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有時候越是豁出去,越是死不了,多次受過傷的他轉戰南北,最後竟然熬到了抗戰勝利。此時已經是1945年,三十多歲快四十的他以為太平年月就要來了,在街上和人們一起慶祝時,卻偶然見到了一個看起來極其有師哥當年眉眼的男人走過,他大驚失色追上去,卻沒想到那人隻是一轉臉就不見了。
茫然中,他隻當是自己認錯了,轉身往回走,可他不知道的是,那個人確實就是他的大師哥,當年被抓了壯丁的他在軍閥隊伍裏,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活,幾次想逃走回去找師弟,卻都以失敗告終。幾年間他跟隨過不同的隊伍,最後一次,他加入的是國民黨軍隊。他因為是老北京人,被士官看中,選出來當了特務。目的就是刺探城裏共`產黨的活動。他確實看見了師弟,確實看見他穿著八路軍的軍裝,但他不敢相認。他隻能躲到胡同夾道最幽暗的角落邊笑邊哭。他謝謝老天給師弟留了一條活路,他哭自己可能永生無法再和師弟一起生活了。
抗日勝利之後,緊跟著就是三年內戰,國共兩黨的鬥爭更加殘酷,立了一些軍功的師弟當了解放軍一個小小的幹部,又因為會曲藝,搞過一些小型演出,不少人都記住了他。可這些卻都成了日後的禍根。解放了,建國了,在廣場上看閱兵式時,他想自己也許就注定一個人了吧。師哥應該是已經死了,或者遠走他鄉了。也許師哥當年就覺得自己是個負擔,才一走了之的。這樣給自己催眠著,他決定忘掉過往。
四十來歲的時候,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寡婦做妻子,那女人是個國民黨軍官的遺孀,帶著兩個兒子艱難度日,他想自己終歸該有個家,就同意了。結婚之後的生活很是平靜簡單,但這平靜隻持續到五九年。
黨內鬥爭開始了,跟著又是反右,□□爆發之前,他就被揭露出連他自己都快要忘記的身世來,曾經滿清八旗子弟貴族家庭出身的他,再加上又在天橋當過藝人,自然成了敵對階級和舊思想的代表。他被打倒了。
妻子也受了牽連,險些就被查出來給國民黨軍官當過太太的曆史,結果緊要關頭,已經年過半百的師弟,寫了一紙離婚書,裏麵說,她隻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寡婦,貧農出身,介紹她給我認識的人可以作證。巧的是,那個介紹人正是□□中的“紅”典型,得知老友受難,趕快跑來,答應想辦法把他弄出去,而且同意作證那女人不是國民黨軍官遺孀
世事難料,紅的也可以轉臉變成黑的,妻子迫於形勢,跟他離婚了,帶著兩個兒子去了郊區農村,說在那兒等他,可他卻就在被放出來的前夕,因為幫忙的老友一夜之間被打倒,而連帶著卷進了更大的漩渦。□□,他挨了無數的批判,留了一身治不好的病根,本已萬念俱灰時,時間到了一九七六年,患了肺炎,在監獄裏等死的他,卻忽聞□□倒台的消息。幾天之後,他被釋放,直接送進了醫院。
他被平反了,恢複黨籍,恢複軍籍,恢複工資和一切應有的待遇。那一年,他六十九歲。自覺已是風燭殘年,又得知前妻早已改嫁,不想再抱有任何奢望的他決定就此孤老一生。他在政府分給他的小院兒裏安靜的活著,病漸漸好了,心漸漸平靜了,回憶卻遏製不住了。他總是會坐在院子裏想當年的苦日子,想當年的歡樂,想他的大師哥。
他的平靜持續了三年多,七九年年底,突然有人來拜訪他,是個中年男子,對方說,您還記得我吧,我是您的大兒子。他看著對方,驚訝發現這就是當年那軍官遺孀帶來的兩個孩子中年長的那個。對方告訴他說,母親去年已經去世了,後來改嫁的那個繼父,也在兩個月前作古。他和二弟商量了一下,決定找到孤身一人的老爺子,盡一盡孝心,母親死前說過,要不是他那一紙離婚書,咱們娘兒仨興許早就死在□□裏頭了,你們得知恩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