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後記(1 / 2)

從博士畢業到現在,已快滿8年了,女兒也開始上小學了。回首這幾年,雖是碌碌,卻無甚成績。特別是這兩年,我總是不斷追問一個似乎很形而上的問題:我這輩子到底要做什麼?怎樣做才能更有意義?到這時,我似乎對孔子說的“四十不惑”有了真切的領會。孔子說的“不惑”,就是對生命存在問題的終極反思,隻不過不一定要等到四十周歲,可能提前或推後一兩年。我想,“不惑”的前提是對時間遷逝的自覺和凸顯,就像時下所流行的一個問題:“時間都去哪兒了?”但是,僅僅有意識的反思就算是“不惑”了嗎?

從接觸文字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時間了。但是,我並沒有因為接觸文字時間長久而對自己產生更為清晰的身份認同。我究竟是知識分子,還是學者,或者是文化人?對於這些稱謂,我疑惑了很久,最終覺得並不能加到自己身上。著名的後殖民主義批評家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中指出,當今社會的知識分子已經成為一種特殊專業,他們是權力結構當中的一員,這些人主要是為稻粱謀,而少數處於權力邊緣的“業餘者”反而能見出真正知識分子不屈不移卓然特立的精神風骨。顯然,按照薩義德的標準,我並不合格。那麼,是不是學者呢?學者要求學貫古今中西,學術淵博,在學術研究方麵已經有相當深的造詣,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現在自封為學者顯然還為時過早。剩下一個“文化人”,似乎可以用一下。但仔細一想,其實也不合適。“文化”這個詞經過英國伯明翰學派的解釋,含義很多,英國文化主義批評家威廉斯最後指出,所謂文化其實是普通飲食男女的日常生活經驗,是物質、知識與精神所構成的整個生活方式。這樣一來,“文化人”已經變成了無所不包的概念了。換言之,誰都是“文化人”,因為每個人都處於文化的包圍之中。不過我覺得這個詞仍然帶有某種群體性,即是指某種秉有文化素養和品位的人,但是在這個物質時代裏,“文化”也成了商業的跑馬場,“文化人”已經變成了靠“文化”吃飯的人,比如文化公司的老板、策劃人、員工等等。

既不是知識分子,也不是學者,也不是文化人,但是卻離不開文字,而且要靠文字吃飯,我想幹脆就稱“文字人”好了,就像“音樂人”、“電影人”一樣,但似乎又比“音樂人”、“電影人”更帶有煙火氣。相較而言,“音樂人”、“電影人”更為逍遙,同時也沒有衣食之虞。“文字人”就不一樣,每一個銅板都要從文字的壁縫中去摳,摳得血跡斑斑,最後還要用以前摳來的銅板把這些文字“買”出去!

對於“文字人”來說,最讓人欲說還休的並不是要靠這個吃飯,而是文字本身對他們的精神引誘。我時常有這樣的質疑:難道一輩子就是做這些?與這些文字打交道並謀取生活資料?其實,隻要依靠這種方式謀取稻粱,就避免不了這個問題,不管這個過程是否艱辛,結果是否豐碩。但是,假如不做文字人,自己又能做什麼,對自己對社會的價值又怎麼體現?每念及此,心中總有一種莫名的宿命感,或許這就是“文字人”的選擇和擔當吧。但是,我又能擔當什麼呢?是“鐵肩擔道義”?還是如張載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些古代文人所持守的宏圖大願如今已經成了如煙往事,而當下的媒體社會,誰都可以說些什麼,但誰都是白說,神馬都是浮雲。

好在中國文化本身是極有彈性的,雖也有“舍生取義”這樣決絕的極端做法,但還是為自己留下了更多的回旋餘地。古人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古人很智慧,並沒有將話說得太滿,定得太死,而是說“則”,就是“如果……,那麼……”。就當下的實際情形來看,知識分子既說不上“達”,也說不上“窮”,因為在古人那裏,窮與達多半是指仕途而言的,懷才不遇,命途多舛,道之不行,這就是“窮”。相反就是達。但現在知識分子已被專業化了,成了某個行業當中的一顆小螺絲釘,甚至是多出來的小零件。絕大多數人都與仕途無甚瓜葛,所以也不存在“窮”與“達”的問題。知識分子職業化了,原來集政治、思想、倫理、文學、書法等文化形態於一身的知識分子,已經被各個行當的工作人員所取代:政治有公務員;道德法律有法學專家;文學有專業作家和大量網絡寫手;書法有職業書法家。唯獨思想人人都可以有,但多被公眾媒體牽著鼻子走,也即海德格爾所說的“常人”掌控著“閑言”,而真正的思想者總是缺席。照此看來,當下的知識分子是最輕鬆的了,不用管太多事情,該幹什麼幹什麼。這樣一來,知識分子就回到了和他打交道最多的老朋友這裏,也就是文字。研究政治法律的,關注政治文件和各種法規裏的文字;研究曆史的,關注曆史典籍裏的文字;研究文學的,關注文學作品中的文字。這便是文字人的本職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