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脫了外衣,走到母親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問我:"睡足了麼?"我笑說:"睡足了。"因又談起父親的生日――陽曆一月三日,陰曆十二月四日――快到了。父親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結婚的。因著母親病了,父親曾說過不做生日,而父母親結婚四十年的紀念,我們卻不能不慶祝。這時父親,涵,華等都在床前,大家湊趣談笑,我們便故作嬌癡的佯問母親做新娘時的光景。母親也笑著,眼裏似乎閃爍著青春的光輝。她告訴我們結婚的儀式,贈嫁的妝奩,以及佳禮那天怎樣的被花冠壓得頭痛。我們都笑了。爬在枕邊的小菊看見大家笑,也莫名其妙的大聲嬌笑。這時,眼前一切的悲懷,似乎都忘卻了。
第二天晚上為父親暖壽。這天母親又不好,她自己對我說:"我這病恐怕不能好了。我從前看彈詞,每到人臨危的時候總是說"一日輕來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時的景象了。"我們都忙笑著解釋,說是天氣的關係,今天又冷了些。母親不言語。但她的咳嗽,愈見艱難了,吐一口痰,都得有人使勁的替她按住胸口。胃痛也更劇烈了,每次痛起,麵色慘變。――晚上,給父親拜壽的子侄輩都來了。涵和華忙著在樓下張羅。我仍舊守在母親旁邊。母親不住的催我,快攏攏頭,換換衣服,下樓去給父親拜壽。我含著淚答應了。草草的收拾畢,下得樓來,隻看見壽堂上紅燭輝煌,父親坐在上麵,右邊並排放著一張空椅子。我一跪下,眼淚突然的止不住了,一翻身趕緊就上樓去,大家都默然相視無語。
夜裏母親忽然對我提起她自己兒時侍疾的事了:"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歲便沒了母親!你外祖母是癆病,那年從九月九臥床,就沒有起來。到了臘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輪流伺候著。我那時還小,隻記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氣,你外祖父便叫老媽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邊去了。
從那時起,我便是沒娘的孩子了。"她歎了一口氣,"臘八又快到了。"我那時真不知說什麼好。母親又說:"傑還不回來――算命的說我隻有兩孩子送終,有你和涵在這裏,我也滿意了。"
父親也坐在一邊,慢慢的引她談到生死,談到故鄉的塋地。父親說:"平常我們所說的"弧死首丘",其實也不是"母親便接著說:"其實人死了,隻剩一個軀殼,丟在哪裏都是一樣。何必一定要千山萬水的運回去,將來糊口四方的子孫們也照應不著。"
現在回想,那時母親對於自己的病勢,似乎還模糊,而我們則已經默曉了,在輪替休息的時間內,背著母親,總是以眼淚洗麵。我知道我的枕頭永遠是濕的。到了時候,走到母親麵前,卻又強笑著,談些不要緊的寬慰的話。涵從小是個渾化的人,往常母親病著,他並不會怎樣的小心伏侍。這次他卻使我有無限的驚奇!他靜默得像醫生,體貼得像保姆。
我在旁靜守著,看他喂桔汁,按摩,那樣子不像兒子伏侍母親,竟像父親調護女兒!他常對我說:"病人最可憐,像小孩子,有話說不出來。"他說著眼眶便紅了。
這使我如何想到其餘的兩個弟弟!傑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廠實習去了。母親的病態,他算是一點沒有看見。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漂流,明年此日,也不見得會回來。母親對於楫,似乎知道是見不著了,並沒有怎樣的念道他。卻常常的問起傑:"年假快到了,他該回來了罷?"一天總問起三四次,到了末幾天,她說:"他知道我病,不該不早回!做母親的一生一世的事,"我默然,母親哪裏知道可憐的傑,對於母親的病還一切蒙在鼓裏呢!
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母親自己知道不好,心裏似乎很著急,一天對我說了好幾次:"到底請個大醫生來看一看,是好是壞,也叫大家定定心。" 其實那時隔一兩天,總有醫生來診。照樣的打補針,開止咳的藥,母親似乎膩煩了。我們立刻商量去請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國醫生,秋天也替她看過的。到了黃昏,大夫來了。我接了進來,他還認得我們,點首微笑。替母親聽聽肺部,又慢慢的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顫聲的問:"怎麼樣?"他回頭看了看母親, "病人懂得英文麼?"我搖一搖頭,那時心膽已裂!他低聲說:
"沒有希望了,現時隻圖她平靜的度過最後的幾天罷了! "
本來是我們意識中極明了的事,卻經大夫一說破,便似乎全幕揭開了。一場悲慘的現象,都跳躍了出來!送出大夫,在甬道上,華和我都哭了,卻又趕緊的彼此解勸說:"別把眼睛哭紅了,回頭母親看出,又惹她害怕傷心。"我們拭了眼淚,整頓起笑容,走進屋裏,到母親床前說:"醫生說不妨事的,隻要能安心靜息,多吃東西,精神健朗起來,就慢慢的會好了。"母親點一點頭。我們又說:"今夜是除夕,明天過新曆年了,大家守歲罷。"
領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說過種種無知,癡愚,狂妄的話語,我說:"我願遍嚐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願遍嚐。"又說:"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嚐,要它針針見血。"又說:"哀樂悲歡,不盡其致時,看不出生命之神秘與偉大。"其實所謂之"神秘""偉大",都是未經者理想企望的言詞,過來人自欺解嘲的話語!
我寧可做一個麻木,白癡,渾噩的人,一生在安樂,卑怯,依賴的環境中過活。我不願知神秘,也不必求偉大!
話雖如此,而人生之逼臨,如狂風驟雨。除了低頭閉目戰栗承受之外,沒有半分方法。待到雨過天青,已另是一個世界。地上隻有衰草,隻有落葉,隻有曾經風雨的凋零的軀殼與心靈。霎時前的濃鬱的春光,已成隔世!那時你反要自詫!你曾有何福德,能享受了從前種種怡然暢然,無識無憂的生活!
我再不要領略人生,也更不領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後的人生!那種心靈上慘痛,臉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塵,絞我為液汁。假如我能為力,當自此斬情絕愛,以求免重過這種的生活,重受這種的苦惱!但這又有誰知道!
一月三日,是父親的正壽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買了些零吃的東西,如果品,點心,熏魚,燒鴨之類。因為我們知道今晚的筵席,隻為的是母親一人。吃起整桌的菜來,是要使她勞乏的。到了晚上,我們將紅燈一齊點起;在她床前,擺下一個小圓桌;桌上滿滿的分布著小碟小盤;一家子團團的坐下。把父親推坐在母親的旁邊,笑說:"新郎來了。"父親笑著,母親也笑了!她隻嚐了一點菜,便搖頭叫"撤去罷,你們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讓我歇一歇"。我們便把父親留下,自己到前頭匆匆的胡亂的用了飯。到我回來,看見父親倚在枕邊,母親??卑卑的似乎睡著了。父親眼裏滿了淚!我知道他覺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如此過了兩夜。母親的痛苦,又無限量的增加了。肺部狂熱,無論多冷,被總是褪在胸下;爐火的火焰,也隔絕不使照在臉上(這總使我想到《小青傳》中之"痰灼肺然,見粒而嘔"兩語),每一轉動,都喘息得接不過氣來。大家的恐怖心理,也無限量的緊張了。我隻記得我日夜口裏隻誦祝著一句祈禱的話,是:"上帝接引這純潔的靈魂! "這時我反不願看母親多延日月了,隻求她能恬靜平安的解脫了去!到了夜半,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她看著我喘息著說: "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過去了,你好好的睡幾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時什麼事都完了。"母親把這件大事說得如此平凡,如此穩靜!我每次回想,隻有這幾句話最動我心!那時候我也不敢答應,喉頭已被哽咽塞住了!
張媽在旁邊,撫慰著我。母親似乎又入睡了。張媽坐在小凳上,悄聲的和我談話,她說:"太太永遠是這樣疼人的!
秋天養病的時候,夜裏總是看通宵的書,叫我隻管睡去。半夜起來,也不肯叫我。我說:"您可別這樣自己掙紮,回頭摔著不是玩的。"她也不聽。她到天亮才能睡著。到了少奶奶抱著菊姑娘過來,才又醒起。"
談到母親看的書,真是比我們家裏什麼人看的都多。從小說,彈詞,到雜誌,報紙,新的,舊的,創作的,譯述的,她都愛看。平常好的時候,天天夜裏,不是做活計,就是看書,總到十一二點才睡。晨興絕早,梳洗完畢,刀尺和書,又上手了。她的針線匣裏,總是有書的。她看完又喜歡和我們談論,新穎的見解,總使我們驚奇。有許多新名詞,我們還是先從她口中聽到的,如"普羅文學"之類。我常默然自慚,覺得我們在新思想上反像個遺少,做了落伍者!
一月五夜,父親在母親床前。我困倦已極,側臥在父親床上打盹,被母親呻吟聲驚醒,似乎母親和父親大聲爭執。我趕緊起來,隻聽見母親說:"你行行好罷,把安眠藥遞給我,我實在不願意再俄延了! "那時母親輾轉呻吟,麵紅氣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達極點!她早就告訴過我,當她骨痛的時候,曾私自寫下安眠藥名,藏在袋裏,想到了痛苦至極的時候,悄悄的叫人買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脫――這時我急忙走到她麵前,萬般的勸說哀求。她搖頭不理我,隻看著父親。
父親呆站了一會,回身取了藥瓶來,倒了兩丸,放在她嘴裏。
她連連使勁搖頭,喘息著說:"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後就見不著了! "這句話如同興奮劑似的,父親眉頭一皺,那慘肅的神字,使我起栗。他猛然轉身,又放了幾粒藥丸在她嘴裏。我神魂俱失,飛也似的過去攀住父親的臂兒,已來不及了!母親已經吞下藥,閉上口,垂目低頭,仿佛要睡。父親頹然坐下,頭枕在她肩旁,淚下如雨。我跪在床邊,欲呼無聲,隻緊緊的牽著父親的手,凝望著母親的睡臉。四周慘默,隻有時鍾滴答的聲音。那時是夜中三點,我和父親戰栗著相倚至晨四時。母親睡容慘淡,呼吸漸漸急促,不時的幹咳,仍似日間那種咳不出來的光景,兩臂向空抱捉。我急忙悄悄的去喚醒華和涵,他們一齊驚起,睡眼?卑的走到床前,看見這景象,都急得哭了。華便立刻要去請大夫,要解藥,父親含淚搖頭。涵過去抱著母親,替她撫著胸口。我和華各抱著她一隻手,不住的在她耳邊輕輕的喚著。母親如同失了知覺似的,垂頭不答。在這種狀態之下,延至早晨九時。直到小菊醒了,我們抱她過來坐在母親床上,教她抱著母親的頭,搖撼著頻頻的喚著"奶奶"。她喚了有幾十聲,在她將要急哭了的時候,母親的眼皮,微微一動。我們都躍然驚喜,圍攏了來,將母親輕輕的扶起。母親仍是??卑卑的,隻眼皮不時的動著。在這種狀態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時。這一天的工夫,我們也沒有梳洗,也不飲食,隻圍在床前,懸空掛著恐怖希望的心!這一天比十年還要長,一家裏連雀鳥都住了聲息!
四時以後母親才半睜開眼,長呻了一聲,說"我要死了! "
她如同從濃睡中醒來一般,抬眼四下裏望著。對於她服安眠藥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上前抱著母親,說"母親睡得好罷?"母親點點頭,說"餓了! "大家趕緊將久燉在爐上的雞露端來,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裏。她喝完了又閉上眼休息著。
我們才歡喜的放下心來,那時才覺得饑餓,便輪流去吃飯。
那夜我倚在母親枕邊,同母親談了一夜的話。這便是三十年來末一次的談話了!我說的話多,母親大半是聽著。那時母親已經記起了服藥的事,我款款的說:"以後無論怎樣,不能再起這個服藥的念頭了!母親那種咳不出來,兩手抓空的光景,別人看著,難過不忍得肝腸都斷了。涵弟直哭著說:
"可憐母親不知是要誰?有多少話說不出來! "連小菊也都急哭了。母親看"母親聽著,半晌說:"我自己一點不覺得痛苦,隻如同睡了一場大覺。"
那夜,輕柔得像湖水,隱約得像煙霧。紅燈放著溫暖的光。父親倦乏之餘,睡得十分甜美。母親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聖母般的瘦白的臉。如同母親死去複生一般,喜樂充滿了我的四肢。我說了無數的憨癡的話:我說著我們歡樂的過去,完全的現在,繁衍的將來,在母親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寶莊嚴之樓閣。母親喜悅的聽著,不時的參加兩句。到此我要時光倒流,我要詛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漸漸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親的痛苦已到了終極了!她厲聲的拒絕一切飲食。我們從來不曾看見過母親這樣的聲色,覺得又害怕,又膽怯,隻好慢慢輕輕的勸說。她總是閉目搖頭不理,隻說:
"放我去罷,叫我多捱這幾天痛苦做什麼! "父親驚醒了,起來勸說也無效。大家隻能圍站在床前,看著她苦痛的顏色,聽著她悲慘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誌漸漸昏迷,呻吟的聲音也漸漸微弱。醫生來看過,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針。又撥開她的眼瞼,用手電燈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這時我如同癡了似的,一下午隻兩手抱頭,坐在爐前,不言不動,也不到母親跟前去。隻涵和華兩個互相依傍的,戰栗的,在床邊坐著。涵不住的剝著桔子,放在母親嘴裏,母親閉著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時,母親臉色更慘白了。頭搖了幾搖,呼吸漸漸急促。涵連忙喚著父親。父親跪在床前,抱著母親在腕上。這時我才從爐旁慢慢的回過頭來,淚眼模糊裏,看見母親鼻子兩邊的肌肉,重重的抽縮了幾下,便不動了。我突然站起過去,抱住母親的臉,覺得她鼻尖已經冰涼。涵俯身將他的銀表,輕輕的放在母親鼻上,戰兢的拿起一看,表殼上已沒有了水氣。母親呼吸已經停止了。他突然回身,兩臂抱著頭大哭起來。那時正是一月七夜九時四十五分。我們從此是無母之人了,嗚呼痛哉!
關於這以後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給藻和傑的信中,說的很詳細,照錄如下:
親愛的傑和藻:
我在再四思維之後,才來和你們報告這極不幸極悲痛的消息。就是我們親愛的母親,已於正月七夜與這苦惱的世界長辭了!她並沒有多大的痛苦,隻如同一架極玲瓏的機器,走的日子多了,漸漸停止。她死去時是那樣的柔和,那樣的安靜。那快樂的笑容,使我們竟不敢大聲的哭泣,仿佛恐怕驚醒她一般。那時候是夜中九時四十五分。那日是陰曆臘八,也正是我們的外祖母,她自己親愛的母親,四十六年前高世之日!
至於身後的事呢,是你們所想不到的那樣莊嚴,清貴,簡單。當母親病重的時候,我們已和上海萬國殯儀館接洽清楚,在那裏預備了一具美國的鋼棺。外麵是銀色凸花的,內層有整塊的玻璃蓋子,白綾捏花的裏子。至於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備辦的,件數不多,卻和生人一般的齊整講究。
經過是這樣:在母親辭世的第二天早晨,萬國殯儀館便來一輛汽車,如同接送病人的臥車一般,將遺體運到館中。我們一家子也跟了去。當我們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時候,他們在樓下用藥水灌洗母親的身體。下午二時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間紫色的屋子裏,用花圈繞上,旁邊點上一對白燭。我們進去時,肅然的連眼淚都沒有了!
堂中莊嚴,如入寺殿。母親安穩的仰臥在矮長榻之上,深棕色的錦被之下,臉上似乎由他們略用些美容術,覺得比尋常還好看。我們俯下去偎著母親的臉,隻覺冷徹心腑,如同石膏製成的慈像一般!我們開了門,親友們上前行禮之後,便輕輕將母親舉起,又安穩裝入棺內,放在白綾簇花的枕頭上,齊肩罩上一床紅緞繡花的被,蓋上玻璃蓋子。棺前仍舊點著一對高高的白燭。紫絨的桌罩下立著一個銀十字架。母親慈愛純潔的靈魂,長久依傍在上帝的旁邊了!
五點多鍾諸事已畢。計自逝世至入殮,才用十七點鍾。一切都靜默,都莊嚴,正合母親的身分。客人散盡,我們回家來,家裏已灑掃清楚。我們穿上灰衫,係上白帶,為母親守孝。家裏也沒有靈位。隻等母親放大的相片送來後,便供上鮮花和母親愛吃的果子,有時也焚上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殯儀館,圍立在棺外,隔著玻璃蓋子,瞻仰母親如睡的慈顏!
這次辦的事,大家親友都讚成,都豔羨,以為是沒有半分糜費。我們想母親在天之靈一定會喜歡的。異地各戚友都已用電報通知。楫弟那裏,因為他遠在海外,環境不知怎樣,萬一他若悲傷過度,無人勸解,可以暫緩告訴。至於傑弟,因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們想來想去,終以為恐怕這消息是終久瞞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後,再突然告訴,恐怕那時突然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難堪。傑弟又是極懂事極明白的人。你是母親一塊肉,愛惜自己,就是愛母親。在考試的時候,要鎮定,就凡事就序,把書考完再回來,你別忘了你仍舊是能看見母親的!
我們因為等你,定二月二日開吊,三日出殯。那萬國公墓是在虹橋路。草樹蔥籠,地方清曠,同公園一般。
上海又是中途,無論我們下南上北,或是到國外去,都是必經之路,可以隨時參拜,比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親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還能來。母親病時曾說:"我的女婿,不知我還能見著他否?"你如能來,還可以見一見母親。父親又愛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個慰安。不過我顧念到你的經濟問題,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裏,等出殯後再上南京。我們大概是都上北平去,為的是父親離我們近些,可以照應。傑弟要辦的事很多,千萬要愛惜精神,遏抑感情,儲蓄力量。這方是孝。你看我寫這信時何等安靜,穩定?傑弟是極有主見的人,也當如此,是不是?
此信請留下,將來寄楫!
永遠愛你們的冰心正月十一晨我這封信雖然寫的很鎮定,而實際上感情的掀動,並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時四十五分以後,在茫然昏然之中,涵,華和我都很早就寢,似乎積勞成倦,睡得都很熟。隻有父親和幾個表兄弟在守著母親的遺體。第二天早起,大家亂烘烘的從三層樓上,取下預備好了的白衫,穿罷相顧,不禁失聲!
下得樓來,又看見飯廳桌上,擺著廚師父從早市帶來的一筐蜜桔――是我們昨天黃昏,在廚師父回家時,吩咐他買回給母親吃的。才有多少時候?蜜桔買來,母親已經去了!
小菊穿著白衣,係著白帶,白鞋白襪,戴著小藍呢白邊帽子,有說不出的飄逸和可愛。在殯儀館大家沒有工夫顧到她,她自在母親榻旁,摘著花圈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黃昏事畢回來,上了樓,盡了梯級,正在大家彷徨無主,不知往哪裏走,不知說什麼好的時候,她忽然大哭說:"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裏去了?怎麼不回來了! "抱著她的張媽,忍不住先哭了,我們都不由自主的號啕大哭起來。
吃過晚飯,父親很早就睡下了。涵,華和我在父親床前爐邊,默然的對坐。隻見爐台上時鍾的長針,在淒清的滴答聲中,徐徐移動。在這針徐徐的將指到九點四十分的時候,涵突然站起,將鍾擺停了,說"姊姊,我們睡罷! "他頭也不回,便走了出去。華和我望著他的背影,又不禁滾下淚來。九時四十五分!又豈隻是他一個人,不忍再看見這爐台上的鍾,再走到九時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聽見父親在床上轉側。從前窗下母親的床位,今天從那裏透進微明來,那個床沒有了,這屋裏是無邊的空虛,空虛,千愁萬緒,都從曉枕上提起。思前想後,似乎世界上一切都臨到盡頭了!
在那幾天內,除了幾封報喪的信之外,關於母親,我並沒有寫下半個字。雖然有人勸我寫哀啟,我以為不但是"語無倫次"之中,不能寫出什麼來,而且"先慈體素弱"一類的文字,又豈能表現母親的人格於萬一?母親的聰明正直,慈愛溫柔,從她做孫女兒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圍的人對她的疼憐,眷戀,愛戴,這些情感,在我知識內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過母親調理,栽培的兄姊弟侄,個個都能寫出一篇最真摯最沉痛的哀啟。我又何必來敷衍一段,使他們看了覺得不完全不滿意的東西?
雖然沒有寫哀啟,我卻在父親下淚擱筆之後,替他湊成一副挽聯。我覺得那卻是字字真誠,能表現那時一家的情感!
聯語是:
死別生離,兒輩傷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載春光頓歇,那忍看稚孫弱媳,承歡強笑,舉家和淚過新年。
在那幾天內,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從寓所走到殯儀館參謁母親的遺容之外,我們都不出門。從殯儀館歸來,照例是陰天。進了屋子,剛擦過的地板,剛旺上來的爐火――脫了外麵的衣服,在爐邊一坐,大家都覺得此心茫茫然無處安放!我那幾天的日課,是早晨看書,做活計。下午多有戚友來看,談些時事,一天也就過去。到了夜裏,不是呆坐,就是寫信。夜中的心情,現在追憶已模糊了,為寫這篇文章,檢出舊信,覺得還可以尋跡:
藻:
真想不到現在才能給你寫這封長信。藻,我從此是沒有娘的孩子了!這十幾天的辛苦,失眠,落到這麼一個結果。我的悲痛,我的傷心,豈是千言萬語所說得盡?
前日打起精神,給你和傑弟寫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腸寸斷。這兩天家中倒是很安靜,可是更顯出無邊的空虛,孤寂。我在父親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而傷心,其實我躺下也睡不著。中夜驚醒,尤為難過,――摘錄一月十三信
母親死後的光陰真非人過的!就拿今晚來說,父親出門訪友去了;涵和華在他們屋裏;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親屋內。四周隻有悲哀,隻有寂寞,隻有淒涼。連爐炭爆發的聲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聯憶。這種一人獨在的時光,我已過了好幾次了,我真怕,徹骨的怕,怎麼好?
因著母親之死,我始驚覺於人生之極短。生前如不把溫柔嚐盡,死後就無從追討了。我對於生命的前途,並沒有一點別的願望,隻願我能在一切的愛中陶醉,沉沒。
這情愛之杯,我要滿滿的斟,滿滿的飲。人生何等的短促,何等的無定,何等的虛空嗬!
千言萬語仍回到一句話來,人生本質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愛情過重。但是我們仍不能不飲鴆止渴,仍從生痛苦之愛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癡愚嗬,何等的矛盾嗬!
寫信的地方,正是母親生前安床之處。我愈寫愈難過了,愈寫愈糊塗了。若再寫下去,我連氣息也要窒住了! ――摘錄一月十八夜信
一月二十六夜,因為傑弟明天到家,我時時驚躍,終夜不寐,想到這可憐的孩子,在風雪中歸來,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象中,心膽俱碎!二十七日下午,報告船到。涵驅車往接,我們提心吊膽的坐候著,將近黃昏,聽得門外車響,大家都突然失色。華一轉身便走回她屋裏。接著樓梯也響著。涵先上來,一低頭連忙走入他屋裏去了。後麵是傑,笑容滿麵,脫下帽子在手裏,奔了進來。一聲叫"媽",我迎著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他突然站住呆住了!那時驚痛駭疾的慘狀,我這時追思,一枝禿筆,真不能描寫於萬一!雷掣電挈一般,他垂下頭便倒在地上,雙手抱住父親的腿,猛咽得閉過氣去。緩了一緩,他才哭喊了出來,說: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這時一片哭聲之中涵和華也從他們屋裏哭著過來。父親拉著傑,淚流滿麵。婢仆們漸漸進來,慢慢的勸住,大家停了淚。傑立刻便要到殯儀館去,看看母親的遺容。父親和涵便帶了他去。回來問起母親病中情狀,又重新哭泣。在這幾天內,傑從滿懷的希望與快樂中,驟然下墮。他失魂落魄似的,一天哭好幾次。我們隻有勉強勸慰。幸而他有主見,在昏迷之中,還能支拄,我才放下了心。
二月二日開吊。禮畢,涵因有緊急的公事,當晚就回到南京去了。母親曾說命裏隻有兩個孩子送她,如今送葬又隻剩我和傑了。在涵未走之前,我們大家聚議,說下葬之後,我們再看不見母親了,應該有些東西殉葬,隻當是我們自己永遠隨侍一般。我們隨各剪下一縷頭發,連父親和小菊的,都裝在一個小白信封裏。此外我自己還放入我頭一次剃下來的胎發(是母親珍重的用紅線束起收存起來的)以及一把"斐托斐"(PHITAUPHI)名譽學位的金鑰匙。這鑰匙是我在大學畢業時得到的,上麵刻有年月和姓名。我平時不大帶它,而在我得到之時,卻曾與母親以很大的喜悅。這是我覺得我的一切珍飾,都是母親所賜與,隻有這個,是我自己以母親栽培我的學力得來的。我願意以此寄托我的堅逾金石的愛感的心,在我未死之前,先隨侍母親於九泉之下!
二月三日,下午二時,我們一家收拾了都到殯儀館。送葬的親朋,也陸續的來了。我將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兒,用別針別在棺蓋裏子的白綾花上。父親俯在玻璃蓋上,又痛痛的哭了一場 。我們扶起父親,拭去了蓋上的眼淚,珍重的將棺蓋掩上。自此我們再無從瞻仰母親的柔靜慈愛的睡容了!
父親和傑及幾個伯叔弟兄,輕輕的將鋼棺抬起,出到門外,輕輕的推進一輛堆滿花圈的汽車裏。我們自己以及諸親友,隨後也都上了汽車,從殯儀館徐徐開行。路上天陰欲雨,我緊握著父親的手,心頭一痛,吐出一口血來。父親慘然的望著我。
二時半到了虹橋萬國公墓,我們又都跟著下車,仍由父親和傑等抬著鋼棺。執事的人,穿著黑色大禮服,靜默前導。
到了墳地上,遠遠已望見地麵鋪著青草似的綠氈。中央墳穴裏嵌放著一個大水泥框子。穴上地麵放著一個光輝射目的銀框架。架的左右兩端,橫牽著兩條白帶。鋼棺便輕輕的安穩的放在白帶之上。父親低下頭去,左右的看周正了。執事的人,便肅然的問我說:"可以了罷?"我點一點首,他便俯下去,撥開銀框上白帶機括。白帶慢慢的鬆了,盛著母親遺體的鋼棺,便平穩的無聲的徐徐下降。這時大家慘默的凝望著,似乎都住了呼吸。在鋼棺降下地麵時,萬千靜默之中,小菊忽然大哭起來,掙出張媽的懷抱,向前走著說:"奶奶掉下去了!我要下去看看,我要下去看看! "華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絹掩上臉。這時大家又都支持不住,忽然都背過臉去,起了無聲的幽咽!
鋼棺安穩平正的落在水泥框裏,又慢慢的抽出白帶來。幾個人夫,抬過水泥蓋子來,平正的蓋上。在四周合縫裏和蓋上鐵環的凹處,都抹上灰泥。水泥框從此封鎖。從此我們連盛著母親遺體的鋼棺也看不見了!
堆掩上黃土,又密密的繞覆上花圈。大家向著這一杯香雲似的土丘行過禮。這簡單嚴靜的葬禮,便算完畢了。我們謝過親朋,陸續的向著園門走。這時林青天黑,鬆梢上已灑上絲絲的春雨。走近園門,我回頭一望。蜿蜒的灰色道上,陰沉的天氣之中,鬆蔭蒼蒼,傑獨自落後,低頭一步一跛的拖著自己似的慢慢的走。身上是灰色的孝服,眉宇間充滿了絕望,無告,與迷茫!我心頭刺了一刀似的!我止了步,站著等著他。可憐的孩子嗬!我們竟到了今日之一日!
回家以後,嗬,回家以後!家裏到處都是黑暗,都是空虛了。我在二月五夜寄給藻的信上說:
跟著我最寶愛的母親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兩點半鍾的時候,母親的鋼棺,在光彩四射的銀架間,由白帶上徐徐降下的時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這心永遠無處捉摸了,永遠不能複活了!
不說了,愛,請你預備著迎接我,溫慰我。我要飛回你那邊來。隻有你,現在還是我的幻夢!
以後的幾個月中,涵調到廣州去,傑和我回校,父親也搬到北平來。隻有海外的楫,在歸舟上,還做著"偎依慈懷的溫甜之夢"。
九月七日晨,陰。我正發著寒熱,楫歸來了。輕輕推開屋門,站在我的床前。我們握著手含淚的勉強的笑著。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麵目也黧黑了。海上的辛苦與風波,將我的嬌生慣養的小弟弟,磨練成一個忍辱耐勞的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歡喜,又傷心。他隻四麵的看著,說了幾句不相幹的話,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說:"大哥並沒有告訴我。船過香港,大哥上來看我,又帶我上岸去吃飯,萬分懇摯愛憐的慰勉我幾句話。送我走時,他交給我一封信,叫我給二哥。我珍重的收起。船過上海,親友來接,也沒有人告訴我。船過芝罘,停了幾個鍾頭,我倚闌遠眺。那是母親生我之地!我忽然覺得悲哀迷惘,萬不自支,我心血狂湧,顛頓的走下艙去。我素來不拆閱弟兄們的信,那時如有所使,我打開箱子,開視了大哥的信函。裏麵赫然的是一條係臂的黑紗,此外是空無所有了!"
他哽咽了,俯下來,埋頭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隻覺得手足冰冷!到了天津,二哥來接我,我們昨夜在旅館裏,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他哭了,"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一道上做著萬裏來歸,偎依慈懷的溫甜的夢,到得家來,一切都空了!忍心嗬,你們!"我那時也隻有哭的分兒。是嗬,我們都是最弱的人,父親不敢告訴我;藻不敢告訴傑;涵不敢告訴楫;我們隻能戰栗著等待這最後的一天!忍心的天,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生生的突然的將我們慈愛的母親奪去了!
完了,過去這一生中這一段慈愛,一段恩情,從此告了結束。從此宇宙中有補不盡的缺憾,心靈上有填不滿的空虛。
隻有自家料理著回腸,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盡了愛憐,如今正是自己愛憐他人的時候。我當永遠勉勵著以母親之心為心。我有父親和三個弟弟,以及許多的親眷。我將永遠擁抱愛護著他們。我將永遠記著楫二次去國給傑的幾句話:"母親是死去了,幸而還有愛我們的姊姊,緊緊的將我們摟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內是孤燈。寫至此覺得四顧彷徨,一片無告的心,沒處安放!藻迎麵坐著,也在寫他的文字。溫靜沉著者,求你在我們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成為一個像母親那樣的人!
一九三一年六月三十日夜,燕南園,海澱,北平
新年試筆
因為是"試"筆,所以要拿起筆來再說。
拿起筆來仍是無話可話;許多時候不說了,話也澀,筆也澀,連這時掃在窗上的枯枝也作出"澀――澀"的聲音。
我願有十萬斛的泉水,湖水,海水,清涼的,碧綠的,蔚藍的,迎頭灑來,潑來,衝來,洗出一個新鮮,活潑的我。
這十萬斛的水,不但洗淨了我,也洗淨了宇宙間山川人物。――如同太初洪水之後,有隻雪白的鴿子,銜著嫩綠的葉子,在響晴的天空中飛翔。
大地上處處都是光明,看不見一絲雲影。山上沒有一棵被吹斷的樹,沒有一片焦黃的葉;一眼望去是參天的鬆柏,樹下隨意的亂生著紫羅蘭,雛菊,蒲公英。鬆徑中,石縫中,飛濺著急流的泉水。
江河裏也看不見黃泥,也不飄浮著爛紙和瓜皮;隻有朝靄下的輕煙,鎊鎊的籠罩著這浩浩的流水。江河兩旁是沃野千裏,阡陌縱橫,整齊的灰瓦的農舍,家家開著後窗,男耕女織,歌聲相聞。
城市像個花園,大樹的濃陰護著雜花。整潔的道路上,看不見一個狂的男人,妖的女人,和汙穢的孩子。上學的,上工的,個個挺著胸走,容光煥光,用著掩不住的微笑,互相招呼,似乎人人都彼此認識。
黃昏時從一座一座的建築物裏,湧出無數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人來。一天結實的有成績的工作,在他們臉上,映射出無限的快慰和滿足。回家去,家家溫暖的燈光下,有著可口的晚餐,親愛的談話。
藍天隱去,星光漸生,孩子們都已在溫軟的床上,大開的窗戶之下,在夢中向天微笑。
而在書室裏,廊上,花下,水邊都有一對或一對以上的人兒,在低低的或興高采烈的談著他們的過去,現在,將來所留戀,計劃,企望的一切。
平凡人的筆下,隻能抽出這平凡的希望。然而這平凡的希望――洪水,這迎頭衝來的十萬斛的洪水,何時才來到呢?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4年1月1日《文學》第2卷第1期。)
一日的春光
去年冬末,我給一位遠方的朋友寫信,曾說:"我要盡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來的特別的晚,而且在還不知春在哪裏的時候,抬頭忽見黃塵中綠葉成蔭,柳絮亂飛,才曉得在厚厚的塵沙黃幕之後,春還未曾露而,已悄悄的遠引了。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別的冷,也顯得特別的長。每天夜裏,燈下孤坐,聽著撲窗怒號的朔風,小樓震動,覺得身上心裏,都沒有一絲暖氣,一冬來,一切的快樂,活潑,力量,生命,似乎都凍得蜷伏在每一個細胞的深處。我無聊地慰安自己說,"等著罷,冬天來了,春天還能很遠麼?"
然而這狂風,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的長,似乎沒有完盡的時候。有一天看見湖上冰軟了,我的心頓然歡喜,說,"春天來了! "當天夜裏,北風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黃沙,忿怒的撲著我的窗戶,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見柳梢嫩黃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的下著不成雪的冷雨,黃昏時節,嚴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有一天看見院裏的桃花開了,這天剛剛過午,從東南的天邊,頃刻布滿了慘暗的黃雲,跟著幹枝風動,這剛放蕊的春英,又都埋罩在漠漠的黃塵裏。
九十天看看過盡――我不信了春天!
幾位朋友說,"到大覺寺看杏花去罷。"雖然我的心中,始終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卻也跟著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嶺,撲麵的風塵裏,幾百棵杏樹枝頭,一望已盡是殘花敗蕊;轉到大工,向陽的山穀之中,還有幾株盛開的紅杏,然而盛開中氣力已盡,不是那滿樹濃紅,花蕊相間的情態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罷!"歸途中心裏倒也坦然,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總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約我到掛甲屯吳家花園去看海棠,"且喜天氣晴明"――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是九十春光中唯一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愛的,就欣然的答應了。
東坡恨海棠無香,我卻以為若是香得不妙,寧可無香。我的院裏栽了幾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還有玉簪,秋天還有菊花,栽後都很後悔。因為這些花香,都使我頭痛,不能折來養在屋裏。所以有香的花中,我隻愛蘭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無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歡的了。
海棠是淺淺的紅,紅得"樂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傷",又有滿樹的綠葉掩映著,○纖適中,像一個天真,健美,歡悅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陽裏,我正對著那幾樹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這四棵海棠在懷馨堂前,北邊的那兩棵較大,高出堂簷約五六尺。花後是響晴蔚藍的天,淡淡的半圓的月,遙俯樹梢。這四棵樹上,有千千萬萬玲瓏嬌豔的花朵,亂烘烘的在繁枝上擠著開。
看見過幼稚園放學沒有?從小小的門裏,擠著的跳出湧出使人眼花繚亂的一大群的快樂,活潑,力量,和生命;這一大群跳著湧著的分散在極大的周圍,在生的季候裏做成了永遠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賣力的春,使我當時有同樣的感覺。
一春來對於春的憎嫌,這時都消失了,喜悅的仰首,眼前是爛漫的春,驕奢的春,光豔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來無數的徘徊瞻顧,百就千攔,隻為的是今日在此樹枝頭,快意恣情的一放!
看得恰到好處,便辭謝了主人回來。這春天吞咽得口有餘香!過了三四天,又有友人來約同去,我卻回絕了。今年到處尋春,總是太晚,我知道那時若去,已是"落紅萬點愁如海",春來蕭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緒。
雖然九十天中,隻有一日的春光,而對於春天,似乎已得了報複,不再怨恨憎嫌了。隻是滿意之餘,還覺得有些遺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後相尋,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卻又不肯即時言歸於好,隻背著臉,低著頭,撅著嘴說,"早知道你又來哄我找我,當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裏呢?"
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夜,北平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6年6月1日《宇宙風》第18期。)
默廬試筆
一
我為什麼潛意識的苦戀著北平?我現在真不必苦戀著北平,呈貢山居的環境,實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處,還靜,還美。我的寓樓,前廊朝東,正對著城牆,雉堞蜿蜒,鬆影深青,霽天空闊。最好是在廊上看風雨,從天邊幾陣白煙,白霧,雨腳如繩,斜飛著直灑到樓前,越過遠山,越過近塔,在瓦簷上散落出錯落清脆的繁音。還有清晨黃昏看月出,日上。
晚霞,朝靄,變幻萬端,莫可名狀,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悅。下樓出門轉向東北,鬆林下參差的長著荇菜,菜穗正紅,而紅穗顏色,又分深淺,在灰牆,黃土,綠樹之間,帶映得十分悅目。出荊門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東首,栗樹成林,林外隱見湖影和山光,林間有一片廣場,這時已在城牆之上,登牆,外望,高崗起伏,遠村隱約。我最愛早起在林中攜書獨坐,淡雲來往,秋陽暖背,爽風拂麵,這裏清極靜極,絕無人跡,隻兩個小女兒,穿著桔黃水紅的絨衣,在廣場上遊戲奔走,使眼前宇宙,顯得十分流動,鮮明。
我的寓樓,後窗朝西,書案便設在窗下,隻在窗下,呈貢八影,已可見其三,北望是"鳳嶺鬆巒",前望是"海潮夕照",南望是"漁浦星燈"。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經描寫過,一百二十日夜之中,變化無窮,使人忘倦。出門南向,出正麵荊門,西邊是昆明西山。北邊山上是三台寺。走到山坡盡處,有個平台,鬆柏叢繞,上有石礅和石塊,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見城內居舍,在樹影中,錯落參差。南望城外又可見三景,是龍街子山上之"龍山花塢",羅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其餘兩景是白龍潭之"彩洞亭魚",和黑龍潭之"碧潭異石",這兩景非走到潭邊是看不見的,所以我對於默廬周圍的眼界,覺得爽然沒有遺憾。
平台的石礅上,客來常在那邊坐地,四顧風景全收。年輕些的朋友來,就歡喜在台前鬆柏陰下的草坡上,縱橫坐臥,不到飯時,不肯進來。平台上四無屏障,山風稍勁。入秋以來,我獨在時,常走出後門北上,到寺側林中,一來較靜,二來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無論是長居短居,恐怕是默廬最愜心意。國外的如伍島(FIVeILAND)白嶺(WHITeMOUNTAIN)山水不能兩全,而且都是異國風光,沒有親切的意味。國內如山東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時也太小,時常迷茫消失於曠大寥闊之中,覺得一身是客,是奴,淒然怔忡,不能自主。海甸樓窗,隻能看見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營整齊的灰瓦,以及頤和園內之排雲殿和佛香閣。湖水是被圍牆全遮,不能望見。論出之青翠,湖之漣漪,風物之醇永親切,沒有一處趕得上默廬。
我已經說過,這裏整個是一首華茲華斯的詩!
二
在這裏住得妥貼,快樂,安穩,麵舊友來到,欣賞默廬之外,談鋒又往往引到北平。
人家說想北平大覺寺的杏花,香山的紅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筆墨箋紙,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故宮北海,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燒鴨子涮羊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火神廟隆福寺,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糖葫蘆,炒栗子,我說我也想。而在談話之時,我的心靈時刻的在自警說:"不,你不能想,你是不能回去的,除非有那樣的一天! "
我口說在想,心裏不想,但看我離開北平以後,從未夢見過北平,足見我控製得相當之決絕――而且我試筆之頃,意馬奔馳,在我自己驚覺之先,我已在紙上寫出我是在苦戀著北平。
我如今鎮靜下來,細細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時光,占了一生之半,從十一二歲,到三十幾歲,這二十年是生平最關鍵,最難忘的發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濃,關係最切。一提到北平,後麵立刻湧現了一副一副的麵龐,一幅一幅的圖畫:我死去的母親,健在的父親,弟,侄,師,友,車夫,用人,報童,店夥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門的華表,"五四"的遊行,"九一八"黃昏時的賣報聲,"國難至矣"的大標題,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圖畫和人麵,也突兀變換,不可製止,最後我看見了景山最高頂,"明思宗殉國處"的方亭闌幹上,有燈彩紮成的六個大字,是"慶祝徐州陷落! "
北平死去了!我至愛苦戀的北平,在不掙紮不抵抗之後,斷續呻吟了幾聲,便懨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機,在曉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飛而來;投了三十二顆炸彈,隻炸得西苑一座空營。――但這一聲巨響,震得一切都變了色。海甸被砍死了九個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換了黑色的製服,因為穿黃製服的人,都當做了散兵,遊擊隊,有砍死刺死的危險。
四野的炮聲槍聲,由繁而稀,由近而遠,聲音也死去了!
五光十色的旗幟都高高的懸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國旗,英國旗,黃B字旗,
西直門樓上,深黃色軍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著槍,咧著厚厚的嘴唇,露著不整齊的牙齒,下視狂笑。
街道上死一般的靜寂,隻三三兩兩襤褸趑趄的人,在仰首圍讀著"香月入城司令"的通告。
晴空下的天安門,飽看過千萬青年搖旗呐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如今隻鎮定的在看著一隊一隊零落的中小學生的行列,拖著太陽旗,五色旗,紅著眼,低著頭,來"慶祝"保定陷落,南京陷落,後麵有日本的機關槍隊緊緊地監視跟隨著。
日本的遊曆團一船一船一車一車的從神戶橫濱運來,掛著旗號的大汽車,在景山路東長安街橫衝直撞的飛走。東興樓,東來順掛起日文的招牌,歡迎遠客。
故宮北海頤和園看不見一個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隻聽見橐橐的軍靴聲,木屐聲。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都羞的藏起了,恨的溜走了。
街市忽然繁榮起來了,尤其是米市大街,王府井大街,店麵上安起木門,掛上布簾,無線電機在廣播著友邦的的音樂。
我想起東京神戶,想起大連沈陽,北平也跟著大連沈陽死去了,一個女神王後般美麗尊嚴的城市,在蹂躪侮辱之下,懨然地死去了。
我恨了這美麗尊嚴的皮囊,軀殼!我走,我回顧這尊嚴美麗,瞠目瞪視的皮囊,沒有一星留戀。在那高山叢林中,我仰首看到了一麵飄揚的旗幟,我站在旗影下,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塵恨土,深深的呼吸一下興奮新鮮的朝氣;我再走,我要掮著這方旗幟,來招集一星星的尊嚴美麗的靈魂,殺入那美麗尊嚴的軀殼!
擺龍門陣――從昆明到重慶
喜歡北平的人,總說昆明像北平,的確地,昆明是像北平。第一件,昆明那一片蔚藍的天,春秋的太陽,光煦的曬到臉上,使人感覺到故都的溫暖。近日樓一帶就很像前門,鬧烘烘的人來人往。近日樓前就是花市,早晨帶一兩塊錢出去,隨便你挑,茶花,杜鵑花,菊花,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熱帶的鮮豔的花。抱著一大捆回來,可以把幾間屋子擺滿。昆明還有些朋友,大半是些窮教授,北平各大學來的,見過世麵,窮而不酸。幾兩花生,一杯白酒,抵掌論天下事,對於抗戰有信念,對於戰後的回到北平,也有相當的把握。他們早晨起來是豆腐漿燒餅,中飯有個肉絲炒什麼的,就算是葷菜。一件破藍布大褂,昂然上課,一點不損教授的尊嚴。他們也談窮,談轟炸談的卻很幽默,而不悲慘,他們會給防空壕門口貼上"見機而作,入土為安"的春聯。他們自比為落難的公子,曾給自己刻上一顆"小姐贈金"的圖章。他們是抗戰建國期中最結實最沉默最中堅的分子。昆明還有個西山,也有個黑龍潭,還有很大的寺院,如太華寺、華林寺等。周末和朋友們出去走走,坐船坐車,都可到山邊水側。總之昆明生活,很自由,很溫煦,"京派的"――當然轟炸以後又不同一點了。
一種因緣,我從昆明又到了重慶。
從昆明機場起飛,整個機身浴在陽光裏,下麵是山村水郭,一小簇一小簇的結聚在繞煙之下。過不多時,下麵就隻見一片雲海,白茫茫的,飛過了可愛的雲南。
鑽過了雲海,機身不住的下沉,淡霧裏看見兩條大江,圍抱住一片山地,這是重慶了,我覺得有點興奮。"戰時的首都,支持了三年的抗戰,而又被敵機殘忍的狂炸過的。"倚窗下望,我看見林立的頹垣破壁,上上下下的夾立在馬路的兩旁,我幾乎以為是重遊了羅馬的廢墟。這是敵人殘暴與國人英勇的最好的紀錄。
飛機著了地,踏過了沙灘上的大石子,迎頭遇見了來接的友人。
我的朋友們都瘦了,都老了,然而他們是瘦老而不是頹倦。他們都很快樂,很興奮,爭著報告我以種種可安慰的消息。他們說忙,說躲警報,說找不著房子住,說看不見太陽,說話的態度卻仍是幽默,而不是悲傷。在這裏我又看見一種力量,就是支持了三年多的駱駝般的力量。
如今我們也是擠住在這斷井頹垣中間。今年據說天氣算好,有幾天淡淡的日影,人們已有無限的感謝,這使我們這些久住北平而又住過昆明的人,覺得"寒傖"。然而這裏有一種心理上的太陽,光明燦爛是別處所不及的,昆明較淡,北平就幾乎沒有了。
重慶是忙,看在淡霧裏奔來跑去的行人車轎。重慶是擠,看床上架床的屋子。重慶是興奮,看那新年的大遊行,童子軍的健壯活潑和龍燈舞手的興高采烈。
我漸漸的愛了重慶,愛了重慶的"忙",不討厭重慶的"擠",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和我在忙中擠中同工的興奮的人們,不論是在市內,在近郊,或是遠遠的在生死關頭的前線。
我們是疲乏,卻不頹喪,是痛苦卻不悲哀,我們沉靜的負起了時代的使命,我們向著同一的信念和希望邁進,我們知道那一天,就是我們自己,和全世界愛好正義和平的人們,所共同慶祝的一天,將要來到。我們從淡霧裏攜帶了心上的陽光,以整齊的步伐,向東向北走,直到迎見了天上的陽光。
我的童年
提到童年,總使人有些向往,不論童年生活是快樂,是悲哀,人們總覺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許多印象,許多習慣,深固的刻劃在他的人格及氣質上,而影響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許多零碎的文字裏,不自覺的已經描寫了許多,當曼瑰對我提出這個題目的時候,我還覺得有興味,而欣然執筆。
中年的人,不願意再說些情感的話,雖然在回憶中充滿了含淚的微笑,我隻約略的畫出我童年的環境和訓練,以及遺留在我的嗜好或習慣上的一切,也許有些父母們願意用來作參考。
先說到我的遺傳:我的父親是個海軍將領,身體很好,我從不記得他在病榻上躺著過。我的祖父身體也很好,八十六歲無疾而終。我的母親卻很瘦弱,常常頭痛,吐血――這吐血的症候,我也得到,不是肺結核,而是肺氣枝漲大,過勞或操心,都會發作――因此我童年時代記憶所及的母親,是個極溫柔,極安靜的女人,不是作活計,就是看書,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雖然母親說過,我在會吐奶的時候,就吐過血,而在我的童年時代,並不曾發作過,我也不記得我那時生過什麼大病,身體也好,精神也活潑,於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親的孩子,而少半是母親的女兒!
在我以先,母親生過兩個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還死去一個妹妹。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歲。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裏是個獨子。
環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個"野孩子",絲毫沒有少女的氣息。我們的家,總是住近海軍兵營,或海軍學校。四圍沒有和我同年齡的女伴,我沒有玩過"娃娃",沒有學過針線,沒有搽過脂粉,沒有穿過鮮豔的衣服,沒有戴過花。
反過來說,因著母親的病弱,和家裏的冷靜,使得我整天跟在父親的身邊,參加了他的種種工作與活動,得到了連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經驗。為一切方便起見,我總是男裝,常著軍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們稱呼我"哥哥",弄得後來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親辦公的時候,也常常有人帶我出去,我的遊蹤所及,是旗台,炮台,海軍碼頭,火藥庫,龍王廟。我的談伴是修理槍炮的工人,看守火藥庫的殘廢兵士,水手,軍官,他們多半是山東人,和藹而質樸,他們告訴我以許多海上新奇悲壯的故事。有時也遇見農夫和漁人,談些山中海上的家常。那時除了我的母親和父親同事的太太們外,幾乎輕易見不到一個女性。
四歲以後,開始認字。六七歲就和我的堂兄表兄們同在家裏讀書。他們比我大了四五歲,仍舊是玩不到一處,我常常一個人走到山上海邊去。那是極其熟識的環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無限的親切。我常常獨步在沙岸上,看潮來的時候,仿佛天地都飄浮了起來!潮退的時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童稚的心,對著這親切的"偉大",常常感到怔忡。黃昏時,休息的軍號吹起,四山回響,聲音淒壯而悠長,那熟識的調子,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淚,我不覺得自己的"悶",隻覺得自己的"小 "。
因著沒有遊伴,我很小就學習看書,得了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習慣。我的老師很愛我,常常教我背些詩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時很能欣賞。比如那"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獨立山頭的時候,就常常默誦它。
離我們最近的城市,就是煙台,父親有時帶我下去,赴宴會,逛天後宮,或是聽戲。父親並不喜聽戲,隻因那時我正看《三國》,父親就到戲園裏點戲給我聽,如《草船借箭》、《群英會》、《華容道》等。看見書上的人物,走上舞台,雖然不懂得戲詞,我也覺得很高興。所以我至今還不討厭京戲,而且我喜聽須生,花臉,黑頭的戲。
再大一點,學會了些精致的淘氣,我的玩具已從鏟子和沙桶,進步到蟋蟀罐同風箏,我收集美麗的小石子,在磁缸裏養著,我學作詩,寫章回小說,但都不能終篇,因為我的興趣,仍在戶外,低頭伏案的時候很少。
父親喜歡種花養狗,公餘之暇,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從小不怕動物,對於花木,更有普遍的愛好。母親不喜歡狗,卻也愛花,夏夜我們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飲啤酒,汽水,乘涼。母親很早就進去休息,父親便帶我到旗台上去看星,他指點給我各個星座的名稱和位置。他常常說:"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離我們很遠麼?但是我們海上的人一時都離不了它。在海上迷路的時候看見星星就如同看見家人一樣。"因此我至今愛星甚於愛月。
父親又常常帶我去參觀軍艦,指點給我軍艦上的一切,我隻覺得處處都是整齊,清潔,光亮,雪白;心裏總有說不出的讚歎同羨慕。我也常得親近父親的許多好友,如薩鎮冰先生,黃讚侯先生――民國第一任海軍部長黃鍾瑛上將――他們都是極嚴肅,同時又極慈藹,生活是那樣紀律,那樣恬淡,他們也作詩,同父親常常唱和,他們這一班人是當時文人所稱為的"裘帶歌壺,翩翩儒將"。我當時的理想,是想學父親,學父親的的這些好友,並不曾想到我的"性"阻止了我作他們的追隨者。
這種生活一直連續到了十一歲,此後我們回到故鄉――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轉變。我也不能不感謝這個轉變!十歲以前的訓練,若再繼續下去,我就很容易變成一個男性的女人,心理也許就不會健全。因著這個轉變,我才漸漸的從父親身邊走到母親的懷裏,而開始我的少女時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實,遺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對於人生態度的嚴肅,我喜歡整齊,紀律,清潔的生活,我怕看怕聽放誕,散漫,鬆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歡空闊高遠的環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靜獨,我願意常將自己消失在空曠遼闊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鄉,我不喜城居,怕應酬,我沒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歡穿鮮豔顏色的衣服,我喜歡的是黑色,藍色,灰色,白色。有時母親也勉強我穿過一兩次稍為鮮豔的衣服,我總覺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脫去,關於這一點,我覺得完全是習慣的關係,其實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愛好天然,是應該"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歡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難勉強我自己做些不願意做的事,見些不願意見的人,吃些不願意吃的飯!母親常說這是"任性"之一種,不能成為"偉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對於軍人普遍的尊敬,軍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紀律的結晶。關係軍隊的一切,我也都感到興趣。
說到童年,我常常感謝我的好父母,他們養成我一種恬淡,"返乎自然"的習慣,他們給我一個快樂清潔的環境,因此,在任何環境裏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寶愛生命,我對於人類沒有怨恨,我覺得許多缺憾是可以改進的,隻要人們有決心,肯努力。
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生命是一張白紙,他的本質無所謂痛苦,也無所謂快樂。我們的人生觀,都是環境形成的。
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氣,別人也因而快樂。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們應當怎樣做父母。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歌樂山
這篇文章是我四十年前在重慶寫的。那時我的學生李曼瑰正在編一種婦女刊物,她給我出了這個題目。因為當時常有人要我"做些不願意做的事,說些不願意說的話,見些不願意見的人",而我卻很難勉強我自己那樣做,我就借這機會發揮了我的意見。寫過以後我就把這篇《我的童年》忘得幹幹淨淨!這次卓如同誌替《新文學史料叢書》編我的《記事珠》,又從重慶的刊物上抄了出來,我讀了如見故人。因為這篇短文裏的末一句有:"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們應當怎樣做父母。"當《父母必讀》的編輯來向我索稿的時候,我隻好拿這篇舊作來塞責。不知對四十年後的父母,有沒有參考的價值?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四日
無家樂
家,是多麼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
征人遊子,一想到家,眼裏會充滿了眼淚,心頭會起一種甜酸雜揉的感覺。這種描寫,在中外古今的文裏,不知有多少,且不必去管它。
但是"家",除開了情感的公子,他那物質方麵,包羅的可真多了:上自父母子女,下至雞犬貓豬;上自亭台池沼,下至水桶火盆,油瓶鹽罐,都是"家"之部分,所以說到管家,那一個主婦不皺眉?一說到搬家,那一個主婦不頭痛?
在下雨或雨後的天,常常看見蝸牛拖著那粘軟的身體,在那凝澀潮濕的土牆上爬,我對它總有一種同情,一番憐憫!這正是一個主婦的象征!
蝸牛的身體,和我們的感情是一樣的,綿軟又怯弱。它需要一個厚厚的殼常常要沒頭沒腦的鑽到裏麵去,去求安去取暖。這厚厚的殼,便是由父母子女,油瓶鹽罐所組織成的那個沉重而複雜的家!結果呢,它求安取暖的時間很短,而背拖著這厚殼,咬牙蠕動的時候居多!
新近因為將有遠行,便暫時把我的家解散了,三個孩子分寄在舅家去,自己和丈夫借住在親戚或朋友的家中,東家眠,西家吃,南京、上海、北平的亂跑,居然嚐到了二十年來所未嚐到的自由新鮮的滋味,那便是無家之樂。
古人說"無官一身輕",這人是一個好官!他把做官當做一種責任,去了官,卸了責任,他便一身輕快,羽化而登仙。
我們是說"無家一身輕",沒有了家,也沒有了責任,不必想菜單,不必算帳,不必灑掃,不必哎喲,"不必"的事情就數不清了。這時你覺得耳朵加倍清晰,眼睛加倍發亮,腦筋加倍靈活,沒事想找事做。
於是平常你聽不見的聲音,也聽見了;平常看不出顏色,也看出了;平常想不起人物和事情,也一齊想起了;多熱鬧,多燦爛,多親切,多新鮮?
這次回到南京來,覺得南京之秋,太可愛可憐了,天空藍得幾乎趕得上北平,每天夜裏的星星和月亮,都那麼清冷晶瑩的,使人屏息,使人低首。早晨起來,睜眼看見紗窗外一片藍空,等不了扣好衣紐,便逼得人跑到門外去:在那蒙著一層微霜的纖草地上,自在疏情的躺著十幾片稀落的紅黃的大楓葉,垂柳在風中快樂的搖曳,池裏的鳳尾紅魚在浮萍中間自由唼喋著,看見人來,潑剌地便遊沉下去了。
這一天便這樣自由自在的開始。
我的朋友們,都住在頤和路一帶,早起就開始了頤和路的巡禮,為著訪友,為著吃飯,這頤和路一天要走七八遭。我曾笑對朋友說,將來南京市府要翻修頤和路的時候,我要付相當的修理費的,因為我走的太多了。
朋友們的氣味,和我大都相投,談起來十分起勁,到了快樂和傷心時候,都可以掉下眼淚,也有時可以深到忍住眼淚。本來麼,這八九年來世界,國家,和個人的大變遷,做成了多少悲歡離合的事情,多少甜酸苦辣的情感。這九年的光陰,把我們從"蒙昧"的青春,推到了"了解"的中年,把往事從頭細說,分析力和理會力都加強了,忽然感到了九年前所未感覺到的悲哀和矛盾――但在這悲哀和矛盾中,也未嚐沒有從前所未感覺到的寧靜和自由。
談夠了心,忽然想出去走走,於是一窩蜂似的又出去了。
我們發現玄武湖上,憑空添出了八個幽靜清雅的角落,這裏常常是沒有人,或者是一兩個無事忙的孩子,占住這小亭或小橋的一角。這廣大的水邊,一洗去車水船龍的景象,把晴空萬裏的天,耀眼生花的湖水,濃纖纖的草地,靜悄悄的樓台,都交付了我們這幾個閑人。我們常常用寶愛珍惜的心情走了進來,又用留戀不舍的心情走了出去。
不但玄武湖上多出許多角落,連大街上也多出無數五光十色、眩目奪人的窗戶。貨色是件件便宜,樣樣新鮮!好久不開發家用了,仿佛口袋裏的錢,總是用不完,於是東也買點,西也買點,送人也好,留著也好,充分享受了任意揮霍的快感。當我提著、夾著、捧著一大堆東西,飄飄然回到寓所的時候,心中覺得我所喜歡的不是那些五光十色的糖果,乃是這糖果後麵一種揮霍的快樂。
還有種種紙牌戲:十年前我是決不玩的,覺得這是耗時傷神的事情。抗戰以後,在寂寞困苦的環境中,沒有了其他戶外的娛樂,紙牌就成為唯一的遊戲。到了重慶,在空襲最猛烈的季節,紅球掛起,警報來到,把孩子送下防空洞,等待緊急警報的時間也常常攤開紙牌,來鬆弛大家緊張的心情。
但那還是拿玩牌當作一種工具,如平常大學教授之"衛生牌",來調和實驗室裏單調的空氣。這次玩牌卻又不同了,仿佛我是度一種特別放縱的假期,橫豎夜裏無須早睡,早晨無須早起,想病就病,想歇就歇,於是六七天來,差不多天天晚上有幾個朋友,邊笑邊談,一邊是有天沒日的玩著種種從未玩過的紙牌花樣。
這無家之樂,還在綿延之中,我們還在計算著在遠行之前,擠出兩三天去遊山玩水。但我已有了一種隱穩寂寞的感覺!記得幼年在私塾時期,從年夜晚起,鑼鼓喧天的直玩到正月十五,等到月上柳梢,一股寂寞之感,猛然襲來,真是"道場散了"!一會兒就該燒燈睡覺,在冷冷的被窩中,溫理這十五天來昏天黑地的快樂生涯,明天起再準備看先生的枯皺無情的臉,以及書窗外幾枝疏落僵冷的梅花。
上帝創造蝸牛時候,就給它背上一個厚厚的殼,肯背也罷,不肯背也罷,它總得背著那厚殼在蠕動。一來二去的,它對這厚殼,發生了情感。沒有了這殼,它雖然暫時得到了一種未經驗過的自由,而它心中總覺得反常,不安逸!
我所要鑽進去的那一個殼,是遠在海外的東京。和以前許多的殼一樣,據說也還清雅,再加上我的穩靜的丈夫,和嬌憨的小女,為求安取暖,還是不差!
是殼也罷,不是殼也罷,"家"是多麼美麗甜柔的一個"名詞"!
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南京頤和路
丟不掉的珍寶
文藻從外麵笑嘻嘻的回來,脅下夾著一大厚冊的《中國名畫集》。是他剛從舊書鋪裏買的,花了六百日圓!
看他在燈下反複翻閱賞玩的樣子,我沒有出聲,隻坐在書齋的一角,靜默的凝視著他。沒有記性的可愛的讀書人,他忘掉了他的傷心故事了!
我們兩個人都喜歡買書,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學生時代,在美國,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費便因著恣意買書而枯竭了。他總是歡歡喜喜地以麵包和冷水充饑,他覺得精神食糧比物質的食糧還要緊。在我們做朋友的時代,他贈送給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種的善本書籍,文學的,哲學的,藝術的不朽的傑作。
我們結婚以後,小小的新房子裏,客廳和書齋,真是"滿壁琳琅"牆上也都是相當名貴的字畫。
十年以後,書籍越來越多了,自己買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總有十本左右,雜誌和各種學術刊物還不在內。我們客廳內,半圓雕花的紅木桌上的新書,差不多每星期便換過一次。朋友和學生們來的時候,總是先跑到這半圓桌前麵,站立翻閱。
同時,十年之中我們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許多有藝術性的相片,買了許多古董名畫,以及其他紀念品。我們在自己和朋友們讚歎賞玩之後,便珍重的將這些珍貴的東西,擇起掛起或是收起。
民國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們從歐洲,由西伯利亞鐵路經過東三省,進了山海關,回到北平。到車站來迎接我們的家人朋友和學生,總有幾十人,到家以後,他們爭著替我們打開行李,搶著看我們遠道帶回的東西。
七月七日,蘆溝橋上,燃起了戰爭之火為著要爭取正義與和平,我們決定要到抗戰的大後方去。盡我們一分綿薄的力量,但因為我們的小女兒宗黎還未誕生,同時要維持燕京大學的開學,我們在北平又住了一學年。這一學年之中,我們無一日不作離開北平的準備:一切陳設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賣的賣了,隻剩下一些我們認為最寶貴的東西,不舍得讓它與我們一同去流亡冒險的,我們就珍重的裝起寄存在燕京大學課堂的樓上。那就是文藻從在清華做學起,幾十年的日記;和我在美國三年的日記;我們兩人整齊冗長六年的通信,我的母親和朋友,以及許多不知名的"小讀者"的來信,其中有許許多多,可以拿來當詩和散文讀的,還有我的父親年輕在海上時代,給母親寫的信和詩,母親死後,由我保存的。此外還有作者簽名送我的書籍,如泰戈爾《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WOLFe的TOTHeLIGHTHOUe及其他;魯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華,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種善本書,各種畫集,箋譜,各種字畫,以及許許多多有藝術價值的紀念品收集起來,裝了十五隻大木箱。文藻十五年來所編的,幾十布匣的筆記教材,還不在內!
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是有許多男女學生幫忙,有人登記,有人包裹,有人裝箱。我們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談話。我們都痛恨了戰爭!戰爭摧殘了文化,毀滅了藝術作品,奪去了我們讀書人研究寫作的時間,這些損失是多少物質上的獲得,都不能換取補償的,何況侵略爭奪,決不能有永久的獲得!
在這些年輕人歎恨縱談的時候,我每每因著疲倦而沉默著。這時我總憶起宋朝金人內犯的時候,我們偉大的女詩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趙明誠,倉皇避難,把他們曆年收集的金石字畫,都丟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錄後序》中,描寫他們初婚貧困的時候,怎樣喜愛字畫,又買不起字畫!以後生活轉好,怎樣地慢慢收集字畫,以及金石藝術品,為著這些寶物,他們蓋起書樓,來保存,來布置;字裏行間,橫溢著他們同居的快樂與和平的幸福。最後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窮困充分的描寫呈露了戰爭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擬於李易安,但我的確有一個和李易安一樣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對於她的遭遇,隻有愁歎怨恨,我卻從始至終就認為戰爭是暫時的,正義和真理是要最後得勝的。以文物慘痛的損失,來換取人類最高的理智的覺悟,還是一件值得的事!
話雖如此說,我總不能忘情於我留在北平的"珍寶"。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飛回北平的機會,我就趕緊回到燕京大學去。在那裏,我發現校景外觀,一點沒有改變,經過了半年的修繕,仍舊是富麗堂皇;樹木比以前更蔥鬱了,湖水依舊漣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鄰的紫藤花,連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紅月季與白玫瑰,也一株無存!走上閣樓,四壁是空的,文藻幾十盒的筆記教材都不見了!
我心中忽然有說不出的空洞無著,默然的站了一會,就轉身下來。
遇到了當年的工友,提起當年我們的房子,在日美宣戰,燕大被封以後,就成了日本憲兵的駐在所,文藻的書室,就是拷問教授們的地方。那些筆記匣子,被日本兵運走了,不知去向。
兩天以後,我才滿懷著虛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們書箱的大樓頂閣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間小屋是敞開的,撚開電燈一看,隻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記,我的書信,我的書籍,我的一切都喪失了!
白發的工友,拿著鑰匙站在門口,看見我無言的慘默,悄悄地走了過來,抱歉似的安慰我說:"在珍珠港事變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圍燕京大學,學生們都攆出去了,我們都被鎖了起來。第二天我們也被攆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們回來的時候,發現各個樓裏都空了,而且樓房拆改得不成樣子。您的東西大概也和別人的一樣,再也找不轉來了。不過我真高興這幾年你倒還健康。"
我謝了他,眼淚忽然落了下來,轉身便走下樓去。
迂緩的穿過翠綠的山坡,走到湖畔。遠望島亭畔的石船,我繞著湖走了兩周,心裏漸漸從荒涼寂寞,變成覺悟與歡喜。
從古至今,從東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過比我多上幾百倍幾千倍的珍寶。這些珍寶,毀滅的不必說了,未毀滅的,也不知已經換過幾個主人!我的日記,我的書信,描寫敘述當年當地的經過與心情的,當然可貴,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說的,我還健在!我還能敘述,我還能描寫,我還能傳播我的哲學!
戰爭奪去了毀滅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寶,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寶貴的,丟不掉的珍寶,那就是我對於人類的信心!
人類是進步的,高尚的,他會從無數的錯誤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莊平坦的大道上來。總會有一天,全世界的學校裏又住滿了健康活潑的學生,教授們的書室裏,又壘著滿滿的書,他們攻讀,他們研究,為全人類謀求福利。
人類也是善忘的,幾年戰爭的慘痛,不能打消幾十年的愛好。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風景區旅行,對於照相和收集紀念品,都淡然不感興趣,而我的書呆子的丈夫,卻已經超過自己經濟能力!開始買他的書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婦女月刊》1947年7月第6卷第2期)
觀舞記――獻給印度舞蹈家卡拉瑪姐妹
我應當怎樣地來形容印度卡拉瑪姐妹的舞蹈?
假如我是個詩人,我就要寫出一首長詩,來描繪她們的變幻多姿的旋舞。
假如我是個畫家,我就要用各種的彩色,渲點出她們的清揚的眉宇,和絢麗的服裝。
假如我是個作曲家,我就要用音符來傳達出她們輕捷的舞步,和細響的鈴聲。
假如我是個雕刻家,我就要在玉石上模擬出她們的充滿了活力的苗條靈動的身形。
然而我什麼都不是!我隻能用我自己貧乏的文字,來描寫這驚人的舞蹈藝術。
如同一個嬰兒,看到了朝陽下一朵耀眼的紅蓮,深林中一隻旋舞的孔雀,他想叫出他心中的驚喜,但是除了咿啞之外,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但是,朋友,難道我就能忍住滿心的歡喜和激動,不向你吐出我心中的"咿啞"?
我不敢冒充研究印度舞蹈的學者,來闡述印度舞蹈的曆史和派別,來說明她們所表演的婆羅多舞是印度舞蹈的正宗。
我也不敢像舞蹈家一般,內行地讚美她們的一舉手一投足,是怎樣的"出色當行"。
我隻是一個欣賞者,但是我願意努力地說出我心中所感受的飛動的"美"!
朋友,在一個難忘的夜晚――簾幕慢慢地拉開,台中間小桌上供養著一尊濕婆天的舞像,兩旁是燃著的兩盞高腳銅燈,舞台上的氣氛是靜穆莊嚴的。
卡拉瑪?拉克希曼出來了。真是光豔的一閃!她向觀眾深深地低頭合掌,抬起頭來,她亮出了她的秀麗的麵龐,和那能說出萬千種話的一對長眉,一雙眼睛。
她端凝地站立著。
笛子吹起,小鼓敲起,歌聲唱起,卡拉瑪開始舞蹈了。
她用她的長眉,妙目,手指,腰肢;用她髻上的花朵,腰間的褶裙;用她細碎的舞步,繁響的鈴聲,輕雲般慢移,旋風般疾轉,舞蹈出詩句裏的離合悲歡。
我們雖然不曉得故事的內容,但是我們的情感,卻能隨著她的動作,起了共鳴!我們看她忽而雙眉顰蹙,表現出無限的哀愁,忽而笑頰粲然,表現出無邊的喜樂;忽而側身垂睫表現出低回宛轉的嬌羞;忽而張目嗔視,表現出叱吒風雲的盛怒;忽而輕柔地點額撫臂,畫眼描眉,表演著細膩妥帖的梳妝;忽而挺身屹立,按箭引弓,使人幾乎聽得見錚錚的弦響!像濕婆天一樣,在舞蹈的狂歡中,她忘懷了觀眾,也忘懷了自己。她隻顧使出渾身解數,用她靈活熟練的四肢五官,來講說著印度古代的優美的詩歌故事!
一段一段的舞蹈表演過(小妹妹拉達,有時單獨舞蹈,有時和姐姐配合,她是一隻雛鳳!形容尚小而工夫已深,將來的成就也是不可限量的),我們發現她們不但是表現神和人,就是草木禽獸:如蓮花的花開瓣顫,小鹿的疾走驚躍,孔雀的高視闊步,都能形容盡致,盡態極妍!最精彩的是"蛇舞",頸的輕搖,肩的微顫:一陣一陣的柔韌的蠕動,從右手的指尖,一直傳到左手的指尖!我實在描寫不出,隻能借用白居易的兩句詩:"珠纓炫轉星宿搖,花粑鬥藪龍蛇動"來包括了。
看了卡拉瑪姐妹的舞蹈,使人深深地體會到印度的優美悠久的文化藝術:舞蹈、音樂、雕刻、圖畫。都如同一條條的大榕樹上的樹枝,枝枝下垂,入地生根。這許多樹枝在大地裏麵,息息相通、吸收著大地母親給予它的食糧的供養,而這大地就是有著悠久曆史的印度的廣大人民群眾。
卡拉瑪和拉達還隻是這棵大榕樹上的兩條柔枝。雖然卡拉瑪以她的二十二年華,已過了十七年的舞台生活;十二歲的拉達也已經有了四年的演出經驗,但是我們知道印度的偉大的大地母親,還會不斷地給她們以滋潤培養的。
最使人惆悵的是她們剛顯示給中國人民以她們"遊龍"般的舞姿,因著她們祖國廣大人民的需求,她們又將在兩三天內"驚鴻"般地飛了回去!
北京的早春,找不到像她們的南印故鄉那樣的豐滿芬芳的花朵,我們隻能學她們的偉大詩人泰戈爾的充滿詩意的說法:讓我們將我們一顆顆的讚歎感謝的心,像一朵朵的紅花似地穿成花串,獻給她們掛在胸前,帶回到印度人民那裏去,感謝他們的友誼和熱情,感謝他們把拉克希曼姐妹暫時送來的盛意!
憶意娜
年來旅行的機會很多。
旅行有緊張的一麵,也更有愉快的一麵。看到新奇的地方和事物,當然很有意思,但是我認為最愉快的是:旅行不但使我交了許多新朋友,而已曾相識的朋友,也因為朝夕相處而更加"知心"。
我們大家平時各忙各的,見麵的時間很少,聊天的時間更不多。但是我們如果是在一起旅行,行李放好了、坐定了、火車開了、飛機起飛了、送行的人遠得看不見了這一段已經離開了出發點,來到目的地之先的時間,是可以由你自由支配的。假如你不願意看書,也不肯睡覺,你一定會找同伴說說話,從談話中,我們不但得到了知識,也發展了友誼。
還有,在國外旅行的時間,我們也往往同陪伴我們的主人,混得很熟。從他們的詢問觀感,我們的打聽風俗習慣起,漸漸地扯到曆史、地理、山水、人物、往往會說得很熱鬧,很投機。
不過在國外旅行,走的新地方很多,會到的新人也不少,行色匆匆之中,時過境遷,印象不深的人麵和景物,往往隻能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有的連名字都叫不出來了。獨有去年春天在意大利遇到的意娜,她是永遠和意大利幾個紅旗飄飄的群眾場麵,以及水色、山光、塔形、橋影一同在我的腦海中浮現,直到周圍一切光影都淡化了以後,她的窈窕的身形,清朗的聲音,溫柔的目光,還總是活躍地遺留在我的眼底。但是我和她在同住的一個月之中,因為我不懂意大利文,她不懂中國話,我不會說法文,她又不太通英語,我們從來沒有直接交換過一句話,更不用說是娓娓清談了。這不是一件極為遺憾的事情麼?
意娜是我們在意大利訪問的時候,羅馬的中國研究中心派來陪伴我們的一位同誌,她○纖適中、長眉妙目,年紀大約在三十以下,嘴角永遠含著甜柔和了解的微笑。她辦事幹練沉著,從來看不見她忙亂的神情和急躁的臉色。她和我們在一起,就像一陣清風似的――當我們在群眾中間周旋談笑,從不見到她插在中間,而在我們想詢問一件事情、解決一個問題的時候,回過頭來,她卻總近在身邊,送來一雙微笑的協助的眼光,和一雙有力的支持的手。
她的一隻腿曾受過傷,裝了假腿,若不是一位意大利朋友悄悄地告訴我們,我們是決看不出來的。因為她和我們一路同行,登山涉水,上船下車,矯健敏捷得和好人一樣,從不顯出疲倦和勉強。
在火車中我常常和她對坐,我看著她可愛的麵龐,心裏總在想,我若能和她直接交談,我將會如何地高興。但我們通過翻譯,也曾互詢一些家庭狀況。我替她起了一個中國名字,她很喜歡,請我把意娜(譯音)兩個字寫在她的小本子上,又殷勤地送給我一張她自己的照片。
在我們將要離開意大利的一天,她拉著翻譯,坐到我身邊來,問我對於意大利的觀感,她說:"你們這次所訪問的多半是大城市,參觀的是大學、博物館和名勝古跡,看到的是上層社會的仕女和她們的家庭,住的是大旅館,所見所聞都是一片豪華景象,但是你知道我們意大利的勞動人民的實際生活是極其困苦的。"以後她又談到意大利的窮困人家的兒童是如何不幸。她低聲的背誦著幾首意大利共產黨員作家羅大裏的詩,如同"七巧住在陰溝旁的地下室裏"。她眼睛凝注著窗外,雙唇微顫,背到感人處,眼裏竟然閃著淚光。斜陽照在她金黃的頭發上,她的溫柔的臉上顯得那樣地靜穆而堅強!
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我說:"意娜,我知道我們所看到的隻是極小的一方麵。我們中國的兒童,也曾有過這樣苦難的過去我雖然看不懂意大利文,我將永遠記住你所背誦的詩。"
去年四月十九日的中午,我們離開意大利的都靈城,結束了我們在意大利的訪問。在許許多多送行的人中,我特別舍不得意娜。我們在早幾天就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意娜,我們在旅行的路上,會十分想念你的。"她靦腆地蹙著長眉,微微地一笑,說:"謝謝你們,但是,不要緊的,你們這一路上還會遇見許多的意娜呢。"
但是她的預言並沒有實現,在後兩個月的旅途上,我們並不曾遇到一個能和意娜相仿佛的旅伴!
"人難再得始為佳",我們的意娜真是一個"佳人"嗬!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六日,北京
(本篇最初發表於《新觀察》1959年8月1日第15期,後收入散文集《我們把春天吵醒了》)
走進人民大會堂
走進人民大會堂,使你突然地敬虔肅穆了下來,好像一滴水投進了海洋,感到一滴水的細小,感到海洋的無邊壯闊。
步進萬人大禮堂,使你突然地開朗舒暢了起來,好像凝立在夏夜的星空之下,周圍的空氣裏洋溢著田野的芬芳。
你靜穆,你爽暢,你想開口,可是說不出話,你感到歡喜的熱泉,在你血液裏洶湧奔流,在你眼眶邊盈盈欲墜!
你定了神,抬頭望。你望見高高的圓穹上,飽滿圓大的葵花蕊中,一顆偉大的紅星,發射著條條燦爛的金光。
三重蕩漾的波浪形的燈環內外,嵌滿了璀璨的圍拱的群星。
在這裏,看不見一根"承天"的"八柱"。
從上下三層九千七百多個座位上,上望莊嚴闊大的主席台,群眾和領導者之間,沒有一絲視聽上的間隔。
從主席台上向前看,這三層樓台連成一片,成了一望無際的浩蕩的群眾的海洋。
台上台下都圍抱在無邊無際的,萬星熠熠的宇宙之中!
你走遍天下,你看見過這麼偉大,這麼崇高,這麼瑰麗,這麼充滿了莊嚴的詩意的人民大會堂沒有?
你沒有想到你會用自己的肉眼,看到這麼輝煌的奇跡吧?
你的想象力太貧弱了,你經不起這童話般的強光的襲擊,你以為是做夢。
你不是做夢,這是在共產黨領導下,億萬群眾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在風裏,雨裏,冰裏,雪裏把人人理想裏的人民大會堂,用土,用石,用鋼,用銅,用琉璃,用錦緞
以神眩目奪的速度,紮紮實實,堅堅固固地擺在我們麵前的。
這是人民的力量和智慧的結晶!
人民的力量和智慧得到解放和發展,還不過十年。這種童話般的樓台,在眼前的北京,已不止十座八座。
試想十年以後,百年以後,人民的力量和智慧,更有無限量的發揚光大的時候,我們的祖國,該是怎樣的一個美麗莊嚴的世界!
朋友,讓我們把自己的一滴水,投進這浩蕩無邊的力量和智慧的海洋中去吧。
作家出版社1964年3月初版
櫻花讚
櫻花是日本的驕傲。到日本去的人,未到之前,首先要想起櫻花;到了之後,首先要談到櫻花。你若是在夏秋之間到達的,日本朋友們會很惋惜地說:"你錯過了櫻花季節了!"
你若是冬天到達的,他們會挽留你說:"多呆些日子,等看過櫻花再走吧! "總而言之,櫻花和"瑞雪靈峰"的富士山一樣,成了日本的象征。
我看櫻花,往少裏說,也有幾十次了。在東京的青山墓地看,上野公園看,千鳥淵看;在京都看,奈良看;雨裏看,霧中看,月下看,日本到處都有櫻花,有的是幾百棵花樹擁在一起,有的是一兩棵花樹在路旁水邊悄然獨立。
春天在日本就是沉浸在彌漫的櫻花氣息裏!
我的日本朋友告訴我,櫻花一共有三百多種,最多的是山櫻、吉野櫻和八重櫻。山櫻和吉野櫻不像桃花那樣地白中透紅,也不像梨花那樣地白中透綠,它是蓮灰色的。八重櫻就豐滿紅潤一些,近乎北京城裏春天的海棠。此外還有淺黃色的鬱金櫻,花枝低垂的枝垂櫻,"春分"時節最早開花的彼岸櫻,花瓣多到三百餘片的菊櫻,掩映重迭、爭妍鬥豔。清代詩人黃遵憲的櫻花歌中有:
墨江潑綠水微波萬花掩映江之沱傾城看花奈花何人人同唱櫻花歌,花光照海影如潮遊俠聚作萃淵藪,十日之遊舉國狂歲歲歡虞朝複暮。
這首歌寫盡了日本人春天看櫻花的舉國若狂的勝況。"十日之遊"是短促的,連陰之後,春陽暴暖,櫻花就漫山遍地的開了起來,一陣風雨,就又迅速地凋謝了,漫山遍地又是一片落英!日本的文人因此寫出許多"人生短促"的淒涼感喟的詩歌,據說櫻花的特點也在"早開早落"上麵。
也許因為我是個中國人,對於櫻花的聯想,不是那麼灰黯。雖然我在一九四七年的春天,在東京的青山墓地第一次看櫻花的時候,墓地裏盡是些陰鬱的低頭掃墓的人,間以喝多了酒引吭悲歌的醉客,當我穿過圓穹似的蓮灰色的繁花覆蓋的甬道的時候,也曾使我起了一陣低沉的感覺。
今年春天我到日本,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我到處都看了櫻花,在東京,大阪,京都,箱根,鐮倉,但是四月十三日我在金澤蘿香山上所看到的櫻花,卻是我所看過的最璀璨、最莊嚴的華光四射的櫻花!
四月十二日,下著大雨,我們到離金澤市不遠的內灘漁村去訪問。路上偶然聽說明天是金澤市出租汽車公司工人罷工的日子。金澤市有十二家出租汽車公司,有汽車二百五十輛,雇用著幾百名的司機和工人。他們為了生活的壓迫,要求增加工資,已經進行過五次罷工了,還沒有達到目的,明天的罷工將是第六次。
那個下午,我們在大雨的海灘上和內灘農民的家裏,聽到了許多工農群眾為反對美軍侵占農田作打靶場,奮起鬥爭終於勝利的種種可泣可歌的事跡。晚上又參加了一個情況熱烈的群眾歡迎大會,大家都興奮得睡不好覺,第二天早起,匆匆地整裝出發,我根本就把今天汽車司機罷工的事情,忘在九霄雲外了。
早晨八點四十分,我們從旅館出來,十一輛汽車整整齊齊地擺在門口。我們分別上了車,徐徐地沿著山路,曲折而下。天氣晴明,和煦的東風吹著,燦爛的陽光晃著我們的眼睛。
這時我才忽然想起,今天不是汽車司機們罷工的日子麼?
他們罷工的時間不是從早晨八時開始麼?為著送我們上車,不是耽誤了他們的罷工時刻麼?我連忙向前麵和司機同坐的日本朋友詢問究竟。日本朋友回過頭來微微地笑說:"為著要送中國作家代表團上車站,他們昨夜開個緊急會議,決定把罷工時間改為從早晨九點開始了! "我正激動著要說一兩句道謝的話的時候,那位端詳穩靜、目光注視著前麵的司機,稍稍地側著頭,謙和地說:"促進日中人民的友誼,也是鬥爭的一部分嗬!"
我的心猛然地跳了一下,像點著的焰火一樣,從心靈深處噴出了感激的漫天燦爛的火花。
清晨的山路上,沒有別的車輛,隻有我們這十一輛汽車,沙沙地飛馳。這時我忽然看到,山路的兩旁,簇擁著雨後盛開的幾百樹幾千樹的櫻花!這櫻花,一堆堆,一層層,好像雲海似地,在朝陽下緋紅萬頃,溢彩流光。當曲折的山路被這無邊的花雲遮蓋了的時候,我們就像坐在十一隻首尾相接的輕舟之中,淩駕著駘蕩的東風,兩舷濺起嘩嘩的花浪,迅捷地向著初升的太陽前進!
下了山,到了市中心,街上仍沒有看到其他的行駛的車輛,隻看到街旁許多的汽車行裏,大門敞開著,門內排列著大小的汽車,門口插著大麵的紅旗,汽車工人們整齊地站在門邊,微笑著目送我們這一行車輛走過。
到了車站,我們下了車,以滿腔沸騰的熱情緊緊地握著司機們的手,感謝他們對我們的幫助,並祝他們鬥爭的勝利。
熱烈的惜別場麵過去了,火車開了好久,窗前拂過的是連綿的雪山和奔流的春水,但是我的眼前仍舊輝映著這一片我所從未見過的奇麗的櫻花!
我回過頭來,問著同行的日本朋友:"櫻花不消說是美麗的,但是從日本人看來,到底櫻花美在哪裏?"他搔了搔頭,笑著說:"世界上沒有不美的花朵。至於對某一種花的喜愛,卻是由於各人心中的感觸。日本文人從美而易落的櫻花裏,感到人生的短暫,武士們就聯想到捐軀的壯烈。至於一般人民,他們喜歡櫻花,就是因為它在淒厲的冬天之後,首先給人民帶來了興奮喜樂的春天的消息。在日本,櫻花就是多!山上、水邊、街旁、院裏,到處都是。積雪還沒有消融,冬服還沒有去身,幽暗的房間裏還是春寒料峭,隻要遠遠地一絲東風吹來,天上露出了陽光,這櫻花就漫山遍地的開起!不管是山櫻也好,吉野櫻也好,八重櫻也好,向它旁邊的日本三島上的人民,報告了春天的振奮蓬勃的消息。"
這番話,給我講明了兩個道理。一個是:櫻花開遍了蓬萊三島,是日本人民自己的花,它永遠給日本人民以春天的興奮與鼓舞;一個是:看花人的心理活動,形成了對於某些花卉的特別喜愛。金澤的櫻花,並不比別處的更加美麗。汽車司機的一句深切動人的、表達日本勞動人民對於中國人民的深厚友誼的話,使得我眼中的金澤的漫山遍地的櫻花,幻成一片中日人民友誼的花的雲海,讓友誼的輕舟,激箭似地,向著燦爛的朝陽前進!
深夜回憶,暖意盈懷,欣然提筆作櫻花讚。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八日夜
國慶節前北京郊外之夜
這是一個寧靜柔和的夜晚。我們在西郊動物園出租汽車站棚下的一條長凳上,坐著等車。
這夜是這樣的寧靜、這樣的柔和。右邊,動物園牆外的一行蔥鬱的柳樹,籠罩在夜色之中,顯得一片墨綠。隱約的燈光裏,站著一長排的人,在等公共汽車。他們顯然是遊過園,或是看過電影,微風送過他們零星的笑語。
左邊,高大的天文館,也籠罩在夜色裏,那乳白色的門牆,倒更加鮮明了。從那幽靜的小徑上,我們聽到清脆的唧唧的蟲聲。
月亮從我們背後上來了。前麵的廣場上,登時灑上一層光影。
天末的一線的西山,又從深灰色慢慢地轉成淡紫。
這時出租汽車站的窗外,又來了幾個人,聽到他們說話的口音,我們回頭一看,原來是三個外國學生。兩個女的,皮膚白些,那一個男的,皮膚是黑的。他們沒有坐下,隻倚在窗外,用法語交談,我猜想他們是喀麥隆和阿爾及利亞的青年。
忽然遠處西邊的樹梢上,嘩嘩地噴出一陣華光,一朵朵紅的、綠的,中間還不斷爆發著燦白的火星。"放花了!"我們高興地叫了起來,接著是一陣又一陣,映得天際通明。
那一個包著花頭巾的女學生走了過來,用很熟練的中國話問:"今天是一個節日嗎?"我說:"今天不是節日,我想他們是在試放國慶日晚上的焰火。"她點了點頭,笑著就走回他們群裏去。
我看見那一個穿深色衣裳的女學生,獨自走到月光中,抬頭看著焰火,又低下頭,凝立在那裏,半天不動。月影裏看到她獨立的身形,我自己年輕時候在異國寄居的許多往事,忽然湧上心頭。她在想什麼?在想她的受著帝國主義者踐踏的國土?在想她的正在為自己的自由幸福而奮鬥著的親人?她看到我們這一陣陣歡樂的火花,她心裏是什麼滋味?我的同情和激感,像一股奔湧的泉水,一直流向這幾個在我們"家"裏作客的青年。
兩道很亮的車燈,從西邊大道上向我們直駛而來,在廣場上停住了。調度員從屋裏出來,走到車邊,向著我們微微地笑了一笑,卻招呼那三個外國青年說:"車來了,你們走吧。"
他們連忙指著我們說:"他們是先來的。"我們也連忙說:"我們不忙,你們先請吧!"他們笑著道了謝,上了車,我們目送著這輛飛馳的小車,把他們載到天際發光的方向。
火花仍在一陣一陣地升起,調度員和我們都站著凝望,大家都沒有說一句話。漸漸地焰火下去了,月亮已經升得很高,廣場周圍的深草裏,又聽到唧唧的蟲聲。國慶節前北京郊外之夜,就是這樣地柔和,這樣地寧靜,而我的心中,卻有著起伏的波濤一般的感動。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晚報》1961年9月29日,後收入散文集《拾穗小劄》)
隻揀兒童多處行
從香山歸來,路過頤和園,看見頤和園門口,就像散戲似的,成千盈百的孩子,鬧嚷嚷地從門內擠了出來。這幾扇大紅門,就像一隻大魔術匣子,蓋子敞開著,飛湧出一群接著一群的關不住的小天使。
這情景實在有趣!我想起兩句詩:"兒童不解春何在,隻揀遊人多處行",反過來也可以說,"遊人不解春何在,隻揀兒童多處行"。我們笑著下了車,迎著兒童的湧流,擠進頤和園去。
我們本想在知春亭畔喝茶,哪知道知春亭畔已是座無隙地!女孩子、男孩子,戴著紅領巾的,把外衣脫下搭在肩上拿在手裏的,東一堆,西一簇,唧唧呱呱地,也不知說些什麼,笑些什麼,個個鼻尖上閃著汗珠,小小的身軀上噴發著太陽的香氣息。也有些孩子,大概是跑累了,背倚著樹根坐在小山坡上,聚精會神地看小人書。湖麵無數坐滿兒童的小船,在波浪上蕩漾,一麵一麵鮮紅的隊旗,在駘蕩的東風裏嘩嘩地響著。
我們站了一會,沿著湖邊的白石欄杆向玉瀾堂走,在轉折的地方,總和一群一群的孩子撞個滿懷,他們匆匆地說了聲"對不起",又匆匆地往前跑,知春亭和園門口大概是他們集合的地方,太陽已經偏西,是他們歸去的時候了。
走進玉瀾堂的院落裏,眼睛突然地一亮,那幾棵大海棠樹,開滿了密密層層的淡紅的花,這繁花開得從樹枝開到樹梢,不留一點空隙,陽光下就像幾座噴花的飛泉。春光,就會這樣地飽滿,這樣地爛漫,這樣地潑辣,這樣地華侈,它把一冬天蘊藏的精神、力量,都盡情地揮霍出來了!
我們在花下大聲讚歎,引起一群剛要出門的孩子,又圍聚過來了,他們抬頭看看花,又看看我們。我拉住一個額前披著短發的男孩子。笑問:"你說這海棠花好看不好看?"他忸怩地笑著說:"好看。"我又笑問:"怎麼好法?"當他說不出來低頭玩著紐扣的時候,一個在他後麵的女孩子笑著說:"就是開得旺嘛!"於是他們就像過了一關似的,笑著推著跑出門外去了。
對,就是開得旺!隻要管理得好,給它適時地澆水施肥,花也和兒童一樣,在春天的感召下,歡暢活潑地,以旺盛的生命力,舒展出新鮮美麗的四肢,使出渾身解數,這時候,自己感到快樂,別人看著也快樂。
朋友,春天在哪裏?當你春遊的時候,記住"隻揀兒童多處行",是永遠不會找不到春天的!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晚報》1962年5月6日,後收入散文集《拾穗小劄》)
一隻木屐
淡金色的夕陽,像這條輪船一樣,懶洋洋地停在這一塊長方形的海水上。兩邊碼頭上倉庫的灰色大門,已經緊緊地關起了。一下午的嘈雜的人聲,已經寂靜了下來,隻有乍起的晚風,在吹卷著碼頭上零亂的草繩和塵土。
我默默地倚伏在船欄上,周圍是一片的空虛――沉重,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蒼茫的夜色,籠蓋了下來。
猛抬頭,我看見在離船不遠的水麵上,漂著一隻木屐,它已被海水泡成黑褐色的了。它在搖動的波浪上,搖著、搖著,慢慢地往外移,仿佛要努力地搖到外麵大海上去似的!
啊!我苦難中的朋友!你怎麼知道我要悄悄地離開?你又怎麼知道我心裏丟不下那些把你穿在腳下的朋友?你從岸上跳進海中,萬裏迢迢地在船邊護送著我?
過去幾年的、在東京的苦悶不眠的夜晚――相伴我的隻有瓦簷上的雨聲,紙窗外的月色,更多的是空虛――沉重的、黑赳赳的長夜;而每一個不眠的夜晚,我都聽到戛達戛達的木屐聲音,一陣一陣的從我樓前走過。這聲音,踏在石子路上,清空而又堅實;它不像我從前聽過的、引人憎恨的、北京東單操場上日本軍官的軍靴聲,也不像北京飯店的大廳上日本官員、紳士的皮鞋聲。這是日本勞動人民的、風裏雨裏寸步不離的、清空而又堅實的木屐的聲音。
我把雙手交叉起,枕在腦後,隨著一陣一陣的屐聲,在想象中從穿著木屐的雙腳,慢慢地向上看,我看到悲哀憔悴的穿著外褂、套著白罩衣的老人、老婦的臉;我看到痛苦憤怒的穿著工褲、披著蓑衣的工人、農民的臉;我看到憂鬱彷徨的戴著四角帽、穿著短裙的青年、少女的臉 這些臉,都是我白天在街頭巷尾不斷看到的,這時都彙合了起來,從我樓前戛達戛達地走過。
"苦難中的朋友!在這黑赳赳的長夜,希望在哪裏?你們這樣戛達戛達地往哪裏走呢?"在失眠的輾轉反側之中,我總是這樣痛苦地想。
但是魯迅的幾句話,也常常閃光似地刺進我黑暗的心頭,"我想:希望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就這樣,這清空而又堅實的木屐聲音,一夜又一夜地從我的亂石嶙峋的思路上踏過;一聲一聲、一步一步地替我踏出了一條堅實平坦的大道,把我從黑夜送到黎明!
事情過去十多年了,但是我還常常想起那日那時日本橫濱碼頭旁邊水上的那隻木屐。對於我,它象征著日本勞動人民,也使我回憶起那幾年居留日本的一段生活,引起我許多複雜的情感。
從那日那時離開日本後,我又去過兩次。這時候,日本人民不但是我的苦難中的朋友,也是我的鬥爭中的朋友了,我心中的苦樂和十幾年前已大不相同。但是,當同去的人們,珍重地帶回了些與富士山或櫻花有關的紀念品的時候,我卻收集一些小小的、引人眷戀的玩具木屐。
1962年6月8日,北京
(本篇最初發表於《上海文學》1962年7月號,後收入散文集《櫻花讚》)
海戀
許多朋友聽說我曾到大連去歇夏,湛江去過冬,日本和阿聯去開會,都寫信來說:"你又到了你所熱愛的大海旁邊了,看到了童年耳鬢廝磨的遊伴,不定又寫了多少東西呢 "朋友們的期望,一部分是實現了,但是大部分沒有實現。我似乎覺得,不論是日本海,地中海 甚至於大連灣,廣州灣,都不像我童年的那片"海",正如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不一定是我童年耳鬢廝磨的遊伴一樣。我的童年的遊伴,在許多方麵都不如我長大以後所結交的朋友,但是我對童年的遊伴,卻是異樣地熟識,異樣地親昵。她們的姓名、聲音、笑貌、甚至於鬢邊的一綹短發,眉邊的一顆紅痣,幾十年過去了,還是曆曆在目!越來越健忘的我,常常因為和麵熟的人寒暄招呼了半天還記不起姓名,而暗暗地感到慚愧。因此,對於湧到我眼前的一幅一幅童年時代的、鏡子般清澈明朗的圖畫,總是感到驚異,同時也感到深刻的喜悅和悵惘雜糅的情緒――這情緒,像一根溫柔的針刺,刺透了我的纖弱嫩軟的心!
談到海――自從我離開童年的海邊以後,這幾十年之中,我不知道親近過多少雄偉奇麗的海邊,觀賞過多少璀璨明媚的海景。如果我的腦子裏有一座記憶之宮的話,那麼這座殿宇的牆壁上,不知道掛有多少幅大大小小意態不同、神韻不同的海景的圖畫。
但是這幅海的圖畫,是在我童年,腦子還是一張純素的白紙的時候,清澈而敏強的記憶力,給我日日夜夜、一筆一筆用銅鉤鐵劃畫了上去的,深刻到永不磨滅。
我的這片海,是在祖國的北方,附近沒有秀麗的山林,高懸的泉瀑。冬來秋去,大地上一片枯黃,海水也是灰藍灰藍的,顯得十分蕭瑟。春天來了,青草給高大的南山披上新裝,遠遠的村舍頂上,偶然露出一兩樹桃花。海水映到春天的光明,慢慢地也蕩漾出翠綠的波浪。
這是我童年活動的舞台上,從不更換的布景。我是這個闊大舞台上的"獨腳",有時在徘徊獨白,有時在抱膝沉思。
我張著驚奇探討的眼睛,注視著一切。在清晨,我看見金盆似的朝日,從深黑色、淺灰色、魚肚白色的雲層裏,忽然湧了上來;這時,太空轟鳴,濃金潑滿了海麵,染透了諸天。漸漸地,聲音平靜下去了,天邊漾出一縷淡淡的白煙,看見桅頂了,看見船身了,又是哪裏的海客,來拜訪我們北山下小小的城市了。在黃昏,我看見銀盤似的月亮,顫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麵變成一道道一層層的,由濃墨而銀灰,漸漸地漾成閃爍光明的一片。淡墨色的漁帆,一翅連著一翅,慢慢地移了過去,船尾上閃著桔紅色的燈光。我知道在這淡淡的白煙裏,桔紅色的燈光中,都有許多人――從大人的嘴裏,從書本、像《一千零一夜》裏出來的、我所熟識的人,他們在忙碌地做工,喧笑著談話。我看不見他們,但是我在幻想裏一刻不停地替他們做工,替他們說話:他們嚓嚓地用椰子殼洗著甲板,嘩嘩地撒著沉重的漁網;他們把很大的"頂針"套在手掌上,用力地縫一塊很厚的帆布,他們把粗壯的手指放在嘴裏吮著,然後舉到頭邊,來測定海風的方向。他們的談話又緊張又熱鬧,他們談著天後宮前的社戲,玉皇頂上的梨花,他們談著幾天前的暴風雨 這時我的心就狂跳起來了,我的嘴裏模擬著悍勇的呼號,兩手緊握得出了熱汗,身子緊張得從沙灘上站了起來。
我回憶中的景色:風晨,月夕,雪地,星空,像萬花筒一般,瞬息千變;和這些景色相配合的我的幻想活動,也像一出出不同的戲劇,日夜不停地在上演著。但是每一出戲都是在同一的,以高山大海為背景的舞台上演出的。這個舞台,絕頂靜寂,無邊遼闊,我既是演員,又是劇作者。我雖然單身獨自,我卻感到無限的歡暢與自由。
這些往事,再說下去,是永遠說不完的,而且我所要說的並不是這些。我是說,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童年往事,快樂也好,辛酸也好,對於他都是心動神移的最深刻的記憶。我恰巧是從小親近了海,愛戀了海,而別的人就親近愛戀了別的景物,他們說起來寫起來也不免會"一往情深"的。其實,具體來說,愛海也罷,愛別的東西也罷,都愛的是我們自己的土地,我們自己的人民!就說愛海,我們愛的決不是任何一片四望無邊的海。每一處海邊,都有她自己的沙灘,自己的岩石,自己的樹木,自己的村莊,來構成她自己獨特的、使人愛戀的"性格"。她的沙灘和岩石,確定了地理的範圍,她的樹木和村莊,標誌著人民的勞動。她的性格裏麵,有和我們血肉相連的曆史文化、習慣風俗。她是屬於我們的,我們是屬於她的,她孕育了我們,培養了我們;我們依戀她,保衛她,我們願她幸福繁榮,我們決不忍受人家對她的欺淩侵略。就是這種強烈沉摯的感情,鼓舞了我們寫出多少美麗雄壯的詩文,做出多少空前偉大的事業,這些例子,古今中外,還用得著列舉嗎?
還有,我愛了童年的"海",是否就不愛大連灣和廣州灣了呢?決不是的。我長大了,海也擴大了,她們也還是我們自己的海!至於日本海和地中海――當我見到參加反對美軍基地運動的日本內灘的兒童、參加反抗英法侵略戰爭的阿聯塞得港的兒童的時候,我拉著他們溫熱的小手,望著他們背後蔚藍的大海,童年的海戀,怒潮似地湧上心頭。多麼可愛的日本和阿聯的兒童,多麼可愛的日本海和地中海嗬!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夜,北京
(本篇最初發表於《人民文學》1962年10月號)
老舍和孩子們
我認識老舍先生是在三十年代初期一個冬天的下午。這一天,鄭振鐸先生把老舍帶到北京郊外燕京大學我們的宿舍裏來。我們剛剛介紹過,寒暄過,我給客人們倒茶的時候,一轉身看見老舍已經和我的三歲的兒子,頭頂頭地跪在地上,找一隻狗熊呢。當老舍先生把手伸到椅後拉出那隻小布狗熊的時候,我的兒子高興得抱住這位陌生客人的脖子,使勁地親了他一口!這逗得我們都笑了。直到把孩子打發走了,老舍才撣了撣褲子,坐下和我們談話。他給我的第一個難忘的印象是: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孩子的人。
從那時起,他就常常給我寄來他的著作,我記得有:《老張的哲學》、《二馬》、《小坡的生日》,還有其他的作品。我的朋友許地山先生、鄭振鐸先生等都告訴過我關於老舍先生的家世、生平、以及創作的經過,他們說他是出身於貧苦的滿族家庭,飽經憂患。他是在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漢語時,開始寫他的第一部小說《老張的哲學》的;並說他善於描寫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感情,很有英國名作家狄更斯的風味等等。
我自己也感到他的作品有特殊的魅力,他的傳神生動的語言,充分地表現了北京的地方色彩;充分地傳達了北京勞動人民的悲憤和辛酸、向往與希望。他的幽默裏有傷心的眼淚,黑暗裏又看到了階級友愛的溫暖和光明。每一個書中人物都用他或她的最合身份、最地道的北京話,說出了舊社會給他們打上的烙印或創傷。這一點,在我們一代的作家中是獨樹一幟的。
我們和老舍過往較密的時期,是在抗戰期間的重慶。那時我住在重慶郊外的歌樂山,老舍是我家的熟客,更是我的孩子們最歡迎的人。"舒伯伯"一來了,他們和他們的小朋友們,就一窩蜂似地圍了上來,拉住不放,要他講故事,說笑話,老舍也總是笑嘻嘻地和他們說個沒完。這時我的兒子和大女兒已經開始試看小說了,也常和老舍談著他的作品。有一次我在旁邊聽見孩子們問:"舒伯伯,您書裏的好人,為什麼總是姓李呢?"老舍把臉一繃,說:"我就是喜歡姓李的!――你們要是都做好孩子,下次我再寫書,書裏的好人就姓吳了!"孩子們都高興得拍起手來,老舍也跟著大笑了。
因為老舍常常被孩子們纏住,我們沒有談正經事的機會。
我們就告訴老舍:"您若是帶些朋友來,就千萬不要挑星期天,或是在孩子們放學的時候。"於是老舍有時就改在下午一兩點鍾和一班朋友上山來了。我們家那幾間土房子是沒有圍牆的,從窗外的山徑上就會聽見老舍豪放的笑聲:"泡了好茶沒有?
客人來了!"我記得老舍贈我的詩箋中,就有這麼兩句:
揮汗頻頻索好茶。
現在,老舍贈我的許多詩箋,連同他們夫婦贈我的一把扇子――一麵寫的是他自己的詩,一麵是胡藉青先生畫的花卉,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都丟失了!這個損失是永遠補償不了的!
抗戰勝利後,我們到了日本,老舍去了美國。這時我的孩子們不但喜歡看書,而且也會寫信了。大概是因為客中寂寞吧,老舍和我的孩子們的通信相當頻繁,還讓國內的書店給孩子們寄書,如《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等等。有一次我的大女兒把老舍給她信中的一段念給我聽,大意是:你們把我捧得這麼高,我登上紐約的百層大樓,往下一看,覺得自己也真是不矮!我的小女兒還說:"舒伯伯給我的信裏說,他在紐約,就像一條喪家之犬。"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哪裏懂得一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作家,去國懷鄉的辛酸滋味呢?
一九五一年,我們從日本回來。一九五二年的春天,我正生病,老舍來看我。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我的床邊,眉飛色舞地和我談到解放後北京的新人新事,談著毛主席和周總理對文藝工作者的鼓勵和關懷。這時我的孩子們聽說屋裏坐的客人是"舒伯伯"的時候,就都輕輕地走了進來,站在門邊,靜靜地聽著我們談話。老舍回頭看見了,從頭到腳掃了他們一眼,笑問:"怎麼?不認得"舒伯伯"啦?"這時,這些孩子已是大學、高中和初中生了,他們走了過來,不是拉著胳膊抱著腿了,而是用雙手緊緊握住"舒伯伯"的手,帶點羞澀地說,"不是我們不認得您,是您不認得我們了!"老舍哈哈大笑地說:"可不是,你們都是大小夥子,大小姑娘了,我卻是個小老頭兒了!"頓時屋裏又歡騰了起來!
一九六六年九月的一天,我的大女兒從蘭州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娘,舒伯伯逝世了,您知道嗎?"這對我是一聲晴天霹靂,這麼一個充滿了活力的人,怎麼會死呢!那時候,關於我的朋友們的消息,我都不知道,我也無從知道
"四人幫"打倒了以後,我和我們一家特別懷念老舍,我們常常悼念他,悼念在"四人幫"瘋狂迫害下,我們的第一個倒下去的朋友!前幾天在電視上看到《龍須溝》重新放映的時候,我們都流下了眼淚,不但是為這感人的故事本身,而是因為"人民藝術家"沒有能看到我們的第二次解放!一九五三年在我寫的《陶奇的暑期日記》那篇小說裏,在七月二十九日那一段,就寫到陶奇和她的表妹小秋看《龍須溝》影片後的一段對話,那實際就是我的大女兒和小女兒的一段對話:
去摟著她,勸她說:"你知道吧?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了。
後來不是龍須溝都修好了,人民日子都好過了嗎?我們永遠不會再過那種苦日子了。"
小秋點了點頭,說:"可是二妞子已經死了,她什麼好事情都沒有看見!"我心裏也難受得很。
二十五年以後,我的小女兒,重看了《龍須溝》這部電影,不知不覺地又重說了她小時候說過的話:""四人幫"打倒了,我們第二次解放了,可惜舒伯伯看不見了!"這一次我的大女兒並沒有過去摟著她,而是擦著眼淚,各自低頭走開了!
在剛開過的中國文聯全委擴大會議上,看到了許多活著而病殘的文藝界朋友,我的腦中也浮現了許多死去的文藝界朋友――尤其是老舍。老舍若是在世,他一定會作出揭發"四人幫"的義正詞嚴淋漓酣暢的發言。可惜他死了!
關於老舍,許多朋友都寫出了自己對於他的懷念、痛悼、讚揚的話。一個"人民藝術家"、"語言大師"、"文藝界的勞動模範"的事跡和成就是多方麵的,每一個朋友對於他的認識,也各有其一方麵,從每一個側麵投射出一股光柱,許多股光柱合在一起,才能映現出一個完全的老舍先生!為老舍的不幸逝世而流下悲憤的眼淚的,決不止是老舍的老朋友、老讀者,還有許許多多的青少年。老舍若是不死,他還會寫出比《寶船》、《青蛙騎士》更好的兒童文學作品,因為熱愛兒童,就是熱愛著祖國和人類的未來!在黨中央向科學文化進軍的偉大號召下,他會更以百倍的熱情為兒童寫作的。
感謝黨中央,粉碎了"四人幫",也挽救了文藝界,使我能在十二年之後,終於寫出了這篇悼念老舍先生的文章。如今是大地回春,百花齊放。我的才具比老舍先生差遠了,但是我還活著,我將效法他辛勤勞動的榜樣,以一顆熱愛兒童的心,為本世紀之末的四個現代化的社會主義祖國的主人,努力寫出一點有益於他們的東西!
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人民戲劇》1978年第7期,後收入《晚晴集》)
追念振鐸
說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一九五八年十月下旬的一個晚上,在莫斯科的歡迎亞非作家的一個群眾大會上,來賓台上坐在我旁邊的巴金同誌,忽然低下頭來輕輕地對我說:"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不要難過!振鐸同誌的飛機出事,十八號在喀山遇難了。"又驚又痛之中,我說不出話來――但是,但是我怎能不難過呢?
就是在那一年――一九五八年――的國慶節的觀禮台上,振鐸和我還站在一起,扶著欄杆,興高采烈地,一麵觀看著雄壯整齊的遊行隊伍,一麵談著話。他說他要帶一個文化代表團到尼泊爾去。我說我也要參加一個代表團到蘇聯去。
他笑說:"你不是喜歡我母親做的福建菜嗎?等我們都從外國回來時,我一定約你們到我家去飽餐一頓。"當時,我哪裏知道這就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次的充滿了熱情和詼諧的談話呢?
在我所認識的許多文藝界朋友之中(除了我的同學以外),振鐸同誌恐怕是最早的一個了。那就是在五四時代,"福建省抗日學生聯合會"裏。那時我還是協和女子大學預科的一年級學生,隻跟在本校和北京大學、女子師範學校和其他大學的大學生之後,一同開會,寫些宣傳文字和募捐等工作。因為自己的年紀較小,開會的時候,靜聽的時候多,發言的時候少,許多人我都不認識,別人也不認識我。但我卻從振鐸的慷慨激昂的發言裏,以及振鐸給幾個女師大的大同學寫的長信裏;看到他縱情地談到國事,談到哲學、文學、藝術等,都是大字縱橫、熱情洋溢。因此,我雖然沒有同他直接談過話,對於他的誠懇、剛正、率真的性格,卻知道得很清楚,使我對他很有好感。
這以後,他到了上海,參加了《小說月報》的編輯工作。
我自己也不斷地為《小說月報》寫稿,但是我們還是沒有直接通過信。
我們真正地熟悉了起來,還是在一九三一年秋季他到北京燕京大學任教以後,我們的來往就很密切了。他的交遊十分廣泛,常給我介紹一些朋友,比如說老舍先生。振鐸的藏書極多,那幾年我身體不好,常常臥病,他就借書給我看,在病榻上我就看了他所收集的百十來部的章回小說。我現在所能記起的,就有《醒世姻緣》、《野叟曝言》、《綠野仙蹤》等,都是我所從未看過的。在我"因病得閑"之中,振鐸在中國舊小說的閱讀方麵,是我的一位良師益友,這一點是我永遠不會忘懷的。那幾年他還在收集北京的名箋,和魯迅先生共同編印《十竹齋箋譜》。他把收集來的箋紙,都分給我一份,箋譜印成之後,他還簽名送給我一部,說"這箋譜的第一部是魯迅先生的,第二部我自己留下了,第三部就送給你了"。
這一部可貴的紀念品,和那些零散的名貴的北京信箋,在抗戰期間,都丟失了!
振鐸在燕京大學教學,極受進步學生的歡迎,到我家探病的同學,都十分興奮地講述鄭先生的引人入勝的講學和誨人不倦的進步的談話。當他們說到鄭先生的談話很有幽默感的時候,使我憶起在一九三四年,我們應平綏鐵路局之邀,到平綏沿線旅行時,在大同有一位接待的人員名叫"屈龍伸",振鐸笑說:"這名字很有意思。"他忽然又大笑說:"這個名字對張鳳舉。"(當時的北大教授)我們都大笑了起來,於是紛紛地都把我們自己的名字和當時人或古人的名,對了起來,"鄭振鐸"對"李鳴鍾"(當時西北軍的一個軍官),我們旅行團中的陳其田先生,就對了"張之洞",雷潔瓊女士就對了"左良玉","傅作義"就對了"李宗仁"等。這些花絮,我們當然都沒有寫進《平綏沿線旅行記》裏,但當時這一路旅行,因為有振鐸先生在內,大家都感到很愉快。
振鐸在燕大教學,因為受到進步派的歡迎,當然也就受到頑固派的排擠,因此,當我們在一九三六年秋,再度赴美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上海了。他特別邀請朋友給我們餞行。據我的回憶,我是在那次席上,初次會到茅盾同誌的。胡愈之同誌也告訴過我,他是在那次餞別宴上,和我們初次會麵的。
也就是在那次席上我初次嚐到鄭老太太親手烹調的福建菜。
我在太平洋舟中,給振鐸寫了一封信,信上說:"感謝你給我們的"盛大"的餞行,使我們得以會見到許多聞名而未見麵的朋友 更請你多多替我們謝謝老太太,她的手藝真是高明!那夜我們談話時多,對著滿桌的佳肴,竟沒有吃好。麵對這兩星期在船上的頓頓無味的西餐,我總在後悔,為什麼那天晚上不低下頭去盡量地飽餐一頓。"
抗戰勝利後,我從重慶先回到上海,又到他家去拜訪,看見他的書架上仍是堆著滿滿的書,桌子上,窗台上都擺著滿滿的大大小小的陶俑。我笑說:"我們幾經遷徙,都是"身無餘物"了,你還在保存收集這許多東西,真是使人羨慕。"他笑了一笑說:"這是我的脾氣,一輩子也改不了!"
一九五一年我從日本回國,他又是第一批來看我的朋友中之一。我覺得新中國的成立,使他的精力更充沛了,勇氣更大了,想象力也更豐富了。他手舞足蹈地講說他正在毛主席和共產黨的領導下,為他解放前多年來所想做而不能做的促進中國文學藝術的發展,貢獻出他的全部力量。
他就是這麼一個精力充沛熱情橫溢的人。雖然那天晚上巴金勸我不要難過(其實我知道他心裏也是難過的),我能不難過嗎?我難過的不隻是因為我失去了一個良師益友,我難過的是我們中國文藝界少了一個勇敢直前的戰士!
在四害橫行,道路側目的時期,我常常想到振鐸,還為他的早逝而慶幸!我想,像他這麼一個十分熟悉三十年代上海文藝界情形,而又剛正耿直的人,必然會遇到像老舍或巴金那樣的可悲的命運。現在"四人幫"打倒了,滿天春氣,老樹生花,假使他今天還健在,我準知道他還會寫出許多好文章,做出許多有益的事!我記得我們敬愛的周總理,曾在我們大家麵前說過,他和老舍,振鐸,王統照四個人,都是戊戌政變(一八九八年)那年生的。算起來都比我大兩歲。我現在還活了下來!我本來就遠遠、遠遠地落在他們的後麵,但是一想起他們,就深深感到生命的可貴,為了悼念我所尊敬的朋友,我必須盡上我的全部力量,去做人民希望我做而我還能夠做的一切的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文藝報》1978年第6期,後收入《晚晴集》)
臘八粥
從我能記事的日子起,我就記得每年農曆十二月初八,母親給我們煮臘八粥。
這臘八粥是用糯米、紅糖和十八種幹果摻在一起煮成的。
幹果裏大的有紅棗、桂圓、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幹等等,小的有各種豆子和芝麻之類,吃起來十分香甜可口。母親每年都是煮一大鍋,不但合家大小都吃到了,有多的還分送給鄰居和親友。
母親說:這臘八粥本來是佛教寺煮來供佛的――十八種幹果象征著十八羅漢,後來這風俗便在民間通行,因為借此機會,清理廚櫃,把這些剩餘雜果,煮給孩子吃,也是節約的好辦法。最後,她歎一口氣說:"我的母親是臘八這一天逝世的,那時我隻有十四歲。我伏在她身上痛哭之後,趕忙到廚房去給父親和哥哥做早飯,還看見灶上擺著一小鍋她昨天煮好的臘八粥,現在我每年還煮這臘八粥,不是為了供佛,而是為了紀念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一九三○年一月七日逝世的,正巧那天也是農曆臘八!那時我已有了自己的家,為了紀念我的母親,我也每年在這一天煮臘八粥。雖然我湊不上十八種幹果,但是孩子們也還是愛吃的。抗戰後南北遷徙,有時還在國外,尤其是最近的十年,我們幾乎連個"家"都沒有,也就把"臘八"這個日子淡忘了。
今年"臘八"這一天早晨,我偶然看見我的第三代幾個孩子,圍在桌旁邊,在洗紅棗,剝花生,看見我來了,都抬起頭來說:"姥姥,以後我們每年還煮臘八粥吃吧!媽媽說這臘八粥可好吃啦。您從前是每年都煮的。"我笑了,心想這些孩子們真饞。我說:"那是你媽媽們小時候的事情了。在抗戰的時候,難得吃到一點甜食,吃臘八粥就成了大典。現在為什麼還找這個麻煩?"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下,低下頭去,一個孩子輕輕地說:"媽媽和姨媽說,您母親為了紀念她的母親,就每年煮臘八粥,您為了紀念您的母親,也每年煮臘八粥。現在我們為了紀念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周爺爺,我們也要每年煮臘八粥!這些紅棗、花生、栗子和我們能湊來的各種豆子,不是代表十八羅漢,而是象征著我們這一代準備走上各條戰線的中國少年,大家緊緊地、融洽地、甜甜蜜蜜地團結在一起 "他一麵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張疊得很平整的小日曆紙,在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下麵,印著"農曆乙卯年十二月八日"字樣。他把這張小紙送到我眼前說:"您看,這是媽媽保留下來的。周爺爺的忌辰,就是臘八!"
我沒有說什麼,隻泫然地低下頭去,和他們一同剝起花生來。
一九七九年二月三日淩晨
我的故鄉
我生於一九○○年十月五日(農曆庚子年閏八月十二日),七個月後我就離開了故鄉――福建福州。但福州在我的心裏,永遠是我的故鄉,因為它是我的父母之鄉。我從父母親口裏聽到的極其瑣碎而又極其親切動人的故事,都是以福州為背景的。
我母親說:我出生在福州城內的隆普營。這所祖父租來的房子裏,住著我們的大家庭,院裏有一個池子,那時福州常發大水,水大的時候,池子裏的金魚都遊到我們的屋裏來。
我的祖父謝子修(鑾恩)老先生,是個教書匠,在城內的道南祠授徒為業。他是我們謝家第一個讀書識字的人。我記得在我十一歲那年(一九一一年),從山東煙台回到福州的時候,在祖父的書架上,看到薄薄的一本套紅印的家譜。第一位祖先是昌武公,以下是順雲公、以達公,然後就是我的祖父。上麵仿佛還講我們謝家是從江西遷來的,是晉朝謝安的後裔。但是在一個清靜的冬夜,祖父和我獨對的時候,他忽然摸著我的頭說:"你是我們謝家第一個正式上學讀書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讀嗬。"說到這裏,他就源源本本地講起了我們貧寒的家世!原來我的曾祖父以達公,是福建長樂縣橫嶺鄉的一個貧農,因為天災,逃到了福州城裏學做裁縫。
這和我們現在遍布全球的第一代華人一樣,都是為祖國的天災人禍所迫,飄洋過海,靠著不用資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業)、廚刀(飯館業)、剃刀(理發業)起家的,不過我的曾祖父還沒有逃得那麼遠!
那時做裁縫的是一年三節,即春節、端午節、中秋節,才可以到人家去要帳。這一年的春節,曾祖父到人家要錢的時候,因為不認得字,被人家賴了帳,他兩手空空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等米下鍋的曾祖母聽到這不幸的消息,沉默了一會,就含淚走了出去,半天沒有進來。曾祖父出去看時,原來她已在牆角的樹上自縊了!他連忙把她解救了下來,兩人抱頭大哭;這一對年輕的農民,在寒風中跪下對天立誓:將來如蒙天賜一個兒子,拚死拚活,也要讓他讀書識字,好替父親記帳、要帳。但是從那以後我的曾祖母卻一連生了四個女兒,第五胎才來了一個男的,還是難產。這個難得出生的男孩,就是我的祖父謝子修先生,乳名"大德"的。
這段故事,給我的印象極深,我的感觸也極大!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樹,他的第二代就是樹枝,我們就都是枝上的密葉;葉落歸根,而我們的根,是深深地紮在福建橫嶺鄉的田地裏的。我並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淩的農民裁縫的後代。曾祖父的四個女兒,我的祖姑母們,僅僅因為她們是女孩子,就被剝奪了讀書識字的權利!當我把這段意外的故事,告訴我的一個堂哥哥的時候,他卻很不高興地問我是聽誰說的?當我告訴他這是祖父親口對我講的時候,他半天不言語,過了一會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這段故事再講給別人聽。當下,我對他的"忘本"和"輕農"就感到極大的不滿!從那時起,我就不再遵守我們謝家寫籍貫的習慣。我寫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貫,不再是祖父"進學"地點的"福建閩侯",而是"福建長樂",以此來表示我的不同意見!
我這一輩子,到今日為止,在福州不過前後呆了兩年多,更不用說長樂縣的橫嶺鄉了。但是我記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間我們在福州的時候,橫嶺鄉有幾位父老,來邀我的父親回去一趟。他們說橫嶺鄉小,總是受人欺侮,如今族裏出了一個軍官,應該帶幾個兵勇回去誇耀誇耀。父親恭敬地說: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沒有兵,也不可能帶兵去。
我還記得父老們送給父親一個紅紙包的見麵禮,那是一百個銀角子,合起值十個銀元。父親把這一個紅紙包退回了,隻跟父老們到橫嶺鄉去祭了祖。一九二○年前後,我在北京《晨報》寫過一篇叫做《還鄉》的短篇小說,就講的是這個故事。現在這張剪報也找不到了。
從祖父和父親的談話裏,我得知橫嶺鄉是極其窮苦的。農民世世代代在田地上辛勤勞動,過著蒙昧貧困的生活,隻有被賣去當"戲子",才能逃出本土。當我看到那包由一百個銀角子湊成的"見麵禮"時,我聯想到我所熟悉的山東煙台東山金鉤寨的窮苦農民來,我心裏湧上了一股說不出來難過的滋味!
我很愛我的祖父,他也特別的愛我,一來因為我不常在家,二來因為我雖然常去看書,卻從來沒有翻亂他的書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處。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時候,我是時刻圍繞在他的身邊轉的。那時我們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內南後街楊橋巷口萬興桶石店後"。這個住址,現在我寫起來還非常地熟悉、親切,因為自從我會寫字起,我的父母親就時常督促我給祖父寫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寫。這所房子很大,住著我們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們這一房,就住在大廳堂的兩邊,我們這邊的前後房,住著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後房,隻有他一個人和滿屋滿架的書,那裏成了我的樂園,我一得空就鑽進去翻書看。我所看過的書,給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筆記小說《子不語》,還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紓(琴南)老先生翻譯的線裝的法國名著《茶花女遺事》。這是我以後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
我們這所房子,有好幾個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隻是在一排或一進屋子的前麵,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每個"天井"裏都有一口井,這幾乎是福州房子的特點。這所大房裏,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書房。幾乎所有的廳堂和客室、書房的柱子上牆壁上都貼著或掛著書畫。正房大廳的柱子上有紅紙寫的很長的對聯,我隻記得上聯的末一句,是"江左風流推謝傅",這又是對晉朝謝太傅攀龍附鳳之作,我就不屑於記它!但這些掛幅中的確有許多很好很值得記憶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東院廳堂的楹聯,就是:風光月霽襟懷
又如西院客室樓上有祖父自己寫的:
知足知不足
有為有弗為
這兩副對聯,對我的思想教育極深。祖父自己寫的橫幅,更是到處都有。我隻記得有在道南祠種花詩中的兩句:
紅紫青藍白綠黃
在西院紫藤書屋的過道裏還有我的外叔祖父楊維寶(頌岩)老先生送給我祖父的一副對聯是:
知君身是後凋鬆
那幾個字寫得既圓潤又有力!我很喜歡這一副對子,因為"不羈馬"誇獎了他的侄婿,我的父親,"後凋鬆"就稱讚了他的老友,我的祖父!
從"不羈馬"應當說到我的父親謝葆璋(鏡如)了。他是我祖父的第三個兒子。我的兩個伯父,都繼承了我祖父的職業,做了教書匠。在我父親十七歲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嚴複(幼陵)老先生,回到福州來招海軍學生,他看見了我的父親,認為這個青年可以"投筆從戎",就給我父親出了一道詩題,是"月到中秋分外明",還有一道八股的破題。父親都做出來了。在一個窮教書匠的家裏,能夠有一個孩子去當"兵"領餉,也還是一件好事,於是我的父親就穿上一件用伯父們的兩件長衫和半斤棉花縫成的棉袍,跟著嚴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師學堂,去當了一名駕駛生。
父親大概沒有在英國留過學,但是作為一名巡洋艦上的青年軍官,他到過好幾個國家,如英國、日本。我記得他曾氣憤地對我們說:"那時堂堂一個中國,竟連一首國歌都沒有!
我們到英國去接收我們中國購買的軍艦,在舉行接收典禮儀式時,他們竟奏一首《媽媽好糊塗》的民歌調子,作為中國的國歌,你看!"
甲午中日海戰之役,父親是"威遠"艦上的槍炮二副,參加了海戰。這艘軍艦後來在威海衛被擊沉了。父親泅到劉公島,從那裏又回到了福州。
我的母親常常對我談到那一段憂心如焚的生活。我的母親楊福慈,十四歲時她的父母就相繼去世,跟著她的叔父頌岩先生過活,十九歲嫁到了謝家。她的婚姻是在她九歲時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做詩談文時說定的。結婚後小夫妻感情極好,因為我父親長期在海上生活,"會少離多",因此他們通信很勤,唱和的詩也不少。我隻記得父親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三句:此身何事學牽牛,燕山閩海遙相隔,會少離多不自由。
甲午海戰爆發後,因為海軍裏福州人很多,陣亡的也不少,因此我們住的這條街上,今天是這家糊上了白紙的門聯,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紙門聯。母親感到這副白紙門聯,總有一天會糊到我們家的門上!她悄悄地買了一盒鴉片煙膏,藏在身上,準備一旦得到父親陣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盡。祖父看到了母親沉默而悲哀的神情,就讓我的兩個堂姐姐,日夜守在母親身旁。家裏有人還到廟裏去替我母親求簽,簽上的話是:堂中寂寞恐難堪,若要重歡,除是一輪月上。
母親半信半疑地把簽紙收了起來。過了些日子,果然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聽到有人敲門,母親急忙去開門時,月光下看見了輾轉歸來的父親!母親說:"那時你父親的臉,才有兩個指頭那麼寬!"
從那時起,這一對年輕夫妻,在會少離多的六七年之後,才廝守了幾個月。那時母親和她的三個妯娌,每人十天替大家庭輪流做飯,父親便幫母親劈柴、生火、打水,做個下手。
不久,海軍名宿薩鼎銘(鎮冰)將軍,就來了一封電報,把我父親召出去了。
一九一二年,我在福州時期,考上了福州女子師範學校預科,第一次過起了學校生活。頭幾天我還很不慣,偷偷地流過許久眼淚,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怕大家庭裏那些本來就不讚成女孩子上學的長輩們,會出來勸我輟學!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許多要好的同學。至今我還能順老師上班點名的次序,背誦出十幾個同學的名字。福州女師的地址,是在城內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舊家第宅,我記得我們課堂邊有一個小池子,池邊種著芭蕉。學校裏還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還有一道石橋,連接在兩處亭館之間。我們的校長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之一的方聲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們的作文老師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離開女師的時候,還來了一位教體操的日本女教師,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我在這所學校隻讀了三個學期,中華民國成立後,海軍部長黃鍾瑛(讚侯),又來了一封電報,把父親召出去了。不久,我們全家就到了北京。
我對於故鄉的回憶,隻能寫到這裏,十幾年來,我還沒有這樣地暢快揮寫過!我的回憶像初融的春水,湧溢奔流。十幾年來,睡眠也少了,"曉枕心氣清",這些回憶總是使人歡喜而又惆悵地在我心頭反複湧現。這一幕一幕的圖畫或文字,都是我的弟弟們沒有看過或聽過的,即使他們看過聽過,他們也不會記得懂得的,更不用說我的第二代第三代了。我有時想如果不把這些寫記下來,將來這些圖文就會和我的刻著印象的頭腦一起消失。這是否可惜呢?但我同時又想,這些都是關於個人的東西,不留下或被忘卻也許更好。這兩種想法在我心裏矛盾了許多年。
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國的倫敦,應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沃爾夫(VIRGINIAWOOLF)之約,到她家喝茶。我們從倫敦的霧,中國和英國的小說、詩歌,一直談到當時英國的英王退位和中國的西安事變。她忽然對我說:"你應該寫一本自傳。"我搖頭笑說:"我們中國人沒有寫自傳的風習,而且關於我自己也沒有什麼可寫的。"她說:"我倒不是要你寫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為線索,把當地的一些社會現象貫穿起來,即使是關於個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為後人參考的史料。"我當時沒有說什麼,談鋒又轉到別處去了。
事情過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來,覺得她的話也有些道理。"思想再解放一點",我就把這些在我腦子裏反複呈現的圖畫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寫在紙上。
記得在半個世紀之前,在我寫《往事》(之一)的時候,曾在上麵寫過這麼幾句話:將這些往事移在白紙上罷――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這幾句話,現在還是可以應用的。把這些圖畫和文字,移在白紙上之後,我心裏的確輕鬆多了!
1979年2月11日
我的童年
我生下來七個月,也就是一九○一年的五月,就離開我的故鄉福州,到了上海。
那時我的父親是"海圻"巡洋艦的副艦長,艦長是薩鎮冰先生。巡洋艦"海"字號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籌"、"海琛"、"海容",這幾艘軍艦我都跟著父親上去過。聽說還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為艦長駕駛失誤,觸礁沉沒了。
上海是個大港口,巡洋艦無論開到哪裏,都要經過這裏停泊幾天,因此我們這一家便搬到上海來,住在上海的昌壽裏。這昌壽裏是在上海的哪一區,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親所講的關於我很小時候的故事,例如我寫在《寄小讀者》通訊(十)裏麵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壽裏為背景的。我關於上海的記憶,隻有兩張相片作為根據,一張是父親自己照的:年輕的母親穿著沿著闊邊的衣褲,坐在一張有床架和帳楣的床邊上,腳下還擺著一個腳爐,我就站在她的身旁,頭上是一頂青絨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親很喜歡玩些新鮮的東西,例如照相,我記得他的那個照相機,就有現在衛生員背的藥箱那麼大!他還有許多衝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還保存有一個玻璃的漏鬥,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張相片是在照相館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幾的兩邊,茶幾上擺著花盆、蓋碗茶杯和水煙筒,祖父穿著夏天的衣衫,手裏拿著扇子;老姨太穿著沿著闊邊的上衣,下麵是青紗裙子。我自己坐在他們中間茶幾前麵的一張小椅子上,頭上梳著兩個丫角,身上穿的是淺色衣褲,兩手按在膝頭,手腕和腳踝上都戴有銀鐲子,看樣子不過有兩三歲,至少是會走了吧。
父親四歲喪母,祖父一直沒有再續弦,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後才娶的。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時,也沒有聽見家裏人談到她的事,可見她在我們家裏的時間是很短暫的,記得我們住在山東煙台的時期內,祖父來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當我們後來拿起這張相片談起她時,母親就誇她的活計好,她說上海夏天很熱,可是老姨太總不讓我光著膀子,說我背上的那塊藍"記"是我的前生父母給塗上的,讓他們看見了就來討人了。她又知道我母親不喜歡紅紅綠綠的,就給我做白洋紗的衣褲或背心,沿著黑色烤綢的邊,看去既涼爽又醒目,母親說她太費心了,她說費事倒沒有什麼,就是太素淡了。的確,我母親不喜歡濃豔的顏色,我又因為從小男裝,所以我從來沒有紮過紅頭繩。現在,這兩張相片也找不到了。
在上海那兩三年中,父親隔幾個月就可以回來一次。母親談到夏天夜裏,父親有時和她坐馬車到黃浦灘上去兜風,她認為那是她在福州時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親回到家來,很少在白天出去探親訪友,因為艦長薩鎮冰先生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派水手來叫他。薩鎮冰先生是父親在海軍中最敬仰的上級,總是親昵地稱他為"薩統"。("統"就是"統領"的意思,我想這也和現在人稱的"朱總"、"彭總"、"賀總"差不多。)我對薩統的印象也極深。記得有一次,我拉著一個來召喚我父親的水手,不讓他走,他笑說:"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我問:"誰叫打?用什麼打?"他說:"軍官叫打就打,用繩子打,打起來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說:
"繩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劃著說:"喝!你試試看,我們船上用的繩索粗著呢,浸透了水,打起來比棒子還疼呢!"我著急地問:"我父親若不回去,薩統會打他吧?"他搖頭笑說:
"不會的,當官的頂多也就記一個過。薩統很少打人,你父親也不打人,打起來也隻打"半打",還叫用幹索子。"我問:
"那就不疼了吧?"他說:"那就好多了 "這時父親已換好軍裝出來,他就笑著跟在後麵走了。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生了一個妹妹,不幾天就夭折了。頭幾天我還搬過一張凳子,爬上床上去親她的小臉,後來床上就沒有她了。我問妹妹哪裏去了,祖父說妹妹逛大馬路去了,但她始終就沒有回來!
一九○三――九○四年之間,父親奉命到山東煙台去創辦海軍軍官學校。我們搬到煙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們到了煙台,先住在市內的海軍采辦廳,所長葉茂蕃先生讓出一間北屋給我們住。南屋是一排三間的客廳,就成了父親會客和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這客廳裏有一副長聯是: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這一副對聯,因為這是我開始識字的一本課文!父親那時正忙於擬定籌建海軍學校的方案,而我卻時刻纏在他的身邊,說這問那,他就停下筆指著那副牆上的對聯說:"你也學著認認字好不好?你看那對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這幾個字不都很容易認嗎?"於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筆,坐在父親的身旁一邊學認一邊學寫,就這樣,我把對聯上的二十二個字都會念會寫了,雖然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幾本古書。
不久,我們又搬到煙台東山北坡上的一所海軍醫院去寄居。這時來幫我父親做文書工作的,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也把家從福州搬來了,我們兩家就住在這所醫院的三間正房裏。
這所醫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蓋的,正房比較陰冷,但是從廊上東望就看見了大海!從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裏想著它,嘴裏談著它,筆下寫著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幾年裏,當我憂從中來,無可告語的時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開闊了起來,寧靜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國養病的時候,曾寫信到國內請人寫一副"集龔"的對聯,是:
胸中海嶽夢中飛
謝天謝地,因為這副很短小的對聯,當時是卷起壓在一隻大書箱的箱底的,"四人幫"橫行,我家被抄的時候,它竟沒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畫一起被抄走!
現在再回來說這所海軍醫院。它的東廂房是病房,西廂房是診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門房裏還住著一位修理槍支的師傅,大概是退伍軍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爐旁邊,和他攀談。西廂房的後麵有個大院子,有許多花果樹,還種著滿地的花,還養著好幾箱的蜜蜂,花放時熱鬧得很。我就因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幾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給我上的藥,他還告誡我:花是蜜蜂的糧食,好孩子是不搶人的糧食的。
這時,認字讀書已成了我的日課,母親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師,母親教我認"字片",舅舅教我的課本,是商務印書館的國文教科書第一冊,從"天地日月"學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動場地,我對於認字,就沒有了興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寫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過這一段,就是以海軍醫院為背景的:
著要出去。父親便在外麵,用馬鞭子重重地敲著堂屋的桌子,嚇唬我,可是從未打到我的頭上的馬鞭子,也從未把我愛跑的癖氣嚇唬回去
不久,我們又翻過山坡,搬到東山東邊的海軍練營旁邊新蓋好的房子裏。這座房子蓋在山坡挖出來的一塊平地上,是個四合院,住著籌備海軍學校的職員們。這座練營裏已住進了一批新招來的海軍學生,但也住有一營(?)的練勇(大概那時父親也兼任練營的營長)。我常常跑到營口門去和站崗的練勇談話。他們不像兵艦上的水兵那樣穿白色軍裝。他們的軍裝是藍布包頭,身上穿的也是藍色衣褲,胸前有白線繡的"海軍練勇"字樣。當我跟著父親走到營門口,他們舉槍立正之後,父親進去了就揮手叫我回來。我等父親走遠了,卻拉那位練勇蹲了下來,一麵摸他的槍,一麵問:"你也打過海戰吧?"他搖頭說:"沒有。"我說:"我父親就打過,可是他打輸了!"他站了起來,扛起槍,用手拍著槍托子,說:"我知道,你父親打仗的時候,我還沒當兵呢。你等著,總有一天你的父親還會帶我們去打仗,我們一定要打個勝仗,你信不信?"這幾句帶著很濃厚山東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邊回響著!
回想起來,住在海軍練營旁邊的時候,是我在煙台八年之中,離海最近的一段。這房子北麵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軍艦通旗語的地方。旗台的西邊有一條山坡路通到海邊的炮台,炮台上裝有三門大炮,炮台下麵的地下室裏還有幾個魚雷,說是"海天"艦沉後撈上來的。這裏還駐有一支穿白衣軍裝的軍樂隊,我常常跟父親去聽他們演習,我非常尊敬而且羨慕那位樂隊指揮!炮台的西邊有一個小碼頭。父親的艦長朋友們來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這碼頭邊上的。
寫到這裏,我覺得我漸漸地進入了角色!這營房、旗台、炮台、碼頭,和周圍的海邊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動的舞台。
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寫過一篇叫做《海戀》的散文,裏麵有:
晨我看見金盆似的朝日,從深黑色、淺灰色、魚肚白色的雲層裏,忽然湧了上來,這時太空轟鳴,濃金潑滿了海麵,染透了諸天 在黃昏我看見銀盤似的月亮顫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麵變成一層層一道道的由濃黑而銀灰漸漸地漾成光明閃爍的一片 這個舞台,絕頂靜寂,無邊遼闊,我既是演員,又是劇作者。我雖然單身獨自,我卻感到無限的歡暢與自由。
就在這個期間,一九○六年,我的大弟謝為涵出世了。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裏的表哥哥和堂哥哥們又比我大得多;他們和我玩不到一塊兒,這就造成了我在山巔水涯獨往獨來的性格。這時我和父親同在的時間特別多。白天我開始在家塾裏附學,念一點書,學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學父親也從營裏回來,他就教我打槍、騎馬、劃船,夜裏就指點我看星星。逢年過節,他也帶我到煙台市上去,參加天後宮裏海軍軍人的聚會演戲,或到玉皇頂去看梨花,到張裕釀酒公司的葡萄園裏去吃葡萄,更多的時候,就是帶我到進港的軍艦上去看朋友。
一九○八年,我的二弟謝為傑出世了,我們又搬到海軍學校後麵的新房子裏來。
這所房子有東西兩個院子,西院一排五間是我們和舅舅一家合住的。我們住的一邊,父親又在盡東頭麵海的一間屋子上添蓋了一間樓房,上樓就望見大海。我在《海戀》中有過這麼一段描寫,就是在這樓上所望見的一切:
圍抱過來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層一層的麥地,前麵是平坦無際的淡黃的沙灘。在沙灘與我之間,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齊的農舍,親熱地偎倚成一個小小的村落。在廣闊的沙灘前麵,就是那片大海!這大海橫亙南北,布滿東方的天邊,天邊有幾筆淡墨畫成的海島,那就是芝罘島,島上有一座燈塔
在這時期,我上學的時間長了,看書的時間也多了,主要的還是因為離海遠些了,父親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灘上去一次,我記得這海灘上有一座小小的龍王廟,廟門上的對聯是:
四海安瀾
因為少到海灘上去,那間望海的樓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這房間算是客房,但是客人很少來住,父親和母親想要習靜的時候就到那裏去。我最喜歡在風雨之夜,倚欄凝望那燈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強光,它永遠給我以無限的溫暖快慰的感覺!
這時,我們家塾裏來了一位女同學,也是我的第一個女伴,她是父親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兒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隻大兩歲,母親說她比我穩靜得多。她的書桌和我的擺在一起,我們十分要好。這時,我開始學會了"過家家",我們輪流在自己"家"裏"做飯",互相邀請,吃些小糖小餅之類。
一九一一年,我們在福州的時候,父親得到李伯伯從上海的來信,說是李梅修病故了,我們都很難過,我還寫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談話或做遊戲的地方,就在樓房的廊上,一來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們的幹擾,二來可以賞玩海景和園景。從樓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東院那個客廳和書齋的五彩繽紛的大院子。父親公餘喜歡栽樹種花,這院子裏種有許多果樹和各種的花。花畦是父親自己畫的種種幾何形的圖案,花徑是從海灘上挑來的大卵石鋪成的,我們清晨起來,常常在這裏活動。我記得我的小舅舅楊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楊頌岩老先生的兒子,那時正在唐山路礦學堂肄業,夏天就到我們這裏來度假。他從煙台回校後,曾寄來一首長詩,頭幾句我忘了,後幾句是:憶昔夏日來芝罘照眼繁花簇小樓清晨微步愜情賞向晚瓊筵勤勸酬歡娛苦短不逾月別來倏忽驚殘秋花自凋零吾不見共憐福分幾生修
小舅舅是我們這一代最歡迎的人,他最會講故事,講得有聲有色。他有時講吊死鬼的故事來嚇唬我們,但是他講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識很濃厚的故事,什麼洪承疇賣國啦,林則徐燒鴉片啦等等,都講得慷慨淋漓,我們聽過了往往興奮得睡不著覺!他還拉我的父親和父親的同事們組織賽詩會,就是:在開會時大家議定了題目,限了韻,各人分頭做詩,傳觀後評定等次,也預備了一些獎品,如扇子、箋紙之類。賽詩會總是晚上在我們書齋裏舉行,我們都坐在一邊旁聽。現在我隻記得父親做的《詠蟋蟀》一首,還不完全:床下高吟際小陽笑爾專尋同種鬥爭來名譽亦何香
還有《詠茅屋》一首,也隻記得兩句:久處不須憂瓦解雨餘還得草根香
我記住了這些句子,還是因為小舅舅和我父親開玩笑,說他做詩也解脫不了軍人的本色。父親也笑說:"詩言誌嘛,我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當然用詞趕不上你們那麼文雅了。"但是我體會到小舅舅的確很喜歡父親的"軍人本色",我的舅舅們和父親以及父親的同事們在賽詩會後,往往還談到深夜。那時我們都睡覺去了,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些什麼。
小舅舅每次來過暑假,都帶來一些書,有些書是不讓我們看的,越是不讓看,我們就越想看,哥哥們就慫恿我去偷,偷來看時,原來都是"天討"之類的"同盟會"的宣傳冊子。
我們偷偷地看了之後,又偷偷地趕緊送回原處。
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謝為楫出世了。就在這後不久,海軍學校發生了風潮!
大概在這一年之前,那時的海軍大臣載洵,到煙台海軍學校視察過一次,回到北京,便從北京貴胄學堂派來了二十名滿族學生,到海軍學校學習。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運動會上,為著爭奪一項錦標,一兩年中蘊積的滿漢學生之間的矛盾表麵化了!這一場風潮鬧得很凶,北京就派來了一個調查員鄭汝成,來查辦這個案件。他也是父親的同學。他背地裏告訴父親,說是這幾年來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親是"亂黨",並舉海校學生中有許多同盟會員――其中就有薩鎮冰老先生的侄子(?)薩福昌 而且學校圖書室訂閱的,都是《民呼報》之類,替同盟會宣傳的報紙為證等等,他勸我父親立即辭職,免得落個"撤職查辦"。父親同意了,他的幾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遞了辭呈。就在這一年的秋天,父親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他所創辦的海軍學校,和來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學生,我也告別了我的耳鬢廝磨的大海,離開煙台,回到我的故鄉福州去了!
這裏,應該寫上一段至今回憶起來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奮人心的辛亥革命在這年的十月十日發生了!我們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個多月。我們每天都在搶著等著看報。報上以黎元洪將軍(他也是父親的同班同學,不過父親學的是駕駛,他學的是管輪)署名從湖北武昌拍出的起義的電報(據說是饒漢祥先生的手筆),寫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這時大家都紛紛捐款勞軍,我記得我也把攢下的十塊壓歲錢,送到申報館去捐獻,收條的上款還寫有"幼女謝婉瑩君"字樣。我把這張小小的收條,珍藏了好多年,現在,它當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
1979年7月4日清晨年1月出版。
童年雜憶
童年嗬!
是夢中的真,
是真中的夢,
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繁星》
一九八○年的後半年,幾乎全在醫院中度過,靜獨時居多。這時,身體休息,思想反而繁忙,回憶的潮水,一層一層地卷來,又一層一層地退去,在退去的時候,平坦而光滑的沙灘上,就留下了許多海藻和貝殼和海潮的痕跡!
這些痕跡裏,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時代的往事。我覺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樂的,開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該得的愛,我都得到了,該愛的人,我也都愛了。我的母親,父親,祖父,舅舅,老師以及我周圍的人都幫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裏成長。二十歲以後的我,不能說是沒有經過風吹雨打,但是我比較是沒有受過感情上摧殘的人,我就能夠禁受身外的一切。有了健康的感情,使我相信人類的前途是光明的,雖然在螺旋形上升的路上,是峰回路轉的,但我們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斷,來克製外來的侵襲。
八十年裏我過著和三代人相處(雖然不是同居)的生活,感謝天,我們的健康空氣,並沒有被汙染。我希望這愛和健康的氣息,不但在我們一家中間,還在每一個家庭中延續下去。
話說遠了,收回來吧。我常想,假如我不識得字,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陰,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謝我的母親,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把文字這把鑰匙,勉強地塞在我手裏。到了我七歲的時候,獨遊無伴的環境,迫著我帶著這把鑰匙,打開了書庫的大門。
門內是多麼使我眼花繚亂的畫麵嗬!我一跨進這個門檻,我就出不來了!我的文字工具,並不銳利,而我所看到的書,又多半是很難攻破的。但即使我讀到的對我是些不熟習的東西,而"熟能生巧",一個字形的反複呈現,這個字的意義,也會讓我猜到一半。
我記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國演義》和《聊齋誌異》,這裏我隻談《聊齋誌異》。
《聊齋誌異》真是一本好書,每一段故事,多的幾千字,少的隻有幾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每個"人"都從字上站起來了!看得我有時歡笑,有時流淚,母親說我看書看得瘋了。不幸的《聊齋誌異》,有一次因為我在澡房裏偷看,把洗澡水都涼透了,她氣得把書搶過去,撕去了一角,從此後我就反複看著這殘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幾年後我自己買到一部新書時,才把故事的情節拚全了。
此後是無論是什麼書,我得到就翻開看。即或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張紙,哪怕是一張極小的紙,隻要上麵有字,我就都要看看。我記得當我八歲或九歲的時候,我要求我的老師教給我做詩。他說做詩要先學對對子,我說我要試試看。他笑著給我寫了三個字,是"雞唱曉",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就對上個"鳥鳴春",他大為喜悅詫異,以為我自己已經看過韓愈的《送孟東野序》。其實"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這四句話,我是在一張香煙畫的後麵看到的!
再大一點,我又看了兩部"傳奇",如《再生緣》、《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寫的,七字一句的有韻的故事,中間也夾些說白,書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幹的女孩子。如《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天雨花》中的左儀貞。故事都很曲折,最後還是大團圓。以後我還看一些類似的書,如《鳳雙飛》,看過就沒有印象了。
與此同時,我還看了許多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其中就有英國名作家迭更斯的《塊肉餘生述》,也就是《大衛?考伯菲爾》,我很喜歡這本書!譯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說他譯書的時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動,而"笑啼間作"。我記得當我反複地讀這本書的時候,當可憐的大衛,從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饑寒交迫的時候,我一邊流淚,一邊掰我手裏母親給我當點心吃的小麵包,一塊一塊地往嘴裏塞,以證明並體會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時被母親看見了,就說,"你這孩子真奇怪,有書看,有東西吃,你還哭!"事情過去幾十年了,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我的另一個名字
我的另一個名字,是和我該愛而不能愛的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姑母,隻從父親口裏聽到關於她的一切。她是父親的姐姐,父親四歲喪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
我記得父親說過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親在地上打著滾哭,看來她似乎比我的父親大得多。
姑母嫁給馮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時候,曾跟我的父親到三官堂馮家去看我的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長得非常的美。坐在鏡前梳頭,發長委地,一張笑臉紅撲撲地!父親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陳的海軍青年軍官――也是父親的學生――結了婚,她回娘家的時候,就來看我們。我們一大家的孩子都圍著她看,舍不得走開。
馮家也是一個大家庭,我記得他們堂兄弟姐妹很多,個個都會吹彈歌唱,牆上掛的都是些簫,笙,月琴,琵琶之類。
父親常說他們家可以成立一個民樂團!
我生下來多病。姑母很愛我的父母,因此也極愛我。據說她出了許多求神許願的主意,比如說讓我拜在呂洞賓名下,作為寄女,並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個名字,叫"珠瑛",我們還買了一條牛,在呂祖廟放生――其實也就是為道士耕田!
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還請道士到家來念經,叫做"過關"。
這"關"一直要過到我十六歲,都是在我老家福州過的,我隻有在回福州那個時期才得"恭逢其盛"!一個或兩個道士一早就來,在廳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壇,圍上紅緞"桌裙",點蠟,燒香,念經,上供,一直鬧到下午。然後立起一麵紙糊的城門似的"關",讓我拉著我們這一大家的孩子,從"關門"裏走過,道士口裏就唱著"××關過啦""××關過啦",我們哄笑著穿走了好幾次,然後把這紙門燒了,道士也就領了酒飯錢,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呂祖廟在福州城內烏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內有三座山,烏石山,越王山(屏山),於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歐洲七山之城的羅馬的時候,就想到福州!
呂祖廟是什麼樣子,我已忘得幹幹淨淨,但是烏石山上有兩大塊很光滑的大石頭,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這兩塊大石頭叫"桃瓣李片",說出來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這兩塊石頭給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這個名字(珠瑛)有聯係的東西,我想起了許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呂祖名下和"過關"等等,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不相信的,隻因不忍過拂我姑母的意見,反正這一切都在老家進行,並不麻煩他們自己,也就算了,"珠瑛"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用過,家裏人也從不這樣稱呼我。
在我開始寫短篇小說的時候,一時興起,曾想以此為筆名,後來終竟因為不喜歡這迷信的聯想,又覺得"珠瑛"這兩字太女孩子氣了,就沒有用它。
這名字給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時至今日就沒有人知道了。父親的"野"孩子
當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來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曬"熟"了!一個女孩子這麼"野",大了怎麼辦?"跟在我後麵的父親就會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野嗎?"這時,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確,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一手訓練出來的。因為我從小男裝,連穿耳都沒有穿過。記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脫下男裝後,我的伯母,叔母都說"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該紮耳朵眼,戴耳環了。"父親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唇後麵,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紮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見我左耳唇後麵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終沒有紮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我穿的鞋稍為緊了一點,我就故意在父親麵前一瘸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母親也氣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麵前說"你會做,就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的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個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那時候,除了父親上軍營或軍校的辦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學,他就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海軍學校有兩匹馬,一匹是白的老馬,一匹黃的小馬,是輪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書信的。我們總在黃昏,把這兩匹馬牽來,騎著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皮的小黃馬,跟在後麵。記得有一次,我們騎馬穿過金鉤寨,走在寨裏的小街上時,忽然從一家門裏蹣跚地走出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闖到白馬的肚子底下,跟在後麵的父親,嚇得趕忙跳下馬來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馬卻從從容容地橫著走向一邊,給孩子讓出路來。當父親把這孩子抱起交給他的驚惶追出的母親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父親還過來抱著白馬的長臉,輕輕地拍了幾下。
在我們離開煙台以前,白馬死了。我們把它埋在東山腳下。我有時還在它墓上獻些鮮花,反正我們花園裏有的是花。
從此我們再也不騎馬了。
父親還教我打槍,但我背的是一杆鳥槍。槍彈隻有綠豆那麼大。母親不讓我向動物瞄準,隻許我打樹葉或樹上的紅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綠葉或一顆紅果來!
煙台是我們的!
夏天的黃昏,父親下了班就帶我到山下海邊散步,他不換便服,隻把白色製服上的黑地金線的肩章取了下來,這樣,免得走在路上的學生們老遠看見了就向他立正行禮。
我們最後就在沙灘上麵海坐下,夕陽在我們背後慢慢地落下西山,紅霞滿天。對麵好像海上的一抹濃雲,那是芝罘島。島上的燈塔,已經一會兒一閃地發出強光。
有一天,父親隻管抱膝沉默地坐著,半天沒有言語。我就挨過去用頭頂著他的手臂,說,"爹,你說這小島上的燈塔不是很好看麼?煙台海邊就是美,不是嗎?"這些都是父親平時常說的話,我想以此來引出他的談鋒。
父親卻搖頭慨歎地說,"中國北方海岸好看的港灣多的是,何止一個煙台?你沒有去過就是了。"
我瞪著眼等他說下去。
他用手拂弄著身旁的沙子,接著說,"比如威海衛,大連灣,青島,都是很好很美的 "
我說,"爹,你哪時也帶我去看一看。"父親揀起一塊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麵說,"現在我不願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現在都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威海衛是英國人的,大連是日本人的,青島是德國人的,隻有,隻有煙台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一個不凍港!"
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憤激到這個樣子。他似乎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對象,在這海天遼闊、四顧無人的地方,傾吐出他心裏鬱積的話。
他說,"為什麼我們把海軍學校建設在這海邊偏僻的山窩裏?我們是被擠到這裏來的嗬。這裏僻靜,海灘好,學生們可以練習遊泳,劃船,打靶等等。將來我們要奪回威海,大連,青島,非有強大的海軍不可。現在大家爭的是海上霸權嗬!"
從這裏他又談到他參加過的中日甲午海戰:他是在威遠戰艦上的槍炮副。開戰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戰友就被敵人的炮彈打穿了腹部,把腸子都打濺在煙囪上!炮火停歇以後,父親把在煙囪上烤焦的腸子撕下來,放進這位戰友的遺體的腔子裏。
"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樣,永遠掛在我的眼前,這仇不報是不行的!我們受著外來強敵的欺淩,死的人,賠的款,割的地還少嗎?
"這以後,我在巡洋艦上的時候,還常常到外國去訪問。
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 我覺得到哪裏我都抬不起頭來!你不到外國,不知道中國的可愛,離中國越遠,就對她越親。但是我們中國多麼可憐嗬,不振興起來,就會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們現在難關多得很,上頭腐敗得。"
他忽然停住了,注視著我,仿佛要在他眼裏把我縮小了似的。他站起身來,拉起我說,"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一般父親帶我出去,活動的時候多,像那天這麼長的談話,還是第一次!在這長長的談話中,我記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煙台是我們的"這一句。
許多年以後,除了威海衛之外,青島,大連,我都去過。
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 的港口,我也到過,尤其在新中國成立後,我並沒有覺得抬不起頭來。做一個新中國的人民是光榮的!
但是,"煙台是我們的",這"我們"二字,除了十億我們的人民之外,還特別包括我和我的父親!
一九八一年四月
讀書
我常想,假如我不識得字,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陰,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謝我的母親,在我四五歲時,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把文字這把鑰匙,勉強地塞在我手裏。我七歲時,獨遊無伴的環境,迫著我帶著這把鑰匙,打開了書庫的大門。
門內是多麼使我眼花繚亂的畫麵!我一跨進這個門檻,我就出不來了!
我的文字工具,並不銳利,而我所看到的書,又多半是很難攻破的。但即使我讀到的對我是些不熟悉的東西,而"熟能生巧"一個字形的反複呈現,這個字的意義,也會讓我猜到一半。
我記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國演義》和《聊齋誌異》,這裏我隻談《聊齋誌異》。
《聊齋誌異》真是一本好書,每一段故事,多的幾千字,少的隻有幾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每個"人"都從字上站起來了!看得我有時歡笑、有時流淚,母親說我看書看得瘋了。不幸的《聊齋誌異》,有一次因為我在澡房裏偷看,把洗澡水都涼透了,她氣得把書搶過去了,撕去了一角,從此後我就反複看著這殘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幾年後我自己買到一部新書時,才把故事的情節拚全了。
此後是無論是什麼書,我得到就翻開看。我記得得當我八歲或九歲的時候我要求我的老師教給我做詩,他說做詩要先學對對子,我說我要試試看。他笑著給我寫了三個字,是"雞唱曉",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就對上個"鳥鳴春",他大為喜悅詫異,以為我自己已經看過韓愈的《送孟東野序》。其實,"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這四句話,我是在一張香煙畫後麵看到的!
再大一點,我又看了兩部"傳奇",如《再生緣》、《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寫的。書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幹的女孩子,如《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天雨花》中的左儀貞。故事都很曲折,最後還是大團圓。
與此同時,我還看了許多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其中就有英國名作家狄更斯的《塊肉餘生述》,也就是《大衛?考伯菲爾》,我很喜歡這本書!譯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說他譯書的時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動,而"笑啼間作"。我記得當我反複地讀這本書的時候,當可憐的大衛從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饑寒交迫的時候,我一邊流淚,一邊掰我手裏母親給我當點心吃的小麵包,一塊一塊地往嘴裏塞,以證明並體會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時被母親看見了,就說"你這孩子真奇怪,有書看,有東西吃,你還哭!"事情過去幾十年了,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
我的另一個名字
我的另一個名字,是和我該愛而不能愛的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姑母,隻從父親口裏聽到關於她的一切。她是父親的姐姐,父親四歲喪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我記得父親說過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親在地上打著滾哭,看來她似乎比我的父親大得多。
姑母嫁給馮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時候,曾跟我的父親到三官堂馮家去看我的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長得非常的美。坐在鏡前梳頭,發長委地,一張笑臉紅撲撲地!父親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陳的海軍青年軍官――也是父親的學生――結了婚,她回娘家的時候,就來看我們。我們一大家的孩子都圍著她看,舍不得走開。
馮家也是一個大家庭,我記得他們堂兄弟姐妹很多,個個都會吹彈歌唱,牆上掛的都是些簫,笙,月琴,琵琶之類。父親常說他們家可以成立一個民樂團!
我生下來多病。姑母很愛我的父母,因此也極愛我。據說她出了許多求神許願的主意,比如說讓我拜在呂洞賓名下,作為寄女,並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個名字,叫"珠瑛",我們還買了一條牛,在呂祖廟放生――其實也就是為道士耕田!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還請道士到家來念經,叫做"過關"。這"關"一直要過到我十六歲,都是在我老家福州過的,我隻有在回福州那個時期才得"恭逢其盛"!一個或兩個道士一早就來,在廳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壇,圍上紅緞"桌裙",點蠟,燒香,念經,上供,一直鬧到下午。然後立起一麵紙糊的城門似的"關",讓我拉著我們這一大家的孩子,從"關門"裏走過,道士口裏就唱著"××關過啦""××關過啦",我們哄笑著穿走了好幾次,然後把這紙門燒了,道士也就領了酒飯錢,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呂祖廟在福州城內烏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內有三座山,烏石山,越王山(屏山),於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歐洲七山之城的羅馬的時候,就想到福州!
呂祖廟是什麼樣子,我已忘得幹幹淨淨,但是烏石山上有兩大塊很光滑的大石頭,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這兩塊大石頭叫"桃瓣李片",說出來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這兩塊石頭給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這個名字(珠瑛)有聯係的東西,我想起了許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呂祖名下和"過關"等等,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不相信的,隻因不忍過拂我姑母的意見,反正這一切都在老家進行,並不麻煩他們自己,也就算了,"珠瑛"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用過,家裏人也從不這樣稱呼我。
在我開始寫短篇小說的時候,一時興起,曾想以此為筆名,後來終竟因為不喜歡這迷信的聯想,又覺得"珠瑛"這兩字太女孩子氣了,就沒有用它。
這名字給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時至今日就沒有人知道了。
父親的"野"孩子
當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來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曬'熟'了!一個女孩子這麼'野',大了怎麼辦?"跟在我後麵的父親就會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野嗎?"這時,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確,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一手訓練出來的。因為我從小男裝,連穿耳都沒有穿過。記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脫下男裝後,我的伯母,叔母都說"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該紮耳朵眼,戴耳環了。"父親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唇後麵,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紮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見我左耳唇後麵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終沒有紮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我穿的鞋稍為緊了一點,我就故意在父親麵前一瘸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母親也氣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麵前說"你會做,就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的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個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那時候,除了父親上軍營或軍校的辦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學,他就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海軍學校有兩匹馬,一匹是白的老馬,一匹黃的小馬,是輪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書信的。我們總在黃昏,把這兩匹馬牽來,騎著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皮的小黃馬,跟在後麵。記得有一次,我們騎馬穿過金鉤寨,走在寨裏的小街上時,忽然從一家門裏蹣跚地走出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闖到白馬的肚子底下,跟在後麵的父親,嚇得趕忙跳下馬來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馬卻從從容容地橫著走向一邊,給孩子讓出路來。當父親把這孩子抱起交給他的驚惶追出的母親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父親還過來抱著白馬的長臉,輕輕地拍了幾下。
在我們離開煙台以前,白馬死了。我們把它埋在東山腳下。我有時還在它墓上獻些鮮花,反正我們花園裏有的是花。從此我們再也不騎馬了。
父親還教我打槍,但我背的是一杆鳥槍。槍彈隻有綠豆那麼大。母親不讓我向動物瞄準,隻許我打樹葉或樹上的紅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綠葉或一顆紅果來!
煙台是我們的!
夏天的黃昏,父親下了班就帶我到山下海邊散步,他不換便服,隻把白色製服上的黑地金線的肩章取了下來,這樣,免得走在路上的學生們老遠看見了就向他立正行禮。
我們最後就在沙灘上麵海坐下,夕陽在我們背後慢慢地落下西山,紅霞滿天。對麵好像海上的一抹濃雲,那是芝罘島。島上的燈塔,已經一會兒一閃地發出強光。
有一天,父親隻管抱膝沉默地坐著,半天沒有言語。我就挨過去用頭頂著他的手臂,說,"爹,你說這小島上的燈塔不是很好看麼?煙台海邊就是美,不是嗎?"這些都是父親平時常說的話,我想以此來引出他的談鋒。
父親卻搖頭慨歎地說,"中國北方海岸好看的港灣多的是,何止一個煙台?你沒有去過就是了。"
我瞪著眼等他說下去。
他用手拂弄著身旁的沙子,接著說,"比如威海衛,大連灣,青島,都是很好很美的"
我說,"爹,你哪時也帶我去看一看。"父親揀起一塊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麵說,"現在我不願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現在都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威海衛是英國人的,大連是日本人的,青島是德國人的,隻有,隻有煙台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一個不凍港!"
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憤激到這個樣子。他似乎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對象,在這海天遼闊、四顧無人的地方,傾吐出他心裏鬱積的話。
他說,"為什麼我們把海軍學校建設在這海邊偏僻的山窩裏?我們是被擠到這裏來的嗬。這裏僻靜,海灘好,學生們可以練習遊泳,劃船,打靶等等。將來我們要奪回威海,大連,青島,非有強大的海軍不可。現在大家爭的是海上霸權嗬!"
我到了北京
大概是在一九一三年初秋,我到了北京。
中華民國成立後,海軍部長黃鍾瑛打電報把我父親召到北京,來擔任海軍部軍學司長。父親自己先去到任,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四個,幾個月後才由舅舅護送著,來到北京。
實話說,我對北京的感情,是隨著居住的年月而增加的。
我從海闊天空的煙台,山清水秀的福州,到了我從小從舅舅那裏聽到的腐朽破爛的清政府所在地――北京,我是沒有企望和興奮的心情的。當輪船緩慢地駛進大沽口十八灣的時候,那渾黃的河水和淺淺的河灘,都給我以一種抑鬱煩躁的感覺。
從天津到北京,一路上青少黃多的田畝,一望無際,也沒有引起我的興趣!到了北京東車站,父親來接,我們坐上馬車,我眼前掠過的,就是高而厚的灰色的城牆,塵沙飛揚的黃土鋪成的大道,匆忙而又迂緩的行人和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在我茫然漠然的心情之中,馬車已把我送到了一住十六年的"新居",北京東城鐵獅子胡同中剪子巷十四號。
這是一個不大的門麵,就像天津出版社印的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的封麵畫,是典型的北京中等人家的住宅。大門左邊的門框上,掛著黑底金字的"齊宅"牌子。進門右邊的兩扇門內,是房東齊家的住處。往左走過一個小小的長方形外院,從朝南的四扇門進去,是個不大的三合院,便是我們的"家"了。
這個三合院,北房三間,外麵有廊子,裏麵有帶磚炕的東西兩個套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都是兩明一暗,東廂房作了客廳和父親的書房,西廂房成了舅舅的居室和弟弟們讀書的地方。從北房廊前的東邊過去,還有個很小的院子,這裏有廚房和廚師父的屋子,後麵有一個蹲坑的廁所。北屋後麵西邊靠牆有一座極小的兩層"樓",上麵供的是財神,下麵供的是狐仙!
我們住的北房,除東西套間外,那兩明一暗的正房,有玻璃後窗,還有雕花的"隔扇",這隔扇上的小木框裏,都嵌著一幅畫或一首詩。這是我在煙台或福州的房子裏所沒有的裝飾,我很喜歡這個裝飾!框裏的畫,是水墨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詩就多半是我看過的《唐詩三百首》中的句子,也有的是我以後在前人詩集中找到的。其中隻有一首,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那是一首七律:風急天高(?)忽斷聞難解亂絲唯勿理善存餘焰不教焚事當路口三叉誤人便江頭九派分今日始知吾左計枉親書劍負耕耘
我覺得這首詩很有哲理意味。
我們在這院子裏住了十六年!這裏麵堆積了許多我對於我們家和北京的最初的回憶。
我最初接觸的北京人,是我們的房東齊家。我們到的第二天,齊老太太就帶著她的四姑娘,過來拜訪。她稱我的父母親為"大叔"、"大嬸",稱我們為姑娘和學生。(現在我會用"您"字,就是從她們學來的。)齊老太太常來請我母親到她家打牌,或出去聽戲。母親體弱,又不慣於這種應酬,婉言辭謝了幾次之後,她來的便少了。我倒是和她們去東安市場的吉祥園,聽了幾次戲,我還趕上了聽楊小樓先生演黃天霸的戲,戲名我忘了。我又從《汾河灣》那出戲裏,第一次看到了梅蘭芳先生。
我常被領到齊家去,她們院裏也有三間北屋和東西各一間的廂房。屋裏生的是大的銅的煤球爐子,很暖。她家的客人很多,客人來了就打麻雀牌,抽紙煙。四姑娘也和他們一起打牌吸煙,她隻不過比我大兩三歲!
齊家是旗人,他本來姓"祈"(後來我聽到一位給母親看病的滿族中醫講到,旗人有八個姓,就是童、關、馬、索、祈、富、安、郎。),到了民國,旗人多改漢姓,他們就姓了"齊",他們家是老太太當權,齊老先生和他們的小腳兒媳,低頭出入,忙著幹活,很少說話。後來聽人說,這位齊老太太從前是一個王府的"奶子",她攢下錢蓋的這所房子。我總覺得她和我們家門口大院西邊那所大宅的主人有關係。這所大宅子的前門開在鐵獅子胡同,後門就在我們門口大院的西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