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崔鈞毅是天亮之前離開三餘的。天還沒亮,崔鈞毅已經到了呂四港,並且乘上了第一班去上海的船。

那個老人對他說:你以後永遠不要在三餘出現。聲音從老人的牙齒縫裏出來,是那樣尖利,似乎要戳穿崔鈞毅的耳膜。崔鈞毅對著老人發呆,什麼話也說不出。那個可能成為崔鈞毅嶽父的人,那個試圖把女兒嫁給崔鈞毅的人,終於對他失望了,他要崔鈞毅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出現。“你現在就走吧!”這次,老人語調平和了。崔鈞毅想,老人是對的,憑什麼把女兒交給他呢?他一無所有,沒有房子,沒有票子,本來這些還好說,誰活不是一輩子,風光是一輩子,貧賤也是一輩子,他不期求女兒將來大富大貴,可是,崔鈞毅不應該不安分,老人看透了他,看見了他心裏的狼,老人就再也不能把女兒給他了,他不會在三餘呆下去的,總有一天他會像狼一樣跑掉,頭也不回,“倒不是說他拿了你的錢,而是他看不起三餘啊!”與其那樣,不如現在就讓他滾。

“好吧!我滾,可是,我沒有騙她的錢,我隻是拿了她的錢投資股市,我隻是投資失敗,我將來一定會還給她的!”

“你不用還了!要說債,你欠的哪裏是錢?你欠的是人命!”老人頭也不回地說。

開往上海的船上,那個瞎子拽住崔鈞毅,崔鈞毅看到他黑洞洞的眼神亮了一下:“你命犯天煞,不會有好報!”瞎子說得惡狠狠的,手在用力,指甲掐到崔鈞毅的肉裏了。崔鈞毅疼了,非常疼,但他說不出話,這個瞎子為什麼要抓住他呢?他真的能明斷天機麼?崔鈞毅不相信。也許瞎子隻是想嚇唬嚇唬他,隻是想從他什麼弄點錢吧?如果是這樣,我不會給你一分一厘。

但是,崔鈞毅沒有動,他動彈不得,就讓他那麼掐著,等著他眼神裏的亮暗下去,慢慢鬆了手,然後走開,他的步子那麼大,身段那麼靈活地消失在鐵欄杆的盡頭,竟然不像一個盲人。他把他的詛咒留了下來,然後自己消失了。

他沒有要錢,就消失了,這讓崔鈞毅突然見更加難受,離開三餘是命運的安排麼?他這麼多年,在三餘,最後得到的就隻有這個詛咒麼?

江風一吹,崔鈞毅似乎突然明白過來,他的處境叫離鄉背井。離開故鄉了,就這麼簡單。即使那裏有他的父親、母親、兄長,崔鈞毅愛的人,崔鈞毅所有認識的人,崔鈞毅所有的記憶,崔鈞毅在那裏用掉了的童年、少年,但在崔鈞毅25歲的時候,崔鈞毅一無所有地離開了它,身上什麼也沒有,除了剛剛得到的詛咒。

崔鈞毅愛江北,那些交錯的河流、河流裏魚,油菜花燦爛的田野,還有田野裏棲息著的祖先們的魂靈,那些魂靈就住在麥地裏,那些刻著名字的石碑底下,崔鈞毅每年去看他們,開始是祖父帶崔鈞毅去,他牽著崔鈞毅的手,在麥地裏走,一個一個名字,一塊一塊石碑地看,他念給崔鈞毅聽,後來祖父也走到了那些石碑和名字裏去了,然後是父親帶崔鈞毅去,崔鈞毅知道,父親和崔鈞毅,有一天也會走到這些石碑和名字裏去,崔鈞毅們將永遠在一起,相比起來,崔鈞毅們在地上的家隻是臨時住所,而這裏的家,卻是永久的,崔鈞毅們無論在地上住多久,都要回到這裏。

崔鈞毅不能沒有他們,他們在地下看著崔鈞毅,看著崔鈞毅出生、長大、衰老,沒有他們看著,崔鈞毅就長不大,也老不了,不能在老中得到平靜的內心,不能安詳地死去,不能死在地上。

但是,現在,崔鈞毅離開了。

六點的時候,船開進吳淞口,夕陽在灰暗的江麵上留下一些巨大的倒映,逆光中,遠處一些柳樹歪歪斜斜,在沒有風的黃昏,它們的搖擺顯得非常奇異。

這一年的上海,非常熱,熱得江麵上到處是氤氳的水蒸汽。

多年來,那個熱著的黃昏的江麵構成了崔鈞毅對上海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崔鈞毅相信那個時刻,崔鈞毅在吳淞口看到的那些柳樹,那些夏天的黃昏中靜默著卻無風而動的柳樹和上海這個城市有著非常神秘的聯係。想像中的上海應該是住在那些高樓大廈裏的,不應該是一些柳樹。在崔鈞毅的故鄉,此刻,也有柳樹一排一排地排在夏天裏,但它們是會唱歌的,知了在其中大聲叫喊,唱出高亢激昂的調子來,風不會招惹這樣的柳樹,他們被一團熱包圍著,熱氣蒸騰著,它們似乎喜歡熱,它們不會在熱中無奈地忸怩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