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2)

她終於打電話給他了。

她說:“你沒忘吧?我的像還沒畫完呢。”

他說:“我沒忘,是你忘了!”

她在電話那頭笑了,說:“我一直等你電話呢。”

他隻好說:“我怕你忙,不敢約你!”其實他心裏在感歎,她也有鬼心眼!本來約好第二天接著畫的,她卻關了手機,之後幾天也是一無聲息,去她家打麻將的那天晚上,她更是絲毫沒做解釋,現在卻反過來問他:沒忘吧?

她說:“我今天閑了。”

他說:“那好,我去接你。”

他驅車去小區門口,接上她。

在車上,他問:“你老公病情好些了吧?”她說:“隻能越來越壞!”他說:“不會吧,應該可以看好的。”她說:“全國的醫院跑遍了,沒辦法,隻能聽天由命了。”他說:“隻要有一線希望,就不應該放棄。”她說:“我已經黔驢技窮了。”他看見,她一直有笑容,但是,她的語氣裏,確實也有淡淡的冰冷和厭倦,有靜靜的憂傷。

到了鄉間畫室,聽見凶猛的狗叫,她依然縮手縮腳。他隻好拉上她的手。她的手微微發抖,但他的感覺並不好,更想快快放掉她的手,他還是覺得,以她目前的狀況,他愛她是不道德的,有趁火打劫的味道,他唯一應該做的是幫她,比如,他最好是神醫,治好她老公的病,再比如,他最好是富翁,替她還清債務。

他沒告訴她,那幅畫已經完成了。

她一進屋就看見了,驚歎:“已經畫好了?”

他放心了,她認出那是她自己,而不是別人!

他說:“我憑著記憶畫完的。”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裏有感激,也有一閃即逝的迷離。

或者說,不是迷離而是寂寞。

他問:“你覺得像不像你?”

她答:“太像了,像到骨子裏了。”

接下來他們坐在院裏的葡萄架下聊天,是他提出去院子裏的,因為,待在屋內讓他有恐懼感,恐懼愛的氣氛,恐懼一發不可收。

那隻獅子般的藏獒臥在他的腳邊。

他進屋取水再回來的時候,發現她在關手機。

他心裏隱隱一疼。

他說:“看得出來,你和你老公感情很好。”

她沒有否認,但歎了口氣。

稍後,她說:“誰讓我攤上這麼個人呢!”他沒接話,打算繞開這個話題。

她卻一口氣說了許多:

“其實,他迷上賭博是後來的事情,我們剛結婚的那幾年,他還是很上進的,總是一邊上班一邊學著做生意,先後販過糧食、鋼材和汽油,但每一次都不順,有一次販運玉米,發貨方的玉米本來就不太幹,途中又遇上綿綿陰雨,到達目的地時,大部分玉米發黴了,連本帶利都賠進去了;後來又和朋友合夥販鋼材,那個階段,他張嘴閉嘴都是鋼材,摸著我的胳膊,他會說,媽呀,這是你的胳膊呀,我還以為是鋼材呢!耳音灌得,我自己也成半個鋼材專家了,知道什麼是角鋼、圓鋼、螺紋鋼,什麼是工字鋼、H形鋼,什麼是冷板、熱管,鋼管有空心、實心之分,鋼管的粗細是用毫米來計算的……販鋼材本來賺了一些錢,想不到卻被朋友騙了,幾年的辛苦錢,全被同夥卷走了;歇了兩年後,又販汽油,把低價油用油罐車拉來,賣給石油公司,前幾趟都是賺錢的,接下來的一趟又出事了,三輛油罐車,幾十噸油,他偷懶沒有跟車,自己坐火車回來。結果呢,三車油過了地秤之後,卸進買主的油庫裏,卸完人家不幹了,你猜為什麼?油庫裏的油,不光是油,還有水,一半是油一半是水,買主一口咬定油摻了假,拒絕付款,想盡辦法,隻要來了半車油的錢。接連的失敗,把他的賺錢熱情完全澆滅了,從此才迷上了打麻將。”

“可是,有一天,他的眼皮突然抬不起來了,手腳也發軟。一開始醫院以為是坐骨神經的問題,越看越嚴重,兩隻胳膊翻轉都困難了,隻能向前不能向後,領到上海一檢查,才知道是‘肌無力’。正規的名字叫運動神經元損傷。我帶著他跑遍北方南方,得到的回答是,這病看好的希望很小,肌無力的肢體會漸漸擴大,先是胳臂,再是兩腿,再是眼睛,再是嘴、舌頭,像爬山虎一樣一直向深處爬,鑽進喉嚨,波及內髒,最後是死。唯獨說不清的是,這個過程有多長?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三十年。”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神情淒苦。

她卻露齒一笑,接著說:“你猜猜,兩隻胳膊僵硬了會怎麼樣?就不會走路了,走路時,得高高地仰起頭才行,要不然……”

他想不到,她竟站起來表演給他看,她仰起頭,露出光滑細膩的脖子,將兩隻胳膊像翅膀一樣斜向身後,用這樣的姿勢走路,走出去七八步,再用正常的樣子走回來。他第一次見她笑得如此開心,快活得像個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