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喜出望外,自己突然間不再孤單,反而成了兒孫滿堂的人,兩個養子,都已經娶妻生子,生活也都不錯,所以決定接老爺子過去一起住。但他拒絕了,他說自己一個人慣了,你們能來看看我,我就很滿足了,不想給你們添亂。兒子說不過他,隻好答應,並說以後每禮拜都過來看望。正在聊著,晚一步到的二兒子進了門。叫了一聲爸,然後說,門口有您的信,您看看吧。
老爺子接過信,隻看了幾行,就老淚縱橫。
寫信的,是他當年的大師哥。
同樣是垂垂老朽的年紀,遠在台灣的師哥終於通過好幾年的努力,找到了師弟的所在。在信裏,他講了所有過往。包括自己被抓壯丁,包括在沙場上九死一生,包括後來做特務,逃往台灣,當幹部,又棄官從商,幾十年顛沛流離鄉音不改,魂裏夢裏,想得最多的,還是兒時辛酸淒苦的日子,是師兄弟相依為命的片段。
年近古稀的“小師弟”,攥著那封輾轉寄來的航空信,哭得無聲。
七九年在爆竹聲中過去了,時間進入了八十年代,仍然貧窮的,多災多難的中國,終於暫時不再有腥風血雨。陽光照在安靜的胡同牆上,翠綠的爬山虎葉子映襯著淺粉色的牽牛花。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進了狹窄的胡同,下了車,走進胡同口,穿著西裝,拿著文明杖的,就是取道美國回來的大師哥。
頭發已經白了大半,但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邁進了那從不關上的小院兒的門,看著正在院子當間兒給暑假裏住過來陪爺爺的長孫聽寫生詞的,那個同樣蒼老卻筆直的背影,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言語
孩子看見了陌生的訪客,讓爺爺回頭看,老爺子摘掉花鏡,轉身時,先是怔愣,而後便不覺已經是淚濕了眼角。他站起來,走過去,好久好久,才用蒼老的聲音叫了一聲,大師哥。然後說,你回來了啊……我當年,等你給我買鐵蠶豆,你一去不回,我一等,可就是整整五十七年呐……
大師哥低著頭,抹掉臉上渾濁的淚,從懷裏顫顫巍巍掏出一個已經接近風化的紙包,又顫顫巍巍打開,師弟看見,突然笑了,卻眼淚更加洶湧。那是幾個已經變成黑色,幹燥堅硬好像小石子一般的鐵蠶豆。
大師哥說,我買了一大捧,這些年打仗,行軍,做特務,逃台灣,到今天,丟來丟去,就隻剩了這幾個,今兒我交到你手上,可就算是了卻一番心事了吧,哥沒騙過你,哥本來是立刻趕回去的,你別怪哥。
師弟點著頭,用幹燥蒼老的指尖捏起同樣幹燥蒼老的,時隔五十七年春秋才交到他手上的鐵蠶豆,眼角淚還在,卻已經笑得像個孩子。“現如今,咱倆也都跟這豆兒一樣老啦……當年那麼想吃,咬一口,脆的滿口香,可現在,想吃,也咬不動了啊……”
師哥跟著笑,跟著抬手幫師弟擦了擦淚,而後待對方把那幾個鐵蠶豆捏在手心,捧在胸口,衝著他無言的點了點頭後,伸手握住了師弟的手掌。老態龍鍾的手握在一起,那麼輕,又那麼重。相互扶持著走到槐蔭下的小石桌邊坐下,他們又是很久的無言。
懂事的孫子給和爺爺一起又哭又笑了半天的老客人端來茶水,而後閃著好奇的眼端詳了一會兒對方,便在街坊家的小孩跑來喊他一起去粘知了時,一陣風兒似的出了小院兒。
胡同裏,孩子們跑遠了,院子裏,槐蔭樹下的老師兄弟還有很多很多的話等著講述。物,時過境遷,人,轟然老去,不變的,就隻有樹梢的蟬鳴在碧空中回蕩,就像數十年前的那年夏天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