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春天來臨了,冬季在人們的悲傷中過去了,錦繡的北方又一次不記前嫌地妖嬈起來,她像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婦,一切磨難都沒有壓彎她的腰,相反,她倒越發了然爽目起來。
萬木開始複蘇了,楊樹、柳樹、梧桐樹,都悄悄地冒著芽,它們小心翼翼惟恐驚醒了過去,它們學乖了,學懂事了,學得明白事理了,它們隻等有一天,人們有了豆棚瓜架下的好心情,它們好一展過去的茂盛與蔥籠,那是它們的姿容與榮耀,那是它們的記載與述說。
一場春雨如期而至,洗刷了一個冬天的塵埃與汙垢,工廠、校園、高聳入雲的建築物都晶瑩剔透,清水彌漫了天空,彌漫了一條一條幹涸太久的街道。
色拉新建一個公園,叫日出公園,它聚集了色拉人民幾百年的向往和智慧。夏季來臨的時節,每日這裏來往的行人都有成百上千人,何芳推著嬰兒車,載著她的小外孫子,二人是日出公園的常客,她的小外孫坐在嬰兒車裏會觀望街景了,每當她推著他走累了,她就歇下來同別人閑聊,她聊也不聊什麼正經的,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無關緊要的,有時她聊著上句就把下句要說什麼忘了,她就問別人:我們聊到哪兒了?她總是這麼問,別人就想,這個話語曾經響呱呱的何芳這是怎麼了,怎麼像丟了魂似的。
她的確比從前沉鬱了許多,頭發也白了許多,麵容也蒼老了許多,相比她的小外孫可沒有她那麼憂傷,他的姥姥不理他時,他就自己在車裏獨自地玩,他很會玩,吃著手指玩,吃了看,看了吃,好像那手指有他吃不完的甜蜜。他玩得高興,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奇妙的等待與盼望。他還很會交朋友呢,每天的上午九點左右,總有一個大他二十歲的男孩來和他說上一些話,他雖還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他心裏感到了極大的快樂,他樂得在車裏直撒歡兒。初念老人死了,死在頭一年的隆冬之中,他死前有一個形象很像秀水的大男孩去看了他,他就問他:你是萬裏震撼的二小子吧?
這個像秀水的大男孩就問他:你怎麼知道?
他笑笑,說:豈止是知道,你還騎過我的脖頸呢,不過你一泡尿把我澆得幾年都怕水,你是看我識不識交(澆)哇。
不等他說完,一陣肝區的劇烈疼痛,他暈了過去,麵前這位像秀水的大男孩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針管,從他骨瘦如柴的胳膊上抽出一管血來,後來這管血和萬裏飄飄的血同時得到了印證,他們有親緣關係。
小地在夏天來臨的時候被公安局拘捕了,理由是她涉嫌多起盜車案,聽說是要判重刑的。西蒙領我和敏兒去精神病醫院看望了他的姑夫,精神病醫院在鄉下,我們去時他的姑夫正在作畫,他畫的都是工筆畫,十分的細膩,認真精到,意境都是秋雁銜蘆,熊經鳥伸,一副悠閑散雅,趣味詭奇的境界。他不認識我們了,看到我們如同看見陌生人一樣,他埋頭作畫的勤懇勁兒,讓我們看了都非常心酸,他再也不用這個世界的任何人操心了。
西蒙的好心常令我感動,他把自己僅有的兩萬元錢送到了死去的小男生家中,他說他送去的不是賠償,是安慰,是來自遙遠的內心世界的心靈的關愛。
我承認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離我們太遠了,遠得我們無法識別與提及,遠得我們遙不可見,模糊而不可攀,遠得我們拾都拾不回來,追趕都追趕不上,捕獲都捕獲不著。那是一個浩大的坍塌的工程,由於年久失修,我們一時半會兒無法修複。我理解了西蒙,轉年我們結了婚。
結婚之前我們就多出個女兒,那是和我們相同輩份的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