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文學評論與書評(2)(1 / 3)

在時間視閾的觀照下,《陸犯焉識》呈現出獨特的思想題旨。縱觀全篇,小說所寫的人物並不多,按照主人公的經曆,陸焉識所接觸的人無非是四個圈子:家庭、情場、學術圈、流放地,而且小說著力寫的人物還不到15個人。從陸焉識1958年被押解至大西北到1976年被特赦這段流放生涯,全書用了22個章節(共計222頁)來寫,占總篇幅的53%,但其中重點敘寫的人物隻有陸焉識、鄧指、梁葫蘆、穎花兒媽、知青小邢、河北幹事等少數幾個人,而且有的人連具體的姓名都沒有。顯然,作者並不著意塑造人物形象。在這段流放生涯中小說寫了三件重要的事情,第一是陸焉識去場部禮堂看有關血吸蟲的科教片電影,因為電影中有自己最喜歡的小女兒馮丹玨;第二是陸焉識冒著被擊斃的生命危險出逃,目的是為了見上妻子馮婉喻和女兒一麵;第三是陸焉識自首並與妻子離婚,原因是為了不拖累全家,尤其是妻子和小女兒。陸焉識所涉足的地方也很有限,主要是勞改農場、監獄、逃亡路上等,可見環境描寫也不是小說的重點。那麼,如此多的篇幅作者到底用來寫什麼呢?

對這段敘寫稍作分析,可以發現一個有意思的問題,這裏的大部分人物都因為一塊歐米茄牌白金手表牽扯到一起了:歐米茄本屬於陸焉識,是馮婉喻瞞著恩娘當了陪嫁的“祖母綠”買來送給丈夫的,到西北大漠後,陸焉識用它在犯人謝隊長那裏換了五個青稞饅頭。十六歲的殺人犯梁葫蘆為了尋找父親般的溫情又偷來放進了陸焉識的口袋,因為這個事,梁葫蘆幾乎被謝隊長折磨致死,但在現場的陸焉識竟一言不發,甚至希望謝隊長就此滅口以絕後患。事後他將白金表行賄給鄧指,以求被批準去看一次電影。鄧指又將表給了他老婆,也就是穎花兒媽,因為這塊表到了海拔高的地方走得不正常,鄧指偶然發現這個規律,推知他老婆到過高山上,可能與那裏的畢隊長有染,鄧指拔槍當著老婆的麵逼問陸焉識,問他是否看見她上過山?陸焉識撒了個謊救了穎花兒媽一命,事後多年,鄧指夫婦一直都很感激這個老犯人。經過此事,陸焉識發現,他與鄧指在對待女人方麵是一樣的,都愛得太認真,所以他做出一個重大決定:與馮婉喻離婚。與鄧指把什麼好東西都給老婆不同,他是要給婉喻一個清白的名聲。小說通過歐米茄這個小物件,將陸焉識、馮婉喻、馮丹玨、梁葫蘆、鄧指、穎花兒媽這些人全都串聯了起來,妻子對丈夫的愛戀、父親對女兒的眷顧、丈夫對媳婦的寵愛,還有大饑餓對犯人的折磨、犯人之間的自私、冷漠與麻木等,全都通過這塊手表折射出來。

從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正是中國的大饑荒年代,對於老百姓來說,這不啻一場大災難。大饑餓給中國當代文學留下了深深的記憶,路遙的《在困難的日子裏》、張一弓的《犯人李銅鍾的故事》、張賢亮的《習慣死亡》、阿城的《棋王》、劉慶邦的《上下都很幹淨》等作品已經將饑餓對人的折磨寫得驚心動魄。①這段災難歲月就像是時間的大斷崖,所有經過這裏的人都忍不住要往下看一看。嚴歌苓對大饑餓的敘寫是獨特的,冷峻又溫情,幽默中夾著反諷,她常常將匱乏當作盛宴來寫,在她的筆下,饑餓的人是用“胃”來打量這個世界的,要想從他們的眼神中捕捉人性,那幾乎是徒勞。即便如此,嚴歌苓的敘述中卻看不到一絲絕望、悲情或者歇斯底裏,哪怕是寫牢犯,隻要一說到食物,兩足獸立刻充滿了生氣:

九點鍾吹燈,存了私貨的人開始在黑暗裏加餐。開了田鼠倉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裏用唾液浸泡,用槽牙尖一點點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脫粒去麩磨麵合成一個工序,再用舌尖把碾出的麵漿清掃出來,積累成一小股,送進食道。有個走運的人在工地邊緣撿到了狼吃剩的兔子頭,腦殼裏的腦漿還半滿,這就用得上那些從來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將半凝固的兔腦一點點挑出,合著甲縫裏的泥垢填進嘴裏,吃得精細優雅。適應了黑暗之後,能看見通鋪上一排腦袋。腦袋們輕微地動著。那些貌似靜止的腦袋裏麵恰恰在大動,翻騰的腦漿子拍擊著腦殼,把念頭撒入長夜。滿屋子都是這些腦袋放出的念頭。念頭在黑暗中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別人私藏的實物。每一份念頭都是一個獵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獵物。①

在監獄裏,饑餓成了死神最得力的幫手,罰一頓飯僅次於死刑。陸焉識用妻子送的定情物換五個青稞饅頭,其實是很劃算的:

五個青稞饅頭等於什麼,犯人們很清楚。等於五針葡萄糖。饑餓昏迷的人隻需一針葡萄糖就還陽。饑餓昏迷頭一次第二次都能靠葡萄糖生還,第三次打也白打,打也死定了。那麼五個青稞饅頭起碼值一條半性命。因此歐米茄是謝隊長拿一條半性命換來的。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