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為什麼要仰著頭?”
她仍然站著,比畫著說:“胳膊壞了之後,就像是兩個多餘的東西,會讓身體往前栽,隻有把頭仰起來,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
他感到呼吸緊張,不得不站起來,因為,她此刻的樣子,她像個頑童的樣子,令他想入非非,讓他有緊緊抱住她的衝動。
他問她:“想不想嚐嚐我種的黃瓜?”
她問:“真是你自己種的?”
他說:“是呀,這一園子菜,都是我親手種的。”
她說:“你這麼厲害!”
菜地和院子之間有一道矮牆,他撐住牆側身跳進去,鑽進半人高的黃瓜地,似乎要躲起來。不大工夫,砰的一聲,她也跳進菜地了。她說:“我看看黃瓜是怎麼長出來的?”他心跳怦怦,不知道他和她之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她蹲下身,揪了一根嫩嫩的黃瓜直接吃起來,發出咯嘣咯嘣的脆響,並說好吃好吃。他覺得,她嘴裏發出的脆響,是對他的最大獎賞。他花在園子裏的所有工夫,此刻突然有了回報。他再一次相信,他會深深愛上她的,他愛上她的理由,就是那咯嘣咯嘣的脆響。隻是,他現在要做的,不是把她抱過來,而是稍稍將愛的速度撥慢一些——比如,等她老公死了之後。她剛才說了,她老公的病發展下去“最後肯定是死”!那就等吧,等到那時候吧。“唯獨說不清的是:這個過程有多久?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三十年。”那就等上十年或三十年吧。
就這樣,他錯過了和她在菜地裏發生一點什麼的機會。他們很快就離開了菜地,回到了院子。兩個人繼續坐在葡萄架下,氣氛變得有些古怪了。兩個人的眼神裏,都有失望,都有遺憾,都有疲勞,都有難過,都有氣餒。
隨後他們離開他的鄉間畫室。
當然,帶著她的畫像。
送她回到小區門口時,他問:“要不要我去幫你掛牆上?”
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呀。”
他去後備廂裏拿上專用的水泥釘、金屬掛鉤和鐵錘,提著畫,跟她進了小區。小區裏進進出出的閑人都歪著頭看他手上的畫,有人認出是她,嘖嘖稱讚,也有人主要在觀察持畫的這個男人,眼神在猜測他和她的關係。
她走在他前麵,目不斜視。
到了家門口,她回頭看了一眼他,目光有些不安。
她摸出鑰匙開門。
她剛剛推開門,裏麵就傳出罵聲。
“操你媽,還知道回來!”
他聽出是楊勇的聲音。
他不知道該不該進去,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進來吧。”她紅著臉說。
他硬著頭皮走進去。
“叫什麼叫!”她衝著楊勇的聲音喊。
“你他媽的死哪兒了,手機也關了?!”楊勇的聲音在臥室裏。他站在客廳,心驚肉跳。
“別叫了,來客人了。”她盡可能提高了嗓門,但聲音仍然不大。
“誰?”
“還能有誰?要賬的!”
楊勇突然便靜下來。
她對他咧嘴一笑。
他也一笑,繼而對臥室那邊喊:“是我,鄭安安。”
楊勇心虛地問:“誰?”
於是,他放下手裏的畫,徑直走進臥室,看見楊勇仰躺在床上,聽見有人進來,想睜開雙眼,卻隻是令鬆弛的眼皮一抽一抽。
他說:“我陪你打過麻將。”
楊勇說:“你他媽的,陪我打麻將是假,勾引我老婆是真。”
他說:“好兄弟,別亂說。”
楊勇喊:“我沒亂說!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好東西!”
這時祖玲進來,拿著一卷透明膠布,趴在楊勇枕邊,將兩個上眼皮分別扶上去,再貼上透明膠布,說:“你呀,現在是狗眼看人低!”
楊勇說:“他媽的我連狗都不如!”
祖玲說:“算你還有自知之明。”
鄭安安看見了楊勇的目光,像突然打開的千年古窖,清澈見底卻寒氣逼人。顯然,目光是他身上最有活力,最少受到損傷的東西。
鄭安安低頭對他一笑。
“好兄弟,哪天我再來陪你打麻將。”他說。
楊勇說:“不用啦!”
鄭安安把祖玲的畫像掛在客廳的牆上,再幫祖玲將楊勇抱在輪椅上,推過去讓楊勇看。楊勇歪著頭看了好一會兒,卻不說話。
祖玲問楊勇:“怎麼樣?像不像我?”
楊勇默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像十年前的你。”
祖玲重新端詳著畫像,有些走神。
楊勇和祖玲的這番對話和神態,令鄭安安相信二人是有過深刻愛情的,他一時心如刀割,同時,也慶幸自己沒對她做任何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