕像,在片片光影之中,栩栩如生。
二十六日晨我們到了意大利西海岸的那坡裏城,這也是一座很美麗的海邊城市。但是我要為小朋友描述的,卻是離那坡裏四十裏遠的旁貝,那是將近兩千年前,被火山噴發的熔岩和熱塵所掩埋的古城。在一八六○年以後,才被發掘出來的。
背山臨海的旁貝城,在紀元前六世紀――我們春秋戰國的時候――就已經建立起來了。到了紀元前八十年――我們的漢代――這裏成為羅馬貴族豪門的別墅區,人口多至兩萬五千人。紀元後七九年的八月,城後的維蘇威火山,忽然爆發了!漫天的灼熱的灰塵,和噴湧的沸騰的熔岩,在兩三日之中,將這座豪華的市鎮,深深地封閉了。大多數居民幸得突圍而出,而老、弱、囚犯,葬身於熱塵火海之中的,至少還有兩千人左右。
我們在廢墟上巡禮:這裏的房舍,絕大部分,都沒有屋頂了,隻有根根的斷柱,和扇扇的頹垣,矗立於陽光之下!石塊鋪成的道路,還有很深的車轍的痕跡。這市上有廣場,有神廟,有大廳,有法院,有城堡街道兩旁還有酒店和浴堂。酒店裏遺留著一排一排的陶製的酒缸;浴堂裏有大理石徹成的冷熱浴池,化妝室,按摩床,牆上還有石雕和壁畫。屋宇尤其講究:院裏有噴泉,有雕像,層層的居室裏,都有紅黃黑三色畫成的壁畫,鮮豔奪目!後花園也很寬大,點綴的石像也很多,想當年花木蔥蘢的時節,景物一定很美。最使我感到驚奇的,就是這些房屋裏,已經有鉛製的水管和水龍頭。導遊的人告訴我,旁邊的水道,是直通羅馬的。
這裏的博物院裏,還看到發掘出來的,很精致的金銀陶瓷和玻璃製成的日用器皿,以及金珠首飾。此外還有人獸的殘骸,形狀扭曲,可以想見臨死前的掙紮和痛苦。
小朋友,上麵的幾段,是陸續寫成的,中間已經過意大利南部和西西裏島的幾個城市。沿途的海景,是描寫不完的;而最難描述的,還是意大利人民對於中國的熱愛和向往!我們到處受到最使人感動的歡迎,尤其是在中小城市,工農群眾的款待,最為真摯而熱烈!一束一束的遞到我們手裏的鮮花,如玫瑰,石竹,鬱金香替他們說出了許多話語。在群眾的集會上,向我們獻花的,都是最可愛的意大利小朋友。
從他們嘴裏叫出的"友誼"和"和平",那清脆的聲音,幾乎是神聖的,使我們不自主地湧上了感動的眼淚!
我們在昨天又渡海回到意大利本土,沿著地圖上的靴尖、靴跟,直上到東海岸的巴利城。今夜又要回到羅馬去了。趁著一天的訪問日程還沒有開始,麵對著窗外晨光熹微的大海,和輕盈飛掠的海鷗,給小朋友們寫完這一封信。我知道小朋友們是會關心我的旅程,而且是急待我的消息的,但是也請你們體諒到我們旅行的匆忙!外麵有人在敲門,這信必須結束了,我的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深深地祝福你們!
你的朋友冰心一九五八年四月四日,意大利,巴利城。
詩歌合集《小桔燈》
通訊五
親愛的小朋友:
在上一封信中,我曾提到了西西裏島的訪問。這個島我從前沒有到過,因此我對它的印象也最深。這個被稱為意大利靴尖上的足球的西西裏,麵積有兩萬五千平方公裏,居民在五百萬以上。在這裏的一段旅程,我們和海結了不解之緣!
我們住的旅館,都是麵臨大海的,我們和意大利朋友聚餐的飯店,也都挑選海邊名勝之地;枕上聽得見鷗鳴和潮響,用飯的時候,仿佛也在啖咽著蔚藍的水光。一路乘車,更是沿著迂回的海岸,一眼望去,不是無際的平沙,就是嶙峋的礁石,上麵還有聳立的碉堡,而眼前一片無邊的海水,更永遠是反映著空闊的天光,變幻無極,儀態萬千,海水是很藍的;在晴朗的天空之下,更是像古詩上所說的:"水如碧玉山如黛",光豔得不可描畫!那顏色是一層一層的,遠處是深藍,稍近是碧綠,遇有溪河入海處,這一層水色又是微黃的。唐詩有:"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這兩句寫的極好,因為它不但寫出斜陽,連江上的微風,也在"瑟瑟"兩字中,表現出來了!
車窗的另一麵,不是長著碧綠莊稼的整齊田地,便是長著上千盈百的杏樹、桃樹、桔柑樹、橄欖樹的山坡上的果園。
陌上花開,風景如畫。在這片豐饒美麗的土地上的居民,是使人豔羨的!
但是,昨天早晨,我在翻閱羅馬"中東和東方學院"送給我們的一本意大利攝影畫冊,讀到上麵的序言,裏麵有:西西裏島,四麵被地中海所圍抱,也被希臘人、腓尼斯人、撒拉遜人聚居過,被德國人、法國人、西班牙人占領過西西裏島上,曾是羅馬帝國的軍隊骨幹的農民,失去了他們的自由,在重利盤剝之下,他們失了土地,又被招募成為一支無地產的農奴隊伍。地主住在城市裏,隻在夏天,才到他的田莊上來避暑,朝代更迭,土地易主,而直到今天,在意大利土地上辛苦勞動的,都不是土地的主人!這是多麼悲慘的境遇!這個意大利靴尖上的足球,在外來的統治者腳上,踢來踢去,雖然在文化藝術上遺留了些精美的宮殿教堂的建築,裏麵都有最精致的寶石嵌鑲的圖案,和顏色鮮豔、神態如生的壁畫,而當地的農民生活,卻永遠停留在半封建半開化的狀態之中。"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慘狀,在這裏是還存在的!
在羅馬的一個晚餐會上,意大利最著名的詩人卡羅?勒維坐在我的旁邊。他滔滔不斷地告訴我,在意大利南部,尤其是西西裏一帶,農民過著受壓迫被剝削的生活。意大利北部的工業,是比較發達的,而南部的資源,卻從未被開發過,於是南部饑餓失業的隊伍,就成群地被招送到北方去作工,痛苦流離,成了他們千百年來的命運!
當詩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是激動的,眼光是悲憤的,使我的回憶中的西西裏的水光山色,蒙上了一層陰沉的暗影!
我又回憶到在島上的一個小市鎮――巴格裏亞――的農民歡迎會上,另一位詩人卜提達,向我們致了最熱烈的歡迎詞。卜提達是巴格裏亞市窮苦人民的兒子,他用西西裏方言寫詩,強烈地揭露了當地人民的黑暗生活。他送給我一本他的詩集:
《麵包就是麵包》的法文譯本,上麵有卡羅?勒維寫的序,說卜提達以鋼鐵般的堅強洪壯的聲音,叫出了島上人民的不幸。
可惜我不懂得法文,隻好等將來請人讀給我聽了。
廣大的人民是廣闊的天空,人民的詩人就該像天空下透明的大海,它永遠忠實地反映出天空的明暗陰晴,呼叫出人民的苦樂和希望。這樣,他的詩裏才有顏色,才有感情。勒維和卜提達都是大海般的詩人,我們應該向他們學習。
今天是複活節,一早醒起,就聽到從四麵傳來的悠揚而嘹亮的鍾聲。羅馬城裏,大大小小有五百多座教堂;登高望時,金色,綠色,灰色的圓頂,在叢樹中層層隱現。這幾天來,羅馬街上,尤其是商店的櫥窗裏,洋溢著節日的氣氛,金彩輝煌的巧克力做成的大雞蛋,到處都是。今天上午出去走了一走,因為明天要到佛勞倫斯去,先給你們發出這封信,羅馬的古跡,等以後再談吧!
今夜羅馬大雷雨,電光閃閃,雷聲大得像巨炮一般。現在祖國已是早晨,小朋友正走在上學的路上,向你們珍重地說聲早安吧!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五八年四月六日,意大利,羅馬。
歌合集《小桔燈》
通訊六
親愛的小朋友:
四月十二日,我們在微雨中到達意大利東海岸的威尼斯。
威尼斯是世界聞名的水上城市,常有人把它比作中國的蘇州。但是蘇州基本上是陸地上的城市,不過城裏有許多河道和橋梁。威尼斯卻是由一百多個小島組成的,一條較寬的曲折的水道,就算是大街,其餘許許多多縱橫交織的小水道,就算是小巷。三四百座大大小小的橋,將這些小島上的一簇一簇的樓屋,穿連了起來。這裏沒有車馬,隻有往來如織的大小汽艇,代替了公共汽車和小臥車;此外還有黑色的、兩端翹起、輕巧可愛的小遊船,叫做GONDOLA,譯作"共渡樂",也還可以諧音會意。
這座小城,是極有趣的!你們想象看:家家戶戶,麵臨著水街小巷,一開起門來,就看見蕩漾的海水和飛翔的海鷗。
門口石階旁邊,長滿了厚厚的青苔,從石階上跳上公共汽艇,就上街去了。這座城裏,當然也有教堂,有宮殿,和其他的公共建築,座座都緊靠著水邊。夜間一行行一串串的燈火,倒影在顫搖的水光裏,真是靜美極了!
威尼斯是意大利東海岸對東方貿易的三大港口之一,其餘的兩個是它南邊的巴利和北邊的特利斯提。在它的繁盛的時代,就是公元後十三世紀,那時是中國的元朝,有個商人名叫馬可波羅曾到過中國,在揚州作過官。他在中國住了二十多年,回到威尼斯之後,寫了一本遊記,極稱中國文物之盛。在他的遊記裏,曾仔細地描寫過蘆溝橋,因此直到現在,歐洲人還把蘆溝橋稱作馬可波羅橋。
國際間的貿品,常常是文化交流的開端,精美的商品的互換,促進了兩國人民相互的愛慕與了解。和平勞動的人民,是歡迎這種"有無相通"的。近幾年來,中意兩國間的貿易,由於人為的障礙,大大地減少了。這幾個港口的冷落,使得意大利的工商業者,渴望和中國重建邦交,暢通貿易,這種熱切的呼聲,是我們到處可以聽到的。
這幾天歐洲的氣候,真是反常!昨天在帕都瓦城,遇見大雪,那裏本已是桃紅似錦,柳碧如茵,而天空中的雪片,卻是搓棉扯絮一般,紛紛下落。在雪光之中,看到融融的春景,在我還是第一次!
昨晚起雪化成雨,涼意逼人,現在我的窗外呼嘯著嗚嗚的海風,風聲中夾雜著悠揚的鍾聲;回憶起二十幾年前的初春,我也是在陰雨中遊了威尼斯,它的明媚的一麵,我至今還沒有看到!今天又是星期六,在寂靜的時間中,我極其親切地想起了你們。住學校的小朋友們,現在都該回到家裏了吧?燈光之下,不知你們和家裏人談了些什麼?是你們學習的情況,還是奮進的計劃?又有幾天沒有看到祖國的報紙,消息都非常隔膜了。出國真不能走得太久,思想跟不上就使人落後!小朋友一定會笑我又"想家"了吧?――同行的人都冒雨出去參觀,明天又要趕路,我獨自留下,抽空再寫幾行,免得你們盼望,遙祝你們好好地度一個快樂的星期天!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二日夜,意大利,威尼斯。
詩歌合集《小桔燈》
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昨天我們從意大利又回到瑞士,明天要出發到英國去了,三星期的意大利之遊,應當對你們作一個總結。
我們訪問了意大利的大小二十個城市,說一句總話,我實在喜歡意大利,首先是它的首都羅馬,和我們的北京一樣,是個美麗雄偉的首都。它的古老的建築,和博物館裏的雕刻、繪畫,以及出土的文物,都和北京的建築和博物館一樣,充分地呈現了它的勞動人民的驚人的智慧!關於意大利,將來有時間再詳細地述說,如今先舉出幾個最突出的印象,給小朋友們畫一個輪廓。
第一個是:歐洲人說,意大利是用石頭建造起來的,這是古意大利建築的一個特點。古意大利的教堂、宮殿、城堡、橋梁、街道絕大部分都是用石頭蓋起鋪起的,至少是建築物外麵都用的是石板、石片;仰頂和牆壁上都有各色花石寶石嵌鑲的人物;屋頂上、噴泉上和廣場上都有石像,一眼望去,給人一種堅潔清涼的感覺。意大利的美麗的建築,可描寫的真是太多了,我最喜歡的是比薩的斜塔、教堂和洗禮堂。這一簇簡潔、玲瓏而莊嚴的白石建築,相依相襯地排列在一角城牆的前麵,使人看過永不會忘記!
第二個是:在意大利旅行,到處都離不了水。意大利的邊界,有四分之三與水為鄰,北部多山的地方,卻有許多大大小小美麗的湖泊。各個城市裏都有形形色色的噴泉,最奇麗的是羅馬郊外的提伏裏泉園。這座泉園原是皇家別墅,建造在小山上,園裏大小有六千條噴泉,在山巔,在池上,在路旁寬者如簾,細者如線,大的奔越下流,如同山間的瀑布,小的輕瑩上噴,如同火樹銀花,一片清輝交織之中,再聽到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大小錯落的泉聲,這個新奇的感受,也是使人永不忘記的!
但是,最使人不能忘卻的,是意大利的可愛的人民!他們是才氣橫溢,熱情奔放的;這表現在他們的天才的文藝創造上,科學的發明上;表現在他們為自由和獨立的鬥爭上;表現在對朋友的熱愛上。意大利人民把中國人民當作最好的朋友。他們關心我們、熱愛我們,他們認為我們的成就,就是他們的成就;我們的勝利就是他們的勝利;中國人民一寸一尺的進步,都給他們以莫大的鼓舞。當我們離開意大利的前夕,在他們的英雄城市都靈,我們被邀到一個群眾的集會――在這裏應當補述一下:都靈城是在一九四五年,在它自己人民的艱苦鬥爭之下,得到解放的。這次的鬥爭,人民遊擊隊死亡的數目,在百分之四十七以上!我們曾到烈士墓前,獻過花束――這集會是在一個工人俱樂部召開的,會場上擠滿了熱情的男女老幼,台上橫掛著"歡迎中國來賓"的中文標語(是意大利人自己寫的),長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酒杯。
他們送給我們都靈市特產的蜜甜的巧克力糖,猩紅的玫瑰花,給我們滿滿地斟上香醇的都靈酒。他們的歡迎詞,是真摯而熱烈的。我們的每一句答詞,都得到春雷般的鼓掌與歡呼。在飲酒敘談的中間,都不斷地有群眾過來和我們握手擁抱,不斷地也有兒童們送上畫片,要求我們簽名――談到意大利的兒童,他們真是可愛!他們是那樣地天真活潑,又是那樣地溫文有禮。在以後的通訊裏,我要對你們談一個意大利小姑娘所給我的深刻的印象。我們又在整裝待發之中。"且聽下回分解"吧!
我們在意大利的訪問,就在上述的高漲的熱潮中結束。回到旅館已是半夜,我久久不能入睡!國際間勞動人民的和平友誼,是世界持久和平的最鞏固的基礎 。在亞洲,在非洲,在歐洲,我們已有了億萬的和平宮的建築工人,正在一磚一石地把屋基壘了起來。你們是我們的接班人,好好地繼續努力吧!
祝你們健康快樂。
你的朋友冰心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一日,瑞士,波爾尼。
詩歌合集《小桔燈》
通訊八
親愛的小朋友:
來到英國已經十天了,訪問的日程是忙逼的。我現在是在英國北部蘇格蘭首府的愛丁堡,一座旅館的窗前,時間已過半夜,樹影搖曳,滿月的銀光,射在我的信紙上,活潑而激越的蘇格蘭民歌的餘音,還在我耳邊蕩漾。趁著我睡不著的時間,來給我所惦念的小朋友寫幾個字。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一九三六年的冬天,我曾到過英國,那時隻在倫敦住了一兩星期,在牛津和劍橋兩個大學作了很短的訪問。這次重來,走的地方較多,接觸的方麵也較廣,有許多感想,真不知從哪裏說起――先從"一世之雄"的"大英帝國"說起吧!
英國――大不列顛,是由大不列顛島北部的蘇格蘭,中南部的英格蘭,西部的威爾士,和愛爾蘭島北部一角組成的。
這個位置在歐洲西北部大西洋中的島國,麵積不過二十四萬多平方公裏,而它卻占有著比本土大過一百五十倍的殖民地!
原因是:在它十七世紀時期的資產階級革命以後,十八世紀,蘇格蘭工人瓦特又完成了蒸汽機的製造,從此英國進入工業革命後的大生產時期,林立的工廠,縱橫交錯的鐵路,往來如梭的船隻,使得"英國成了世界的工廠,世界成了英國的市場 "!工商業的發展,海外貿易的發達,殖民地的侵占,資本的積累,使它掌握了海上的霸權。三百年中,它巧取豪奪,從殖民地榨取了無限的財富,來建設和供養它的本土。因此在英國土地上,到處可以看見外麵被煙霧熏得灰暗而裏麵富麗堂皇的宮室、教堂,銀行等石頭建築;碧綠遼闊的,貴族地主的花園;近代化的華麗舒適的旅館、俱樂部"大英帝國"的統治者,在這裏過著不勞而獲,窮奢極欲的生活!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英國的海上霸權,逐漸轉移到美國手裏,它的經濟實力就開始動搖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亞洲和非洲的民族解放運動,更是風起雲湧,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國家,一個一個地獨立起來了。"大英帝國"在衰落解體之中,而英國廣大勞動人民和進步人士,卻堅持著在保衛和平、保衛勞動人民權利的鬥爭中,尋求正確而光明的出路!
以上是英國現在社會狀況的一個輪廓,如今我帶著小朋友,從倫敦起,遊覽一番吧。
倫敦是英國的首都,位置在泰晤士河入海處的兩岸,人口將近九百萬。這裏有許多高大的建築,平整的街道,但是我最欣賞的,是城裏散布著的幾個闊大的公園!西方的公園設計是:亭台樓閣少(或者沒有),而樹木花卉多。一大片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一大堆一大堆蔥鬱的樹木,草地邊緣種著各種各色鮮豔的花,這時正是春天,花園裏盛開著黃色的迎春,紫色的丁香,紅色的杜鵑最爽心悅目的是紅紫黃白各色的鬱金香,一朵朵像玲瓏的寶石製成的杯盞一樣,在朝陽下承接著清露。樹下和路旁,都安放著長椅,老人們在椅子上休息,看報,織活,小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走遊戲。中午下班的時候,更有許多職工人員,在草地上坐、臥、吃幹糧、曬太陽――這當然是在春天有陽光的日子,一般說來,倫敦的晴天比北京是少多了。
從倫敦一路往北走,坐汽車、坐火車,一路看見的也都是一綠無際的牧場和田野。英國雖然在緯度上和我們的黑龍江同一方位――北緯五十至六十度之間,隻因它是海洋氣候,潮濕多雨,宜於綠化,積雪化後,下麵露出的卻是綠絨絨的青草,因此在學校裏,鄉村中,到處都有一片一方的大草地,旁邊種些雜花。這種花園或草場,對於居民的遊息和健康,都有很大的好處。
蘇格蘭是田地少,牧場多。我們到了兩個城市,就是格拉斯哥和愛丁堡。我很喜歡愛丁堡!這座城依山傍海,人口不過五十萬,大街的設計是一邊樓屋,一邊花園,這樣顯得清曠而幽靜,郊外的山間有許多小湖。我們看見故宮山後的廣場上,張起幾十個彩色的帳幕,旗幟飄揚。據說蘇格蘭的礦工,照例在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在這裏慶祝自己的節日。
慶祝的節目中有遊行,跳舞,各種工人體育競賽,工人銅樂隊和管樂隊的競賽等等。可惜我們昨天晚上就走了,沒有能夠參加。
蘇格蘭的管樂隊是有名的,演奏者穿著民族服裝――多褶的方格子短裙和長襪,長襪口上斜插一把小刀,腰間掛一個刻花的皮袋。他們演奏的常常是蘇格蘭最動人的民歌。談到蘇格蘭民歌,昨天晚上在格拉斯哥城,英中友好協會的歡迎會上,聽到許多首多半是十八世紀蘇格蘭詩人勃恩斯寫的。
勃恩斯是農民的兒子,蘇格蘭人民所最喜愛的詩人。他的詩都是用方言寫的,富於人民性、正義感,淳樸、美麗,音樂性也極強。當手風琴拉起,短笛吹起,歌唱家唱起,剛唱過一兩句,觀眾就會情不自禁地,眉飛色舞地和將起來,全場歡動,就這樣一首又一首地幾乎唱到夜半!今天晚上,有幾位蘇格蘭詩人約我在一個小酒館聚談,又談到民歌,正好隔座有幾個青年學生,正在低聲合唱,詩人們把其中一位少女,簇擁到我麵前來請她為我這遠客歌唱。她很羞澀地望著我,――一麵放開她的清脆柔婉的歌喉,不到一會兒,那幾個男女學生,以及許多客人,都圍了上來,有的高聲合唱,有的含笑靜聽,直到酒館關門的時間――夜裏十點鍾――我們還從門內移到門外,踏著皎潔的月光,在馬路邊的樹下,唱到半夜
聽人家唱民歌,使我親切地回憶起許多我們自己的民歌,尤其是兄弟民族同胞所唱的,翻身的和歌頌毛主席的熱情奔放的民歌!回來一路在濃密的樹影中穿行,月亮大得很,街上是一片靜寂。今天又是五一節,這裏沒有放假,也沒有遊行,遙想祖國北京的天安門前,今夜正是燈月交輝,焰火燭天。小朋友,盡情地歡樂吧,你們是幸福的!
在腦海裏音樂浪潮的澎湃聲中,我向我的小朋友說一句熱情的晚安!
你的朋友冰心1958年5月2日英國 愛丁堡
山中雜記(節選)――遙寄小朋友
大夫說是養病,我自己說是休息,隻覺得在拘管而又浪漫的禁令下,過了半年多。這半年中有許多在童心中可驚可笑的事,不足為大人道。隻盼他們看到這幾篇的時候,唇角下垂,鄙夷的一笑,隨手的扔下。而有兩三個孩子,拾起這一張紙,漸漸的感起興味,看完又彼此嘻笑,講說,傳遞;我就已經有說不出的喜歡!本來我這兩天有無限的無聊。天下許多事都沒有道理,比如今天早起那樣的烈日,我出去散步的時候,熱得頭昏。此時近午,卻又陰雲密布,大風狂起。廊上獨坐,除了胡寫,還有什麼事可作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沙穰。
(一)我怯弱的心靈
我小的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樣,非常的膽小 。大人們又愛逗我,我的小舅舅說什麼《聊齋》,什麼《夜談隨錄》,都是些僵屍、白麵的女鬼等等。在他還說著的時候,我就不自然的惴惴的四顧,塞坐在大人中間,故意的咳嗽。睡覺的時候,看著帳門外,似乎出其不意的也許伸進一隻鬼手來。我隻這樣想著,便用被將自己的頭蒙得嚴嚴地,結果是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歲以後,什麼都不怕了。在山上獨自中夜走過叢塚,風吹草動,我隻回頭凝視。滿立著猙獰的神像的大殿,也敢在陰暗中小立。母親屢屢說我膽大,因為她像我這般年紀的時候,還是怯弱的很。
我白日裏的心,總是很寧靜,很堅強,不怕那些看不見的鬼怪。隻是近來常常在夢中,或是在將醒未醒之頃,一陣悚然,從前所怕的牛頭馬麵,都積壓了來,都聚圍了來。我呼喚不出,隻覺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靈魂似乎蜷曲著。掙紮到醒來,隻見滿山的青鬆,一天的明月。灑然自笑,――這樣怯弱的夢,十年來已絕不做了,做這夢時,又有些悲哀!
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時也極其可愛。
(二)埋存與發掘
山中的生活,是沒有人理的。隻要不誤了三餐和試驗體溫的時間,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醫生和看護都不來拘管你。
正是童心乘時再現的時候,從前的愛好,都拿來重溫一遍。
美國不是我的國,沙穰不是我的家。偶以病因緣,在這裏遊戲半年,離此後也許此生不再來。不留些紀念,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我幾乎每日做埋存與發掘的事。
我小的時候,最愛做這些事:墨魚脊骨雕成的小船,五色紙粘成的小人等等,無論什麼東西,玩夠了就埋起來。樹葉上寫上字,掩在土裏。石頭上刻上字,投在水裏。想起來時就去發掘看看,想不起來,也就讓它悄悄的永久埋存在那裏。
病中不必裝大人,自然不妨重做小孩子!遊山多半是獨行,於是隨時隨地留下許多紀念,名片,西湖風景畫,用過的紗巾等等,幾乎滿山中星羅棋布。經過芍藥花下,流泉邊,山亭裏,都使我微笑,這其中都有我的手澤!興之所至,又往往去掘開看看。
有時也遇見人,我便紮煞著泥汙的手,不好意思的站了起來。本來這些事很難解說。人家問時,說又不好,不說又不好,迫不得已隻有一笑。因此女伴們更喜歡追問,我隻有躲著她們。
那一次一位舊朋友來,她笑說我近來更孩子氣,更愛臉紅了。童心的再現,有時使我不好意思是真的,半年的休養,自然血氣旺盛,臉紅那有什麼愛不愛的可言呢?
(三)古國的音樂
去冬多有風雪。風雪的時候,便都坐在廣廳裏,大家隨便談笑,開話匣子,彈琴,編絨織物等等,隻是消磨時間。
榮是希臘的女孩子,年紀比我小一點,我們常在一處玩。
她以古國國民自居,拉我作伴,常常和美國的女孩子戲笑口角。
我不會彈琴,她不會唱,但悶來無事,也就走到琴邊胡鬧。翻來覆去的隻是那幾個簡單的熟調子。於是大家都笑道:
"趁早停了罷,這是什麼音樂?"她傲然的叉手站在琴旁說:
"你們懂得什麼?這是東西兩古國,合奏的古樂,你們哪裏配領略! "琴聲仍舊不斷,歌聲愈高,別人的對話,都不相聞。
於是大家急了,將她的口掩住,推到屋角去,從後麵連椅子連我,一齊拉開,屋裏已笑成一團!
最妙的是連"印第阿那的月"等等的美國調子,一經我們用過,以後無論何時,一聽得琴聲起,大家都互相點頭笑說:"聽古國的音樂嗬! "
(四)雨雪時候的星辰
寒暑表降到冰點下十八度的時候,我們也是在廊下睡覺。
每夜最熟識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了。也不過隻是點點閃爍的光明,而相看慣了,偶然不見,也有些想望與無聊。
連夜雨雪,一點星光都看不見。荷和我擁衾對坐,在廊子的兩角,遙遙談話。
荷指著說:"你看維納司(VeNU)升起了! "我抬頭望時,卻是山路轉折處的路燈。我怡然一笑,也指著對山的一星燈火說:"那邊是周彼得(JUPITeR)呢! "
愈指愈多,鬆林中射來零亂的風燈,都成了滿天星宿。真的,雪花隙裏,看不出天空和山林的界限,將繁燈當作繁星,簡直是抵得過。
一念至誠的將假作真,燈光似乎都從地上飄起。這幻成的星光,都不移動,不必半夜夢醒時,再去追尋它們的位置。
於是雨雪寂寞之夜,也有了慰安了!
(五)她得了刑罰了
休息的時間,是萬事不許作的。每天午後的這兩點鍾,乏倦時覺得需要,睡不著的時候,覺得白天強臥在床上,真是無聊。
我常常偷著帶書在床上看,等到看護婦來巡視的時候,就趕緊將書壓在枕頭底下,閉目裝睡。――我無論如何淘氣,也不敢大犯規矩,隻到看書為止。而璧這個女孩子,往往悄悄的起來,抱膝坐在床上,逗引著別人談笑。
這一天她又坐起來,看看無人,便指手畫腳的學起醫生來。大家正臥著看著她笑,看護婦已遠遠的來了。她的床正對著甬道,臥下已來不及,隻得仍舊皺眉的坐著。
看護婦走到廊上。我們都默然,不敢言語。她問璧說,"你怎麼不躺下?"璧笑說:"我胃不好,不住的打呃,躺下就難受。"看護婦道:"你今天飯吃得怎樣?"璧惴惴的忍笑的說:
"還好! "看護婦沉吟了一會便走出去。璧回首看著我們,抱頭笑說:"你們等著,這一下子我完了! "
果然看見看護婦端著一杯藥進來,杯中泡泡作聲。璧隻得接過,皺眉四顧。我們都用氈子藏著臉,暗暗的笑得喘不過氣來。
看護婦看著她一口氣喝完了,才又慢慢的出去。璧頹然的兩手捧著胸口臥了下去,似哭似笑的說:"天嗬!好酸! "
她以後不再胡說了,無病吃藥是怎樣難堪的事。大家談起,都快意,拍手笑說:"她得了刑罰了! "
(六)EKIMO
沙穰的小朋友替我上的EKIMO的徽號,是我所喜愛的,覺得比以前的別的稱呼都有趣!
EKIMO是北美森林中的蠻族。黑發披裘,以雪為屋。過的是冰天雪地的漁獵生涯。我哪能像他們那樣的勇敢?
隻因去冬風雪無阻的林中遊戲行走。林下冰湖正是沙穰村中小朋友的溜冰處。我經過,雖然我們屢次相逢,卻沒有說話。我隻覺得他們往往的停了遊走,注視著我,互相耳語。
以後醫生的甥女告訴我,沙穰的孩子傳說林中來了一個EKI-MO。問他們是怎樣說法,他們以黑發披裘為證。醫生告訴他們說不是EKIMO,是院中一個養病的人,他們才不再驚說了。
假如我是真的EKIMO呢,我的思想至少要簡單了好些,這是第一件可羨的事。曾看過一本書上說:"近代人五分鍾的思想,夠原始人或野蠻人想一年的。"人類在生理上,五十萬年來沒有進步,而勞心勞力的事,一年一年的增加,這是疾病的源泉,人生的不幸!
我願終身在森林之中,我足踏枯枝,我靜聽樹葉微語。清風從林外吹來,帶著鬆枝的香氣。白茫茫的雪中,除我外沒有行人。我所見所聞,不出青鬆白雪之外,我就似可滿意了!
出院之期不遠,女伴戲對我說:"出去到了車水馬龍的波士頓街上,千萬不要驚倒,這半年的閉居,足可使你成個癡子! "
不必說,我已自驚悚,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來我倒願做EKIMO呢。黑發披裘,隻是外麵的事!
(七)說幾句愛海的孩氣的話
白發的老醫生對我說:"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與你不宜,今夏海濱之行,也是取消了為妙。"
這句話如同平地起了一個焦雷!
學問未必都在書本上。紐約、康橋、芝加哥這些人煙稠密的地方,終身不去也沒有什麼,隻是說不許我到海邊去,這卻太使我傷心了。
我抬頭張目的說:"不,你沒有阻止我到海邊去的意思! "
他笑道:"是的,我不願意你到海邊去,太潮濕了,於你新愈的身體沒有好處。"
我們爭執了半點鍾,至終他說:"那麼你去一個禮拜罷! "
他又笑說:"其實秋後的湖上,也夠你玩的了! "
我愛慰冰,無非也是海的關係。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憐,沙穰的六個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連慰冰都看不見!山也是可愛的,但和海比,的確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說:"海闊天空。"隻有在海上的時候,才覺得天空闊遠到了盡量處。在山上的時候,走到岩壁中間,有時隻見一線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頂,而因著天末是山,天與地的界線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線的齊整。
海是藍色灰色的。山是黃色綠色的。拿顏色來比,山也比海不過,藍色灰色含著莊嚴淡遠的意味,黃色綠色卻未免淺顯小方一些。固然我們常以黃色為至尊,皇帝的龍袍是黃色的,但皇帝稱為"天子",天比皇帝還尊貴,而天卻是藍色的。
海是動的,山是靜的;海是活潑的,山是呆板的。晝長人靜的時候,天氣又熱,凝神望著青山,一片黑鬱鬱的連綿不動,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沒有一刻靜止!從天邊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邊,觸著崖石,更欣然的濺躍了起來,開了燦然萬朵的銀花!
四圍是大海,與四圍是亂山,兩者相較,是如何滋味,看古詩便可知道。比如說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詩說:"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細細咀嚼,這兩句形容亂山,形容得極好,而光景何等臃腫,崎嶇,僵冷,讀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是月出,光景卻何等嫵媚,遙遠,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沒有紅白紫黃的野花,沒有藍雀紅襟等等美麗的小鳥。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間,便都萎謝,反予人以凋落的淒涼。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裏反映到不止紅白紫黃這幾個顏色。這一片花,卻是四時不斷的。說到飛鳥,藍雀紅襟自然也可愛,而海上的沙鷗,白胸翠羽,輕盈的飄浮在浪花之上,"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看見藍雀紅襟,隻使我聯憶到"山禽自喚名",而見海鷗,卻使我聯憶到千古頌讚美人,頌讚到絕頂的句子,是"婉若遊龍,翩若驚鴻"!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視的能力,這句話天然是真的!你倚闌俯視,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這萬頃碧琉璃之下,有什麼明珠,什麼珊瑚,什麼龍女,什麼鮫紗。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黃泉以下,有什麼金銀銅鐵。因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們思想往深裏去的趨向。
簡直越說越沒有完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以為海比山強得多。說句極端的話,假如我犯了天條,賜我自殺,我也願投海,不願墜崖!
爭論真有意思!我對於山和海的品評,小朋友們愈和我辯駁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麵",這樣世界上才有個不同和變換。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樣的臉,我必不願見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樣的嗜好,穿衣服的顏色式樣都是一般的,則世界成了一個大學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樣的製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無味!再一說,如大家都愛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靜了!
(八)他們說我幸運
山做了圍牆,草場成了庭院,這一帶山林是我遊戲的地方。早晨朝露還顆顆閃爍的時候,我就出去奔走,鞋襪往往都被露水淋濕了。黃昏睡起,短裙卷袖,微風吹衣,晚霞中我又遊雲似的在山路上徘徊。
固然的,如詞中所說:"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不是什麼好滋味;而"無人管"的情景,有時卻真難得。你要以山中躑躅的態度,移在別處,可就不行。在學校中,在城市裏,是不容你有行雲流水的神意的。隻因管你的人太多了!
我們樓後的兒童院,那天早晨我去參觀了。正值院裏的小朋友們在上課,有的在默寫生字,有的在做算學。大家都有點事牽住精神,而忙中偷閑,還暗地傳遞小紙條,偷說偷玩,小手小腳,沒有安靜的時候。這些孩子我都認得,隻因他們在上課,我隻在後麵悄悄的坐著,不敢和他們談話。
不見黑板六個月了,這倒不覺得怎樣。隻是看見教員桌上那個又大又圓的地球儀,滿屋裏矮小的桌子椅子,字跡很大的卷角的書:倏時將我喚回到十五年前去。而黑板上寫著的-15+10-9×69――――――――
方程式。以及站在黑板前扶頭思索,將粉筆在手掌上亂畫的小朋友,我看著更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窗外日影徐移,雖不是我在上課,而我呆呆的看著壁上的大鍾,竟有急盼放學的意思!
放學了,我正和教員談話,小朋友們圍攏來將我拉開了。
保羅笑問我說:"你們那樓裏也有功課麼?"我說:"沒有,我們天天隻是玩! "彼得笑歎道:"你真是幸運! "
他們也是休養著,卻每天仍有四點鍾的功課。我出遊的工夫,隻在一定的時間裏,才能見著他們。
喚起我十五年前的事,慚愧"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的背乘數表等等,我已算熬過去,打過這一關來了!而回想半年前,厚而大的筆記本,滿屋滿架的參考書,教授們流水般的口講,如今病好了,這生活還必須去過,又是憮然。
這生活還必須去過。不但人管,我也自管。"哀莫大於心死",被人管的時候,傳遞小紙條偷說偷玩等事,還有工夫做。
而自管的時候,這種動機竟絕然沒有。十幾年的訓練,使人絕對的被書本征服了!
小朋友,"幸運"這兩字又豈易言?
(九)機器與人類幸福
小朋友一定知道機器的用處和好處,就是省人力,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很重大的工作。
在山中閑居,沒有看見別的機器的機會,而山右附近的農園中的機器,已足使我讚歎。
他們用機器耕地,用機器撒種,以至於刈割等等,都是機器一手經理。那天我特地走到山前去,望見農人坐在汽機上,開足機力,在田地上突突爬走。很堅實的地土,汽機過處,都水浪似的,分開兩邊,不到半點鍾工夫,很寬闊一片地,都已耕鬆了。
農人從衣袋裏掏出表來一看,便緩緩的捩轉汽機,回到園裏去。我也自轉身。不知為何,竟然微笑。農人運用大機器,而小機器的表,又指揮了農人。我覺得很滑稽!
我小的時候,家園牆外,一望都是麥地。耕種收割的事,是最熟見不過的了。農夫農婦,汗流浹背的蹲在田裏,一鋤一鋤的掘,一鐮刀一鐮刀的割。我在旁邊看著,往往替他們吃力,又覺得遲緩的可憐!
兩下裏比起來,我確信機器是增進人類幸福的工具。但昨天我對於此事又有點懷疑。
昨天一下午,樓上樓下幾十個病人都沒有睡好!休息的時間內,山前耕地的汽機,軋軋的聲滿天地。酷暑的簷下,蒸爐一般熱的床上,聽著這單調而枯燥,震耳欲聾的鐵器聲,連續不斷,腦筋完全跟著它顛簸了。焦躁加上震動,真使人有瘋狂的傾向!
樓上下一片喃喃怨望聲,卻無法使這機器止住 。結果我自己頭痛欲裂。樓下那幾個日夜發燒到一百零三,一百零四度的女孩子,我真替她們可憐,更不知她們煩惱到什麼地步!
農人所節省的一天半天的工夫,和這幾十個病人,這半日精神上所受的痛苦和損失,比較起來,相差遠了!機器又似乎未必能增益人類的幸福。
想起幼年我的書齋隻和麥地隔一道牆。假如那時的農人也用機器,簡直我的書不用念了!
這聲音直到黃昏才止息。我因頭痛,要出去走走,順便也去看看那害我半日不得休息的汽機。――走到田邊,看見三四個農人正站著躊躇,手臂都叉在腰上,搖頭歎息。原來機器壞了。這座東西笨重的很,十個人也休想搬得動,隻得明天再開一座汽機來拉它。我一笑就回來了――
(十)鳥獸不可與同群
女伴都笑?玲是個傻子。而她並沒有傻子的頭腦,她的話有的我很喜歡。她說:"和人談話真拘束,不如同小鳥小貓去談。它們不擾亂你,而且溫柔的靜默的聽你說。"
我常常看見她坐在櫻花下,對著小鳥,自說自笑。有時坐在廊上,撫著小貓,半天不動。這種行徑,我並不覺得討厭,也許就是因此,女伴才贈她以傻子的徽號,也未可知。
和人談話未必真拘束,但如同生人,大人先生等等,正襟危坐的談起來,卻真不能說是樂事。十年來正襟危坐談話的時候,一天比一天的多。我雖也做慣了,但偶有機會,我仍想釋放我自己。這半年我就也常常做傻子了!
第一樂事,就是拔草喂馬。看著這龐然大物,溫馴的磨動它的鬆軟的大口,和齊整的大牙,在你手中吃嚼青草的時候,你覺得它有說不盡的嫵媚。
每日山後牛棚,拉著滿車的牛乳罐的那匹斑白大馬,我每日喂它。乳車停住了,駕車人往廚房裏搬運牛乳,我便慢慢的過去。在我跪伏在櫻花底下,拔那十樣錦的葉子的時候,它便倒轉那狹長而良善的臉來看我,表示它的歡迎與等待。我們漸漸熟識了,遠遠的看見我,它便抬起頭來。我相信我離開之後,它雖不會說話,它必每日的懷念我。
還有就是小狗了。那隻棕色的,在和我生分的時候,曾經嚇過我。那一天雪中遊山,出其不意在山頂遇見它,它追著我狂吠不止,我嚇得走不動。它看我嚇怔了,才住了吠,得了勝利似的,垂尾下山而去。我看它走了,一口氣跑了回來。
一夜沒有睡好,心脈每分鍾跳到一百十五下。
女伴告訴我,它是最可愛的狗,從來不咬人的。以後再遇見它,我先呼喚它的名字,它竟搖尾走了過來。自後每次我遊山,它總是前前後後的跟著走。山林中雪深的時候,光景很冷靜。它總算助了我不少的膽子。
此外還有一隻小黑狗,尤其跳蕩可愛。一隻小白狗,也很馴良。
我從來不十分愛貓。因為小貓很帶狡猾的樣子,又喜歡抓人。醫院中有一隻小黑貓,在我進院的第二天早起剛開了門,它已從門隙塞進來,一躍到我床上,悄悄的便伏在我的懷前,眼睛慢慢的閉上,很安穩的便要睡著。我最怕小貓睡時呼吸的聲音!我想推它,又怕它抓我。那幾天我心裏又難過,因此愈加焦躁。幸而看護婦不久便進來!我皺眉叫她抱出這小貓去。
以後我漸漸的也愛它了。它並不抓人。當它仰臥在草地上,用前麵兩隻小爪,撥弄著玫瑰花葉,自驚自跳的時候,我覺得它充滿了活潑和歡悅。
小鳥是怎樣的玲瓏嬌小嗬!在北京城裏,我隻看見老鴉和麻雀。有時也看見啄木鳥。在此卻是雪未化盡,鳥兒已成群的來了。最先的便是青鳥。西方人以青鳥為快樂的象征,我看最恰當不過。因為青鳥的鳴聲中,婉轉的報著春的消息。
知更雀的紅胸,在雪地上,草地上站著,都極其鮮明。小蜂雀更小到無可苗條,從花梢飛過的時候,竟要比花還小 。我在山亭中有時抬頭瞥見,隻屏息靜立,連眼珠都不敢動,我似乎恐怕將這弱不禁風的小仙子驚走了。
此外還有許多毛羽鮮麗的小鳥,我因找不出它們的中國名字,隻得闕疑。早起朝日未出,已滿山滿穀的起了輕美的歌聲。在朦朧的曉風之中,欹枕傾聽,使人心魂俱靜。春是鳥的世界,"以鳥鳴春"和"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這兩句話,我如今徹底的領略過了!
我們幕天席地的生涯之中,和小鳥最相親愛。玫瑰和丁香叢中更有青鳥和知更雀的巢,那巢都是築得極低,一伸手便可觸到。我常常去探望小鳥的家庭,而我卻從不做偷卵捉雛等等破壞它們家庭幸福的事。我想到我自己不過是暫時離家,我的母親和父親已這樣的牽掛。假如我被人捉去,關在籠裏,永遠不得回來呢,我的父親母親豈不心碎?我愛自己,也愛雛鳥,我愛我的雙親,我也愛雛鳥的雙親!
而且是怎樣有趣的事,你看小鳥破殼出來,很黃的小口,毛羽也很稀疏,覺得很醜。它們又極其貪吃,終日張口在巢裏啾啾的叫!累得它母親飛去飛回的忙碌。漸漸的長大了,它母親領它們飛到地上。它們的毛羽很蓬鬆,兩隻小腿蹣跚的走,看去比它們的母親還肥大。它們很傻的樣子,茫然的跟著母親亂跳。母親偶然啄得了一條小蟲,它們便紛然的過去,啾啾的爭著吃。早起母親教給它們歌唱,母親的聲音極婉轉,它們的聲音,卻很憨澀。這幾天來,它們已完全的會飛了,會唱了,也知道自己覓食,不再累它們的母親了。前天我去探望它們時,這些雛鳥已不在巢裏,它們已築起新的巢了,在離它們的父母的巢不遠的枝上,它們常常來看它們的父母的。
還有蟲兒也是可愛的。藕合色的小蝴蝶,背著圓殼的蝸牛,嗡嗡的蜜蜂,甚至於水裏每夜亂唱的青蛙,在花叢中閃爍的螢蟲,都是極溫柔,極其孩子氣的。你若愛它,它也愛你們。因為它們太喜愛小孩子。大人們太忙,沒有工夫和它們玩。
說幾句愛海的孩氣的話
白發的老醫生對我說:"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與你不宜,今夏海濱之行,也是取消了為妙。"
這句話如同平地起了一個焦雷!
學問未必都在書本上。紐約、康橋、芝加哥這些人煙稠密的地方,終身不去也沒有什麼。隻是說不許我到海邊去,這卻太使我傷心了。
我抬頭張目的說:"不,你沒有阻止我到海邊去的意思!"
他笑著說:"是的,我不願意你到海邊去,太潮濕了,於你新愈的身體沒有好處。"
我們爭執了半點鍾,致終,他說:"那麼你去一個禮拜罷!"他又笑說:"其實秋後的湖上,也夠你玩的了!"
我愛慰冰,無非也是還的關係。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憐,沙穰的六個多月,除了小小的清泉外,連慰冰都看不見!山也是可愛的,但和海比起來,的確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說"海闊天空"。隻有在海上的時候,才覺得天空闊遠到了盡量處。在山上的時候,走到岩壁中間,有時隻見一線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頂,而因著天末是山,天與地的界限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線的齊整。
海是藍色灰色的。山是黃色綠色的。拿顏色來比,山也比海不過。藍色灰色含著莊嚴淡遠的意味,黃色綠色卻未免淺顯小方一些。固然我們常以黃色為至尊,皇帝的龍袍是黃色的,但皇帝稱為"天子",天比皇帝還尊貴,而天卻是藍色的。
海是動的,山是靜的。海是活潑的,山是呆板的。晝長人靜的時候,天氣又熱,凝神望著青山,一片黑鬱鬱的連綿不動,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沒有一刻靜止!從天邊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邊,觸到崖石,更欣然的濺躍了起來,開了燦然萬朵的銀花!
四圍是大海,與四圍是亂山,兩者相較,是如何滋味,看古詩便可知道。比如說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詩說:"南山寒天地,日月石上生。"細細咀嚼,這兩句形容亂山,形容得極好,而光景何等臃腫、崎嶇、僵冷?讀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是月出,光景卻何等嫵媚、遙遠、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沒有紅、白、紫、黃的野花,沒有藍雀,紅襟等美麗的小鳥。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間,便都萎謝,反予人以凋落的淒涼。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裏反映到不止紅白紫黃這幾個顏色。這一片花,卻是四時不斷的。說到飛鳥、海雀,紅襟自然也可愛。而海上的沙鷗,白胸翠羽,輕盈的漂浮在浪花之上,"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看見藍雀、紅襟,隻使我聯憶到"山禽自喚名。而見海鷗,卻使我聯憶到千古頌讚美人,頌讚到絕頂的句子,是"婉若遊龍,翩若驚鴻"!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視的能力,這句話天然是真的!你倚欄俯視,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這萬傾碧琉璃之下,有什麼明珠,什麼珊瑚,什麼龍女,什麼鮫紗。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黃泉之下,有什麼金銀銅鐵。因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們思想往深裏去的趨向。
簡直越說越沒有完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以為海比山強得多,說句極端的話,假如我犯了天條,賜我自殺,我也願意投海,不願墜崖。
爭論真有意思!我對於山和海的品評,小朋友們越和我辯駁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麵",這樣世界上才有個不同的變換。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樣的臉,我必不願見人。假如天下的人都是一樣的嗜好,穿衣服的顏色、式樣都是一般的,則世界成了一個大學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樣的製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無味!再一說,如大家都愛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靜了!
好夢――為《晨報》周年紀念作
自從太平洋舟中,銀花世界之夜以後,再不曾見有團圓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黃昏直至夜深,隻見黑雲屯積了來,湖麵顯得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連綿,十四十五兩夜,都從雨聲中度過,我已拚將明月忘了!
今夜晚餐後,她竟來看我,竟然談到慰冰風景,竟然推窗――窗外樹林和草地,如同罩上一層嚴霜一般。"月兒出來了!"我們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離開了徑道,從露濕的秋草上踏過,輕軟無聲。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近接足下。她的外衣鋪著,我的外衣蓋著,我們無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覺得秋涼。
月兒並不十分清明。四圍朦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疊錦。對岸遠處一兩星燈人閃爍著。湖心隱隱的聽見笑語。一隻小舟,載著兩個人兒,自淡霧中,徐徐泛入林影深處。
回頭看她,她也正看著我,月光之下,點漆的雙睛,烏雲般的頭發,臉上堆著東方人柔靜的笑。如何的可憐嗬!我們隻能用著西方人的言語,彼此談著。
她說著十年前,怎樣的每天在朝露還零的時候,抱著一大堆花兒從野地上回家裏去。――又怎樣的赤著腳兒,一大群孩子拉著手,在草地上,和著最柔媚的琴聲跳舞。到了酣暢處,自己覺得是個羽衣仙子。――又怎樣的喜歡作活計。夏日晚風之中,在廊下拈著針兒,心裏想著剛看過的書中的言語這些滿含著詩意的話,沁入心脾,隻有微笑。
漸漸的深談了:談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潑,和東方女孩子的溫柔;談到哲學,談到朋友,引起了很長的討論,"淡交如水",是我們不約而同的收束。結果圓滿,興味愈深,更爽暢的談到將來的世界,漸漸侵入現在的國際問題。我看著她,忽然沒有了勇氣。她也不住的弄著衣緣,言語很吞吐。――然而我們竟將許多傷心舊事,半明半晦的說過。"最缺憾的是一時的國際問題的私意!理想的和愛的天國,離我們竟還遙遠,然而建立這天國的責任,正在我們"她低頭說著,我輕輕地接了下去,"正在我們最能相互了解的女孩兒身上。"
自此便無聲響。剛才的思想太沉重了,這雲淡風輕的景物,似乎不能負載。我們都想掙脫出來,卻一時再不知說什麼好。數十年相關的曆史,幾萬萬人相對的感情,今夜竟都推在我們兩個身上――惆悵到不可言說!
百步外一片燈光裏,歡樂的歌聲悠然而起,穿林渡水而來――我們都如夢醒,"是西方人歡愉活潑的精神嗬!"她含笑的說著,我長籲了一口氣!
思想又擴大了,經過了第二度的沉默――隻聽得湖水微微激蕩,風過處橡葉墜地的聲音。我不能再說什麼話,也不肯再說什麼話――她忽然溫柔的撫著我的臂說:"最樂的時間,就是和最知心的朋友,同在最美的環境之中,卻是彼此靜默著沒有一句話說!"
月兒愈高,風兒愈涼。衣裳已受了露濕,我們都覺得支持不住。――很疲緩的站起,轉過湖岸,上了層階,迎麵燦然的立著一座燈火樓台。她邀我到她樓上層裏去,捧過紀念本子來,要我留字。題過姓名,在"快樂思想"的標目之下,我略一沉吟,便提起筆寫下去,是:"月光的底下,湖的旁邊,和你一同坐著!"
獨自歸來的路上,瘦影在地。――過去的一百二十分鍾,憧憬在我的心中,如同做了一場好夢。
綺色佳
一
明月穿過楊柳,自澗上來。泉水一片片的,曲折的,瀉下層石,在潺潺的流著。樹枝在岩上,低垂的,繁響的搖動著。月光便在這兩兩把握不定的靈境中顫漾著!澗中深空得起了沉沉的同音。兩旁的岩影黑得入了神秘。橋上已斷絕行人。泉水的靈光中的細吟,和著我的清喟。輕風自身旁燕子般掠過,在憐惜諷笑這一身客寄的孩子。他問我,"你是何人?到此何事?千百萬年中為何有此瞥的相遇?"徘徊淒動,涼露侵衣――這些都是畫中境嗬,我做了畫中人!
一九二五年七月一日夜。
二
剛做了三山光明,星落如雨的夢,黃昏時醒來到了湖上。月兒正到了將圓未圓時節!夕陽已落,霞光未退。魚肚白的,淡紅的,紫的,'層層融化在天術,漾浮在水麵,將水上舟上的Jk)L,輕卷在冰綃褶裏。月兒漸漸高了。湖上泛來一陣輕雲,淡淡的,要夢化了這水天世界!遙望見岸上整齊的點點的燈光映到水罩,是彎彎曲曲的l縷縷一條條,光絲竟欲牽到船下!四圍紫山,圈住這茫茫光影。是花?非花!是霧7非霧!是夢?非夢!人世間決不能有此夢,決擎受不起此夢!月光照著我的衣裳,告訴我,"有你在,有我在,決不能是夢!"湖水叩著船舷,告訴我,"你在船上,我在船旁,上有湖天,湖月,中有湖山。這一四都互相印證,決不能是夢!"惘然蘧然,不知所答――這些都是詩中境嗬。我做了詩中人!
一九一五年八月二日夜。
三
自黃昏坐到夜裏。曆落的星辰在深密的鬆梢閃爍。層層碑碣間的青草地下,累累地掩埋著許多榮名,熱愛,才豔與青春。我含著彷徨之淚,扶著碑石,一一的喚起,墓中人,珍重的問他。他說:"人生不過數十年,何必多尋事作?"我說,"正以人生不過數十年,所以要多尋事作。"語聲未了,我覺得我的遠懷與奢望,在墓中人唇邊鄙夷的一笑中消滅!自然要輸與過來人,但我這俊彩星馳的路程,卻如何止息?悲劇的本質是:心靈與心靈的衝突,事業與事業的衝突,人物與人物的衝突。終有一方燭滅香消,風流雲散。我不甘'?肖滅,我不甘流散,而人生本質是悲劇,具大智慧善知識者尤其是劇中之重要腳色,我將奈何!才覺得冷露已濕透了我的輕藍衫子,四野風來,鬆影森立――這是悲劇之一幕嗬,我做了劇中人!
一九二五年八月七日夜。
南歸――貢獻給母親在天之靈
去年秋天,楫自海外歸來,住了一個多月又走了。他從上海十月三十日來信說:"今天下午到母親墓上去了,下著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陽光立刻出來。母親有靈!我照了六張相片。照完相,雨又下起來了。姊姊!上次離國時,母親在床上送我,囑咐我,不想現在是這樣的了!"
我的最小偏憐的海上飄泊的弟弟!我這篇《南歸》,早就在我心頭,在我筆尖上。隻因為要瞞著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獨自,無人勸解時,得到這震驚的消息,讀到這一切刺心刺骨的經過。我挽住了如瀾的狂淚,直待到你歸來,又從我懷中走去。在你重過飄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參拜了慈親的墳墓之後,我才來動筆!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顫栗相顧,都已做了無母之兒,海枯石爛,世界上慈憐溫柔的恩福,是沒有我們的份了!我縱然盡寫出這深悲極慟的往事,我還能在你們心中,加上多少痛楚我還能在你們心中,加上多少痛楚
現在我不妨解開血肉模糊的結束,重理我心上的創痕。把心血嘔盡,眼淚傾盡,和你們恣情開懷的一慟,然後大家飲泣收淚,奔向母親要我們奔向的艱苦的前途!
我依據著回憶所及,並參閱藻的日記,和我們的通信,將最鮮明,最靈活,最酸楚的幾頁,一直寫記了下來。我的握筆的手,我的筆兒,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天!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從城中歸來,客廳桌上放著一封從上海來的電報,我的心立刻震顫了。急忙的將封套拆開,上麵是"母親雲,如決回,提前更好",我念完了,抬起頭來,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說:"這無非是母親想你,要你早些回去,決不會怎樣的。"我點點頭。上樓來脫去大衣,隻覺得全身戰栗,如冒嚴寒。下樓用飯之先,我打電話到中國旅行社買船票。據說這幾天船隻非常擁擠,須等到十九日順天船上,才有艙位,而且還不好。我說無論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豬圈,是狗竇,隻要能把我渡過海去,我也要蜷伏幾宵――就這樣的定下了船票。
夜裏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時時驚躍。我知道假如不是母親病的危險,父親決不會在火車斷絕,年假未到的時候,催我南歸。他擬這電稿的時候,雖然有萬千的斟酌使詞氣緩和,而背後隱隱的著急與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無盡的言語來溫慰我;說身體要緊,無論怎樣,在路上,在家裏,過度的悲哀與著急,都與自己母親是無益有害的。這一切我也知道,便飲淚收心的睡了一夜。
以後的幾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裝,清理剩餘手續之中。那幾天又特別的冷。朔風怒號,樓中沒有一絲暖氣。晚上藻和我總是強笑相對,而心中的怔忡,孤懸,恐怖,依戀,在不語無言之中,隻有鍾和燈知道了!
傑還在學校裏,正預備大考。南歸的消息,縱不能瞞他,而提到母親病的推測,我們在他麵前,總是很樂觀的,因此他也還坦然。天曉得,弟弟們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賴我。他以為姊姊一去,母親的病是不會成問題的。可憐的孩子,可祝福的無知的信賴!
十八日的下午四時二十五分的快車,藻送我到天津。這是我們蜜月後的第一次同車,雖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著,而心中的甜酸苦樂,大不相同了!窗外是凝結的薄雪,窗隙吹進砭骨的冷風,斜日黯然,我已經覺得腹痛。怕藻著急,不肯說出,又知道說了也沒用,隻不住的喝熱茶。七點多鍾到天津,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動了。好容易掙出站來,坐上汽車,徑到國民飯店,開了房間,我一直便躺在床上。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無限的驚惶:"你又病了?"我呻吟著點一點頭。――我以後才發現這病是慢性的盲腸炎。這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發作一兩次。每次都痛徹心腑,痛得有時延長至十二小時。行前為預防途中複發起見,曾在協和醫院仔細驗過,還看不出來。直到以後從上海歸來,又患了一次,醫生才絕對的肯定,在協和開了刀,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緊,直到夜中三點。我神誌模糊之中,隻覺得自己在床上起伏坐臥,嘔吐,呻吟,連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後,才漸漸的緩和,轉過身來對坐在床邊拍撫著我的藻,作頹乏的慘笑。他也強笑著對我搖頭不叫我言語。慢慢的替我卸下大衣,嚴嚴的蓋上被。我覺得剛一閉上眼,精魂便飛走了!
醒來眼裏便滿了淚;病後的疲乏,臨別的依戀,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後可能的恐怖的事實,都到心上來了。對床的藻,正做著可憐的倦夢。一夜的勞瘁,我不忍喚醒他,望著窗外天津的黎明,依舊是冷酷的陰天!我思前想後,除了將一切交給上天之外,沒有別的方法了!
這一早晨,我們又相倚的坐著。船是夜裏十時開,藻不能也不敢說出不讓我走的話,流著淚告訴我:"你病得這樣!
我是個窮孩子,忍心的丈夫。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預備下好艙位,我讓你自己在這時單身走! "他說著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麼好,又沒有安慰他的精神與力量,隻有無言的對泣。
還是藻先振起精神來,提議到梁任公家裏,去訪他的女兒周夫人,我無力的讚成了。到那裏蒙他們夫婦邀去午飯。席上我喝了一杯白蘭地酒,覺得精神較好。周夫人對我提到她去年的回國,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悲痛沉摯之言,句句使我聞之心驚膽躍,最後實在坐不住,掙紮著起來謝了主人。發了一封報告動身的電報到上海,兩點半鍾便同藻上了順天船。
房間是特別官艙,出乎意外的小!又有大煙囪從屋角穿過。上鋪已有一位廣東太太占住,箱兒簍子,堆滿了一屋。幸而我行李簡單,隻一副臥具,一個手提箱。藻替我鋪好了床,我便蜷曲著躺下。他也蜷伏著坐在床邊。門外是笑罵聲,叫賣聲,喧呶聲,爭競聲;雜著油味,垢膩味,煙味,鹹味,陰天味;一片的擁擠,窒塞,紛擾,叫囂我忍住呼吸,閉著眼。藻的眼淚落在我的臉上:"愛,我恨不能跟了你去!這種地方豈是你受得了的! "我睜開眼,握住他的手: "不妨事,我原也是人類中之一! "
直挨到夜中九時,煙鹵旁邊的橫床上,又來了一位女客,還帶著一個小女兒。屋裏更加緊張擁擠了,我坐了起來,攏一攏頭發,告訴藻:"你走罷,我也要睡一歇,這屋裏實在沒有轉身之地了! "因著早晨他說要坐三等車回北平去,又再三的囑咐他:"天氣冷,三等車上沒有汽爐,還是不坐好。和我同甘苦,並不在於這情感用事上麵! "他答應了我,便從萬聲雜遝之中擠出去了。
――到滬後,得他的來信說:"對不起你,我畢竟是坐了三等車。試想我看著你那樣走的,我還有什麼心腸求舒適?即此,我還覺得未曾分你的辛苦於萬一!更有一件可喜的事,我將剩下的車費在市場的舊書攤上,買了幾本書了"――這幾天的海行,窗外隻看見唐沽的碎裂的冰塊,和大海的洪濤。人氣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內,隻聽得人們的嘔吐。飯廳上,茶房連疊聲叫"吃飯咧! "以及海客的談時事聲,涕唾聲。這一百多鍾頭之中,我已置心身於度外,不飲不食,隻求能睡,並不敢想到母親的病狀。睡不著的時候,隻瞑目遐思夏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幹山的微藍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過眼前的地獄景況於萬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緩緩的開進吳淞口,我趕忙起來梳頭著衣,早早的把行裝收拾好。上海仍是陰天!我推測著數小時到家後可能的景況,心靈上隻有戰栗,隻有祈禱!江上的風吹得蕭蕭的,寒星般的萬船樓頭的燈火,照映在黃昏的深黑的水上,畫出彎顫的長紋。晚六時,船才緩緩的停在浦東。
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這還是第一次。這些腳夫和接水,我連和他們說話的膽量都沒有,隻把門緊緊的關住,等候家裏的人來接。直等到七時半,客人們都已散盡,連茶房都要下船去了。無可奈何,才開門叫住了一個中國旅行社的接客,請他照應我過江。
我坐在顛簸的擺渡上,在水影燈光中,隻覺得不時搖過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又越過了幾隻橫渡的白篷帶號碼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風之中,淋漓精濕的石階上,踏上了外灘。大街樓頂廣告上的電燈聯成的字,仍舊追逐閃爍著,電車仍舊是隆隆不絕的往來的走著。我又已到了上海!萬分昏亂的登上旅行社運箱子的汽車,連人帶箱子從幾個又似迅速又似疲緩的轉彎中,便到了家門口。
按了鈴,元來開門。我頭一句話,是"太太好了麼?"他說:"好一點了。"我顧不得說別的,便一直往樓上走。父親站在樓梯的旁邊接我。走進母親屋裏,華坐在母親床邊,看見我站了起來。小菊倚在華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著我。我也顧不得抱她,我俯下身去,叫了一聲"媽! "看母親時,真病得不成樣子了!所謂"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會得!比較兩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歲。額上似乎也黑了。氣息微弱到連話也不能說一句,隻用悲喜的無主的眼光看著我
父親告訴我電報早接到了。涵帶著苑從下午五時便到碼頭去了,不知為何沒有接著。這時小菊在華的推挽裏,撲到我懷中來,叫了一聲"姑姑"。小臉比從前豐滿多了,我抱起她來,一同伏到母親的被上。這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趕緊回頭走到飯廳去。
涵不久也回來了,臉凍得通紅――我這時方覺得自己的腿腳,也是冰塊一般的僵冷。――據說是在外灘等到七時。急得不耐煩,進到船公司去問,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說:"不知船停在哪裏,也許是沒有到罷! "他隻得轉了回來。
飯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這次旅行的經過,父親凝神看著我,似乎有無限的過意不去。華對我說發電叫我以後,才告訴母親的,隻說是我自己要來。母親不言語,過一會子說:
"可憐的,她在船上也許時刻提心吊膽的想到自己已是沒娘的孩子了! "
飯後涵華夫婦回到自己的屋裏去。我同父親坐在母親的床前。母親半閉著眼,我輕輕的替她拍撫著。父親悄聲的問:
"你看母親怎樣?"我不言語,父親也默然,片晌,歎口氣說:
"我也看著不好,所以打電報叫你,我真覺得四無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此後的半個月,都是侍疾的光陰了。不但日子不記得,連晝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連的是母親仰臥的瘦極的睡容,清醒時低弱的語聲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陰鬱的天,壁爐中發爆的煤火,淒絕靜絕的半夜爐台上滴答的鍾聲,黎明時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開窗小立時鎊鎊的朝霧!在這些和淚的事實之中,我如同一個無告的孤兒,獨自赤足拖踏過這萬重的火焰!
在這一片昏亂迷糊之中,我隻記得侍疾的頭幾天,我是每天晚上八點就睡,十二點起來,直至天明。起來的時候,總是很冷。涵和華摩挲著憂愁的倦眼,和我交替,我站在壁爐邊穿衣裳,母親慢慢的倒過頭來說:"你的衣服太單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駱駝絨袍子,省得凍著! "我答應了,她又說:
"我去年頭一次見藻,還是穿那件袍子呢。"
她每夜四時左右,總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額上冰冷。
在那時候,總要喝南棗北麥湯,據說是止汗滋補的。我恐她受涼,又替她縫了一塊長方的白絨布,輕輕的圍在額上。母親閉著眼微微的笑說:"我像觀世音了。"我也笑說:"也像聖母呢! "
因著骨痛的關係,她躺在床上,總是不能轉側。她瘦得隻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墊著許多棉花枕頭,鴨絨被等,上麵隻蓋著一層薄薄的絲綿被頭。她隻仰著臉在半靠半臥的姿勢之下,過了我和她相親的半個月。可憐的病弱的母親!
夜深人靜,我偎臥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較好,就和我款款的談話,語音輕得似天半飄來,在半朦朧半追憶的神態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臉,我的心緒和眼淚都如潮湧上。
她談著她婚後的暌離和甜蜜的生活,談到幼年失母的苦況,最後便提到她的病 。她說:"我自小千災百病的,你父親常說:
"你自幼至今吃的藥,總集起來,夠開一間藥房的了。"真是我萬想不到,我會活到六十歲!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這次病了五個月,你們真是心力交瘁!我對於我的女兒,兒子,媳婦,沒有一毫的不滿意。我隻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兩年你們的福"我們心力交瘁,能報母親的恩慈於萬一麼?母親這種過分愛憐的話語,使聽者傷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親臨終的病,並不是兩月前的骨瘋。可是她的老病 "胃痛"和"咳嗽"又回來了。在每半小時一吃東西之外,還不住的要服藥,如 "胃活""止咳丸"之類,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我們知道這些藥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總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幾天以後,為著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漸漸的知道她的病是沒有痊愈的希望,隻得咬著牙,忍著心腸,順著她的意思,狂下這種猛劑,節節的暫時解除她突然襲擊的苦惱。
此後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間。卻因著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穩,總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著,並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親的床前,終夜在祈禱的狀態之中!
在人力窮盡的時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沒了我的全意識。我覺得我的心香一縷勃勃上騰,似乎是哀求聖母,體恤到嬰兒愛母的深情,而賜予我以相當的安慰。那夜街上的歡呼聲,爆竹聲不停。隔窗看見我們外國鄰人的燈彩輝煌的聖誕樹,孩子們快樂的歌唱跳躍,在我眼淚模糊之中,這些都是針針的痛刺!
半夜裏父親低聲和我說:"我看你母親的身後一切該預備了。舊式的種種規矩,我都不懂。而且我看也沒有盲從的必要。關於安葬呢――你想還回到故鄉去麼?山遙水隔的,你們輕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涼了,是不是?不過這須探問你母親的意思。"我說:"父親說出這話來,是最好不過的了。本來這些迷信禁忌的辦法,我們所以有時曲從,都是不忍過拂老人家的意思。如今父親既不在乎這些,母親又是個最新不過的人。縱使一切犯忌都有後驗,隻要母親身後的事能舒舒服服的辦過去,千災五毒,都臨到我們四個姊弟身上,我們也是甘心情願的! "
――第二天我們便托了一位親戚到萬國殯儀館接洽一切。鋼棺也是父親和我親自選定的。這些以後在我寄藻和傑的信中,都說得很詳細。――這樣又過了幾天。母親有時稍好,微笑的躺著。小菊爬到枕邊,捧著母親的臉叫"奶奶"。華和我坐在床前,談到秋天母親骨痛的時候,有時躺在床上休息,有時坐在廊前大椅上曬太陽,旁邊幾上總是供著一大瓶菊花。母親說:"是的,花朵兒是越看越鮮,永遠不使人厭倦的。病中陽光從窗外進來,照在花上,我心裏便非常的歡暢! "母親這種愛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漸漸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轉側,都痛徹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詛一切,棄擲一切。而我的最可敬愛的母親,對於病中的種種,仍是一樣的接受,一樣的溫存。對於兒女,沒有一句性急的話語;對於奴仆,卻更加一倍的體恤慈憐。對於這些無情的自然,如陽光,如花卉,在她的病的靜息中,也加倍的溫煦馨香。這是上天賜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我們知道母親決不能過舊曆的新年了,便想把陽曆的新年,大大的點綴一下。一清早起來,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紅緞子棉袍,抱到床前,說給奶奶拜年。桌上擺上兩盤大福桔,爐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紅紙條束起。又買了十幾盞小紅紗燈,掛在床角上,爐台旁,電燈下。我們自己也略略的妝扮了,―― 我那時已經有十天沒有對鏡梳掠了!我覺得平常過年,我們還沒有這樣的起勁!到了黃昏我將十幾盞紗燈點起掛好之後,我的眼淚,便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一直流個不斷了!
有誰經過這種的痛苦?你的最愛的人,抱著最苦惱的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從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時你要佯歡詭笑的在旁邊伴著,守著,聽著,看著,一分一秒的愛惜恐懼著這同在的光陰!這樣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獄!世間有這樣痛苦的人嗬,你們都有了我的最深極厚的同情!
裁縫來了,要裁做母親裝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帶到三層樓上。母親平時對於穿著,是一點不肯含糊的。好的時候遇有出門,總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熨。所以這次我對於母親壽衣的材料,顏色,式樣,尺寸,都不厭其詳的叮嚀囑咐了。告訴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樣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至於外麵的袍料,帽子,襪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覺的時間來,自己去買的。那天上海冷極,全市如冰。而我的心靈,更有萬倍的僵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