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批評理論與時間詩學(18)(1 / 3)

在李健吾的評論文章中,提及較多的職業批評家是法國的布倫蒂埃。①布倫蒂埃曾經名重一時,1886至1900年期間他是巴黎高等師範學院首屈一指的教授,1893年膺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位居要職,說話一言九鼎。他“回到了源遠流長的法蘭西傳統,重新樹起十七世紀的典範,並指出往代古典的道德的理想標準。”②最初,他猛烈攻擊自然主義,反對左拉,指責左拉自然主義的粗俗;同時,對於巴爾紮克和福樓拜他也毫不寬容,說他們是“可見現實之嚴格的畫家,但卻最多不過是不多見現實之平庸的探險家”③。由於象征主義也反對自然主義,使得布倫蒂埃比較容易接受象征主義的主張,但後來也反感於其“腐敗”和“無法解釋”。這位古典主義的狂熱辯護士深信,有必要形成一種能夠解釋、劃分和判斷作品的客觀批評。因為“批評的旨趣在於評判、分類以及詳釋文學作品”④。布倫蒂埃的批評有三個步驟:對作品進行詳釋隻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分類和比較,他把所評的作品放到一個更大的範圍內,歸好類,選好位置,並進行相互比較;第三步便是批評評判,為作品厘定價值,評判高下優劣。布倫蒂埃的論敵、法國印象主義批評家米爾·勒麥特爾這樣罵道:“布倫蒂埃先生研究任何一部作品,無論是什麼作品,是大是小,都要研究這部作品與一組其他作品的關係,這樣這組作品與另外一些作品的關係通過時間和空間會立即展現在他的眼前,依此類推……當他讀一本書的時候,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他會想到自世界之初所完成的著作。他對那些無法歸類的東西永遠不碰一下。”⑤這是對職業批評的一種諷刺性誇張,同時也確實點中了職業批評的要害。勒麥特爾指出布倫蒂埃批評的三大根據:一是文學史的哲學,二是全部美學的係統,三是倫理學準則。他學問淵博,知識全麵。但是正如李健吾在《自我與風格》一文中所指出的:“布雷地耶的學問不唯不能成全他,反爾縛手縛腳成為他的絆馬索。”他喜歡比較、歸類,但是“他不能走錯一步,錯一步,他的全盤線索就亂了”。布倫蒂埃把批評的行為規定為“評判、分析、解釋”,這就意味著批評者必須是飽讀的、博學的、邏輯的。但是,這種批評隻適合於古代作品,而對於當代瞬息多變、麵目各異的作品則顯得力不從心。考證、比較、溯源在這裏並不奏效,批評當代作品最關鍵的是“品鑒”,什麼是“品鑒”?按蒂博岱的說法,品鑒“是感到一種現時的樂趣,是生活在現時,是喚醒現時的一刻。”既然是品鑒,那批評家就尤其需要一種趣味,這也是職業批評家最容易缺乏的東西。所以,布倫蒂埃“永遠在審判,永遠不曉得享受”①。李健吾所師法的印象主義批評注重的就是品味和鑒賞,從對作品的直覺感悟和印象表述中體味作品的氣蘊,使得自己的性格得到陶冶,從而獲得一種美好的精神享受。毋庸諱言,在批評的價值取向上,李健吾倚重的是勒麥特爾、法朗士等人,而不是“金剛似的布雷地耶”。

職業的批評另一個顯著特點是訓誡、勸導,所以,它總是力圖從作品中挑出這樣或那樣的毛病。因而被稱為“求疵”的批評。在法國文學批評史上,最為典型的一次“求疵”的批評,是十七世紀法國文學批評家夏普蘭秉承首相黎塞留的旨意,代表法蘭西學院起草對高乃依悲喜劇《熙德》的批評意見,撰寫了《法蘭西學士院關於〈熙德〉的感想》一文,教導高乃依如何寫悲劇。夏普蘭倡導一種“告誡的批評”,即“批評乃是一種向作家提出有益的告誡的藝術”。由此可見,職業批評的“求疵”針對的是作家。法國十九世紀著名批評家法蓋認為這類批評家是“真正的合作者”。因為批評家關注的是作家,而不是公眾,他這樣做是試圖教育作者,提醒他們,讓他們有所防備。“他的職能是根據每位作者的氣質了解他應該有的但隻要稍加小心就可以避免的缺陷;對於那不可避免的缺陷,他至少可以掩蓋或減輕其嚴重程度。”①而“尋美”的批評是對讀者說話,是為了給他們以某種引導,告訴他們一本書好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好。所以,法蓋認為:“求疵的批評是批評家創造的,而尋美的批評是感到需要被人欣賞的作家發明的。”②也就是說,“求疵”是批評家的一種職業需要,而“尋美”則是作家露才顯己的表現。蒂博岱不同意法蓋的觀點,他在《批評生理學》一書中反駁說:“可是批評家有什麼需要呢?難道他們需要不去欣賞他人?不,他們需要發號施令。”

李健吾也反對那種純粹“求疵”的批評。他認為,對於作家來說,甚至對於每個人來說,他不僅具有創造的本能,同時還具備一種“批評的官能”。正如王爾德所言,“沒有批評的官能,就沒有藝術的創造”。阿諾德也說:“一位現代詩人的創造如果要具有很大的價值的話,其中就必定包含一番巨大的批評工夫;否則它將成為比較貧乏和生命短暫的事業了。”③正因為作家自身也有這種批評的“官能”,同時有著豐富的創作經驗,知曉個中的甘苦,“所以,遇到一個批評家過分吹毛求疵的時候,猶如巴爾紮克恨不能夠拿鋼筆插進聖佩夫的身子”④。職業批評家在批評作品時,往往以嚴肅的麵孔出現,批評變成了“批改小學生的作業”。但是,職業批評家忽視了作家創造的天性,不理解創作是一種性靈的自由活動,所以,在批評作品時,他們不會去考慮存在於作品中的作家所獨有的個性。蒂博岱認為:“批評真正的高級職能不在於從事這種職業本身,而在於放棄那些毫無價值的作品,在於不僅要理解傑作,而且要理解這些傑作裏麵自由的創造衝動所包含的年輕和新生的東西,這是比理解傑作本身更難的。”⑤在這方麵,“求疵”的批評則不如“尋美”的批評。“求疵”的批評往往表現出對創造天才的盲視,而一心隻關注作品中的一星半點的瑕疵。“尋美”的批評則是以一種同情、理解的姿態進入作品,其著眼點在於發現作品中的亮點,和作者一同去感受生命真正的敞亮。狄德羅把一味搜集缺點而把美棄之一旁的批評家比作那種漫步在流動著金片的小河畔卻要俯拾沙子裝滿袋子的人。他很不希望批評僅限於挑剔新作品的缺陷。關於這一點,李健吾在《咀華集·序一》中就開宗明義地說到自己對批評的這種看法:“我用我全份的力量來看一個人潛在的活動,和聚在這深處的蚌珠。我必須記住考勒瑞幾對於年輕人的忠告:‘就缺點來批判任何事物,總是不聰明的;首先是應當努力發現事物的優點。’(單引號內原文為英文)我用心發現對方好的地方。”關注作品的美,以一種滿腔的熱情去接觸作者的心靈,這是李健吾文學批評的出發點和歸宿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