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時間的永恒性被置換。破壞了時間的連續性,抽空了時間的曆史內涵,時間就變得輕盈了。但現代人似乎並沒有完全擺脫對“永恒”的追慕,隻不過這裏的“永恒”不是靠漫長的等待和煎熬得來,而是在短暫的瞬間就獲得。實際上,時間的永恒性已經被成功置換了。鮑曼區分了兩種現代性,在現代社會中,現代性表現為不斷進步勇往直前的宏大的計劃,時間呈現為空間的模式,亦即按照過去、現在、未來的序列往前發展,人們默默地忍受和堅持,等待著將來某一個幸福時刻的降臨。也有可能有人會迷失方向或者不能到達終點,但是這隻能歸咎於個人自身的知識和毅力,而那條由特定時-空結構起來的既定路線並沒有錯。這裏的現代性被鮑曼稱為“固態的”或者“沉重的”現代性。而在後現代社會中,時間不再受空間的支配,它已經逸出了空間僵硬的外殼,變得輕盈靈動了。時間也不再具有方向性,鮑曼說:“時間一旦被隱藏,它就不再是一個向量,不再是一個帶有標誌的箭頭,不再是一個有方向的流程—時間不再結構空間。”①時間沒有矢量性,就不可能導向某一個終點時刻,虛幻的永恒被每一個當下的瞬間代替了。由此,時間成就了它自身,它通過誇大瞬時的容量來展現其價值。鮑曼用“液態的”或者“輕盈的”現代性來指稱這種後現代性。他在《流動的現代性》一書中說:“如果‘固態的’現代性把永恒持續設想為主要的目的和行動的原則,那麼,‘液態的’現代性就沒有讓這一永恒持續發揮多少作用。‘短期’已經取代了‘長期’,並把瞬時理解為它的終極的理想。在將時間提升到無邊無際的容器這一層次上時,液態的現代性卻液化了持續性,並讓持續性失去了價值,從而毀滅了它的意義。”②取消了時間的持續性,人們不再把希望寄托在時間的數量遞增上,而是將每一個消費享樂的瞬時無限的放大,“瞬時……使得每一個片刻在容量上看似無邊無際;而且,無限的容量就意味著,對於從某一片刻—無論它是多麼的短暫,多麼的“一閃即逝”—能獲得些什麼,這就沒有限製沒有止境了。”①正因為瞬時的容量被無限誇大,“瞬間即永恒”的奇跡終於被創造出來了,但是,這裏的永恒與不朽已經不同於現代和前現代,由於拒絕了時間的持續性,所以永恒和不朽的觀念也被置換成了一種瞬時的消費經曆和體驗。②
作為一種曆史流傳物,經典的形成和傳播依賴於穩定而持久的曆史意識,而曆史意識的建立又建基於連續性的曆史時間之上。伽達默爾認為:“古典型乃是對某種持續存在東西的意識,對某種不能被喪失並獨立於一切時間條件的意義的意識,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稱某物為‘古典型的’—即一種無時間性的當下存在,這種當下存在對於每一個當代都意味著同時性。”③這裏的“古典型”指的就是經典。伽達默爾從闡釋學的立場重新解釋了經典的曆史性存在,一方麵,經典表現為對持續性的意識,這是經典存在的時間基礎。而且,經典不局限於某一個特定時代,它能夠獨立於一切時間條件完成對自身意義價值的確證。所以,經典是“無時間性的”。另一方麵,經典的這種“無時間性”並不表現為某種僵硬的永恒律令,而是與各個時空條件下的闡釋者相互溝通,在每個具體的活生生的闡釋行為中展開其效果曆史:“古典型之所以是被保存的東西,正是因為它意指自身並解釋自身,也就是以這種方式所說的東西,即它不是關於某個過去東西的陳述,不是某種單純的、本身仍需要解釋證明的東西,而是那種對某個現代這樣說的東西,好像它是特別說給它的東西。……因此,古典型的東西確實是‘無時間性的’,不過這種無時間性乃是曆史存在的一種方式。”④不難發現,伽達默爾是在經典存在的時間性中理解它的超時間性。經典的規範性和基本價值能夠克服時間的距離影響甚至規約後世的各種觀念意識,所以說經典是“無時間性”(或者說“超時間性”)的。但這種“無時間性”又在每一個當下存在,呈現為一種同時性。表麵上看,伽達默爾的觀點能夠將不同的經典觀從時間維度統一起來。“無時間性”是經典本質主義和精英主義所堅持的,“當下”和“同時性”又是後現代主義特別是解構主義所追求的,“無時間性的當下存在”不正好是兩者握手言和的具體表述嗎?實則不然。伽達默爾所說的“無時間性”和“同時性”是互為條件的,經典的規範性和特定價值要實現它的“無時間性”,必須等待各個特定時代特定闡釋者的參與活動的展開。經典的“同時性”意味著:它以一種開放的姿態隨時存在於闡釋者的當前,而闡釋者也主動投入到經典的時空中來,尋求深層次的交流對話。所以,這種“同時性”離不開時間的連續性(曆史時間),離不開對永恒意義的不斷追尋。這與後現代語境中的瞬間化片斷化的“同時性”大異其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