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以上分析的三種時間意識來看,都是把焦點集中在時間的某一個維度,而沒有從整體上去考察時間以及時間與文化的關係。這種顧頭不顧尾、顧此不顧彼的聚焦式時間思維嚴重扭曲了時間的整體性和貫通性,從而影響了文化自我演化創新的自然進程,其迷惑性和破壞力很大,切不可小覷。筆者提倡一種散點式的時間透視思維,亦即不是從某一個固定的點而是從所有的點去透視時間,時間的其他維度也因此獲得了呈現並參與的機會。在焦點透視中,非焦點區域隻是作為虛幻的背景而存在的,它給了我們一個肉感的真實,但不是唯一的真實,更不是全部的真實。散點透視解放並恢複了所有的空間,世界的每一個細節都加入進來,使得意義更加豐富充盈,深邃而雋永。中國文化的創新發展應該秉持這種散點透視的時間思維,而不是互不溝通彼此隔絕的焦點透視的時間思維。換言之,文化要創新,必須放棄對時間的執念,把以鄰為壑的時間陷阱完全打通,變成彼此相連的大通道。放下包袱,敞開襟懷,與時間一起躍入天地創生化育的綿延之流中。
三隨時而中:中國文化創新的時間邏輯
過去、現在、未來之所以成為時間性陷阱,就是因為人們的價值取向過於執著,總是以一種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思維去考慮問題。考察中國當下所麵臨的諸種文化情境,無論是傾向於複古的過去式思維,還是西方線性時間觀的未來式思維,或是以現在為中心的當下式思維,都不適合文化創新發展的要求。要破除人們對某一時間維度的執念,可供借鑒的思想資源有很多,比如道家的順時安命思想、佛家的頓悟空觀思想。但文化的創新建設是一種積極的入世行為,破除對時間的執念不能采取道家或佛禪的方式,而應該借重儒家的時間思維。當然,儒家的時間意識也很複雜,既有崇古複古的過去式思維,也有居安思危、求新求變的未來視野,還有“無平不陂”、“無往不複”的循環式思維。由於曆史時代條件的變化,這些時間觀念已經不適合當下文化的實際了。但是,儒家有一種更為高妙精微的時間思維始終留存在文化的命脈中,一直到現在仍然適用,這就是“時中”思想。明儒薛瑄曾說:“時中是活法而不死”(《讀書錄》卷一),可見“時中”這一思想的生命力之強。“時中”是中庸的核心,沒有“時中”,就達不到中庸的境界。不幸的是,現代以來,中庸被扣上了“騎牆派”、“折中主義”、“鄉願”等帽子,成了曆史文化的殘滓,中庸思想的高度和深度被曆史的灰塵遮蔽了。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應歸咎於人們對“時中”這一思想的盲視或遺忘。因為在線性時間邏輯下,時時保持中行是既不可能也不必要的,“時中”思想被急功近利的現代人所漠視就是無法避免的了。現在我們要做的工作是,抖落“時中”思想上的曆史灰塵,使之重放異彩;同時結合當下的文化實際,對這一思想進行合理有度的現代闡釋,使之成為新世紀中國文化創新的時間邏輯與價值風標。
在孔子那裏,“時中”主要在聖人君子的人倫道德實踐環節表現出來,孔子有言:“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中庸》第二章)中庸的境界之所以難以達到,不僅是因為要把握好事情的度,而且要時時都要把握這個度,所謂“時中”,就是要“隨時而中”。孟子將“時中”與“權變”關聯起來,進一步完善了時中思想的方法論。宋代理學時期,理學家們多從“已發”、“未發”的道德情感方麵來討論“時中”,使得“時中”成了一種控製自我情感的個體心性功夫。由此不難發現,“時中”思想變得越來越精微和個人化。依筆者愚見,要在“時中”的意義上討論文化創新的時間邏輯,我們應該重新回到儒家易學的大傳統之中,隻有這樣,“時中”才能獲得一個更大更深廣的思想語境。
“時中”思想在易學傳統中非常突出,正如清代著名易學家惠棟所說:“易道深矣!一言以蔽之,曰:時中。”(《易漢學·易尚時中說》)。用“時中”來概括整個易學傳統的思想精髓,可謂中的之論。《周易》的六十四卦,就是六十四個“時”。這六十四卦,通過陰陽二爻所組成的卦象,表征了存在於感性鮮活的大宇宙和現實人生脈動中的時義。《易傳》和《彖傳》中特別提到了六十四卦中的豫、隨、頤、大過、坎、遁、睽、蹇、解、姤、革、旅這十二卦的時義及其大用。六十四卦中,不僅每卦各自獨立成時,而且,各卦時之間也並非彼此析離,而是和其他“時”環環相連,共同構成一個整體的“大時”。在這種整體性的時義彰顯中,既留存著過去之時的消息痕跡,又涵攝著現在之時的生機活潑,而且還顯露著將來之時的幾微變幻。或者說,這裏的“時”就是溝通著過去、現在、未來的綿延之流,這是“時中”之所以可能發生的時間性基礎。
《周易》中的“時”是和“位”相舉稱的,“時”是指整個卦象而言,“位”是指每個卦的爻而言,從初爻到上爻的六個爻就是六個位。爻代表變易,即就是時之變。王弼有言:“夫卦者,時也;爻者,適時之變也。”(《周易略例·明卦適變通爻》)爻所展現的就是卦時各個階段的變化,實際上也就是各個小的時段。以乾卦為例,從初九到上九,六爻依次出現“潛”、“見”、“惕”、“躍”、“飛”、“亢”六個位。初九“潛龍,勿用”表示事物尚處於萌芽狀態,所以要潛藏不露;九二“見龍在田”,象征事情開始顯露出頭角,應該適當進取;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表示事情發展到一定規模,應當時刻警惕著;九四“或躍在淵”象征事情進入到一個更高的層次,君子進德修業,及時作為。九五“飛龍在天”象征事情圓滿成功,應處慎防盈。上九“亢龍,有悔”表示處於極高之位,動則必悔。事情發展到極端,開始向反麵轉化。這六個爻位既是事情發展的不同空間,也是六個不同的時間段,因此,爻是時位合一的統一體。但是中國古代的時位觀更重視時性這一維,表現為“時位一體,以時統位”的模式。從乾卦六爻的事情發展變化情形來看,每個特定的時間空間都有新的消息出現,所以君子就應該隨著實際情況把握好分寸,時時調整自己的方式與策略,以有效的應對事情的變化。所謂“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周易·艮卦·彖傳》),就是人的行動實踐與最佳時機相契合,這便是“時中”。這樣一來,這裏的“時中”就包含三個向度:時(時間)、位(空間)、中(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