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文學現象研究(二)(3)(1 / 3)

但是到了《秦腔》,情況發生了我們意想不到的變化。在他以往的作品中,都有相對完整的故事情節,都有貫穿始終的主要人物推動故事或情節的發展。或者說,在賈平凹看來,以往的鄉村生活雖然有變化甚至震蕩,但還可以整合出相對完整的故事,那裏還有能夠完整敘事的曆史存在,曆史的整體性還沒有完全破解。這樣的敘事或理解,潛含了賈平凹對鄉村中國生活變化的樂觀態度,甚至是對未來的允諾性的期許。但是,到了《秦腔》這裏,小說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這裏已經沒有完整的故事,沒有令人震驚的情節,也沒有所謂形象極端個性化的人物。清風街上隻剩下了瑣屑無聊的生活碎片和日複一日的平常日子。再也沒有大悲痛和大歡樂,一切都變得平淡無奇。“秦腔”在這裏是一個象征和隱喻,它是傳統鄉村中國的象征,它證實著鄉村中國曾經的曆史和存在。在小說中,這一古老的民間藝術正在漸漸流失,它片段地出現在小說中,恰好印證了它艱難的殘存。瘋人引生是小說的敘述者,但他在小說中最大的作為就是癡心不改地愛著白雪,不僅因為白雪漂亮,重要的還有白雪會唱秦腔。因此引生對白雪的愛也不是簡單的男女之愛,而是對某種文化或某種文化承傳者的一往情深。對於引生或賈平凹而言,白雪是清風街東方文化最後的女神:她漂亮、賢惠、忍辱負重又善解人意。但白雪的命運卻不能不是宿命性的,她最終還是一個被拋棄的對象,而引生並沒有能力拯救她。這個故事其實就是清風街或傳統的鄉村中國文化的故事:白雪、秦腔以及“仁義禮智信”等鄉村中國最後神話即將成為過去,清風街再也不是過去的清風街,世風改變了一切。

《秦腔》並沒有寫什麼悲痛的故事,但讀過之後卻讓人很感傷。這時候,我們不得不對“現代”這個神話產生質疑。事實上我們在按照西方的“現代”改變或塑造我們的“現代”,全球一體化的趨勢已經衝破了我們傳統的堤壩,民族國家的特性和邊界正在消失。一方麵它打破了許多界限,比如城鄉、工農以及傳統的身份界限;一方麵我們賴以認同的文化身份也越來越模糊。如果說“現代”的就是好的,那我們還是停留在進化論的理論。我同時也不免躊躇:《秦腔》站在過去的立場或懷舊的立場麵對今日的生活,它對敦厚、仁義、淳樸等鄉村中國倫理文化的認同,是否也影響或阻礙了他對“現代”生活的理解和認知,對任何一種生活的理解和描述,都不免片麵甚至誇張。《秦腔》的“反現代”的現代性,在這個意義上也是值得討論的。因此,麵對“現代”的叩問或困惑,就不止是《秦腔》及作者的問題,對我們而言同時也是如何麵對那個強大的曆史主義的問題。

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是一部“去曆史化”的小說,但它發現了普通人的心靈史。在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發現小說的元素,這是劉震雲的能力;但劉震雲的小說又不是傳統的明清白話小說,敘述上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功能上是“揚善懲惡宿命輪回”。他小說的核心部分,是對現代人內心秘密的揭示,這個內心秘密,就是關於孤獨、隱痛、不安、焦慮、無處訴說的秘密,就是人與人的“說話”意味著什麼的秘密。亞裏士多德發現,伴隨著城邦製度的建立,在人類共同體的所有必要活動中,隻有兩種活動被看成是政治性的,就是行動和言語,人們是在行動和言語中度過一生的。就像荷馬筆下的阿基利斯,是“一個幹了一番偉業,說了一些偉辭”的人。在城邦之外的奴隸和野蠻人,並非被剝奪了說話能力,而是被剝奪了一種生活方式。因此,城邦公民最關心的就是相互交談。現代之後,交談是意味著親近、認同、承認的交流,在這個意義上,說話就成了生活的政治。

在《一句頂一萬句》中,“說話”是小說的核心內容。這個我們每天實踐、親曆和不斷延續的最平常的行為,被劉震雲演繹成驚心動魄的將近百年的難解之謎。百年是一個時間概念,大多是國家民族或是家族敘事的曆史依托。但在劉震雲這裏,隻是一個關於人的內心秘密的曆史延宕,隻是一個關於人和人說話的體認。對“說話”如此曆經百年地堅韌追尋,在小說史上還沒有第二人。無論是楊百順出走延津尋女,還是牛愛國奔赴延津,都與“說話”有關。“說話”的意味在日常生活中是如此不可窮盡。這些人物不知道存在主義,也不知道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但“話”的意味在這些人物中是不能窮盡的。說出的話,有入耳的、有難聽的、有過心的、有不過心的、有說得著的、有說不著的、有說得起的、有說不起的、有說不完的還有沒說出來的。老高和吳香香私通前說了什麼話,吳摩西一輩子也沒想出來;章楚紅要告訴牛愛國的那句話最後我們也不知道;曹青娥臨死也沒說出要說的話。沒說出的話,才是“一句頂一萬句”的話。當然,那話即便說出來了,也不會是驚天動地的話。在小說中普通人的心靈史就這樣被嚴酷又生動地呈現出來。

中國當代文學主流從“農村題材”向“新鄉土文學”的轉變,是一個重大的轉變。它告知我們的是,政治意識形態完全支配文學的時代終結了。如果說在這些文學中也不可避免地隱含了某些政治因素的話,那是作家主體選擇的結果。而我們更多看到的,則是廣袤的鄉村中國綿延不絕的本土文化的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