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當代書畫藝術批評(2)(1 / 3)

第二個問題稍微複雜些。學界對書法線條的抒情性已成共識,一言以蔽之,曰:線條是書法家的心電圖。自古以來,《祭侄稿》堪稱典範,被書法史家看做是“書法創作言誌、述心、表情的絕構”,是作者“真摯感情澆灌出來的傑作,是心靈的奏鳴曲,是哀極憤極的心聲,是血和淚凝聚成的不朽巨製”。①熊秉明結合顏魯公的性格和家國情懷來解讀該作,更顯真切:《祭侄文稿》“棱角倔強,粗細對比,塗抹重疊,寫出時的心情是十分沉重的”。“在這筆墨狼藉的草稿中,我們應該讀得出顏真卿剛毅正直的性格和他對家國之禍所感受的悲愴沉痛來。”②以上都是從整體上對《祭侄稿》線條的抒情性進行概括,還不夠具體。元代陳繹曾的一段解讀應該是最早對該作進行實證分析的範例,為後來者更好地理解這一書法經典指明了道路:“前十二行甚遒婉,行末循‘爾既’字右轉,至‘言’字左轉,而上複侵‘恐’字,右旁繞‘我’字左出至行端若有裂文,適與褙紙縫合。自‘爾既’至‘天澤’逾五行殊鬱怒,真屋漏跡矣,自‘移牧’乃改。‘吾承’至‘尚饗’五行,沉痛切骨,天真爛然,使人動心駭目,有不可形容之妙,與《禊敘稿》哀樂雖異,其致一也。”③

該段自“行末”至“縫合”,談的是《祭侄稿》的章法問題,從“裂紋”、“與褙紙縫合”等字眼來看,更見出這是一個草稿。該作總共二十三行,對於前十二行,陳繹曾僅用“遒婉”兩字概括,且不作分析。從“爾既”至“天澤”這中間六行顯出“鬱怒”之情,用筆猶如“屋漏痕”;自“吾承”到文末五行流露出來的則是“沉痛切骨”的情感,在審美特征方麵自見“天真爛然”,給人以“動心駭目”的精神震撼,所以其美感效應有“不可形容之妙”。最後陳氏總結說,《祭侄稿》在情感的表達方麵與《蘭亭序》是一致的,隻不過前者是哀,後者是樂。不難看出,陳繹曾在評論時有兩條平行的思路:一是情感,二是審美。在《祭侄稿》的三個部分中,這兩條思路是一一對應的。在前十二行,由於主要涉及的是文稿的寫作時間、作者及侄子的身份、作者對侄子的評價、顏氏家族平亂情況等內容,自幼接受忠孝庭訓的顏真卿在書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情感還比較平和冷靜,行筆也不太快,在理性占上風的情況下,書家的用筆風格自然就出來了:這部分可謂遒勁婉麗,蒼中藏秀。中間六行寫常山被圍,太原尹王承業擁兵不救,致使顏杲卿父子及顏氏家族三十餘人悉數被殺,作者心中憤激怨怒,鬱結難遣,所以筆勢雄奇,真力彌漫,處處可見中鋒之“屋漏痕”。最後五行寫作者與侄兒的魂靈對話,顏真卿吩咐長侄泉明在河北、洛陽等地尋得兄侄骸骨而歸,季明僅得一頭,杲卿隻剩腳骨,喪親若此,可謂慘不忍睹,悲不自勝。陳繹曾寫道:“此帖作於泉明購屍還蒲之日,死生亦大矣。士大夫平居抵掌高議,視死宜若易然。觀史及此帖,發膚有所不敢,遽忍殘身至此耶?兄弟子姓駢首就死,豈易易哉。”①到這時,作者早已無意於書,信手塗抹,一任徹骨悲情在筆下自然流瀉。所以,最後幾行給人以率性天真之感,神采飛動,姿態橫生,得自然之妙,所謂“無意於佳乃佳”。

就作品的內容(意義)而言,《祭侄稿》可分為三部分:前十二行、中六行、後五行。各部分傳達的情感依次是平和—鬱怒—悲痛,對應的審美特征或美感效應是“遒婉”—真力彌漫(“屋漏跡”)—“天真爛然”(“動心駭目”、妙不可言)。陳繹曾的分析主要著眼於情感與審美形式兩方麵,深透且有層次,眼光是敏銳獨到的。但是,如果細作一番考察,我們會發現作品的情感與審美形式之間的關係並非必然像看上去那樣水乳交融,因為作者的情感先於形式而存在,形式是受情感的驅使才隨機出現的。而情感又來自於作品的內容,準確地說是來自作者的人生遭際以及背後的曆史事件(文化時空)。在作者為文的過程中,情感的具體樣態是隨著內容的展開而漸次變化的,平和、鬱怒、悲痛早就蘊藏在文字之中了,就算不用書法去表現,情感也是存在的。陳繹曾解讀《祭侄稿》,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識讀①,在識讀過程中,文字和意義被激活了,它將讀者帶到那個獨特而深廣的曆史時空之中,在與作者的對話交流中形成強烈的心理共鳴。在此基礎上,作品的用筆、線條、墨法、章法等形式因素才依次被納入考察的視野,才發現這些形式與作品的意義及情感是如此的密契無間,相輔相依。如此,我們可以這樣推測:陳繹曾在直麵作品時,首先進入他視野的是作品的形式整體,但他不是直接從形式方麵去尋找情感的軌跡(因為形式屬於“大地”,是自行閉鎖的),而是先從文字內容及意義(世界)中獲得有關情感的信息,再反過來結合形式因素進行論證,他這種解讀無疑是非常穩當妥帖的。我們可以比較一下書家與鑒賞家完成作品(創作與欣賞)的不同路線。對於作者來說,其創作的路線是這樣的:(由人和事所誘發)情感—(付諸文字)意義—(付諸紙筆)形式—意境(無意於此,自然天成)。對於鑒賞者來說,讀解的路線則稍有不同:(首先直麵作品)形式—(求諸文字內容)意義—(循義索情)情感—(帶著理解了的意義和情感返回)形式—意境(力圖整體把握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