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瞎馬(1 / 2)

次年開春時節,生產隊要分牲口。牲口少,農戶多,隻能每兩戶“合飼”一隻牲口。至於誰家和誰家合飼,隻好自願組合了。

沒人願意和銀鎖家合飼。

分到最後,剩下兩戶人、一匹馬。一匹瞎了一隻眼睛的老母馬。為什麼沒人要?不因為瞎也不因為老,而是因為此馬身坯魁偉,胃口大,能吃,極費草料,考慮到這一點,一匹馬之外還搭了一畝苜蓿地,還是沒人要。

另一戶,既不想和銀鎖母子合飼,又不想要瞎馬,搶先選了苜蓿地。不要牲口,隻要苜蓿地,苜蓿是次要的,關鍵是地。

銀鎖家隻好牽走瞎馬。

這明顯是欺負人,媽媽哭著說:“你哥要在,就不一樣了。”

銀鎖明白媽媽的意思,自己心裏也很愧疚,隻好默默“認瓤”。

瞎馬和灰漢,很像是天生的“一對”。一高一矮,一重一輕,一個是半瞎的牲口一個是半傻的灰漢,無論怎麼看都像“一對”。

瞎馬從村中央走過時,腳步聲響當當,馬蹄子打擊著地麵,令人振奮,周圍的人一聽就知道,是灰漢銀鎖牽著瞎馬過去了。

到了夏天,四處的青草長高了,西溝深處的草,更是長得凶巴巴的。忙完農活之後,銀鎖就牽著瞎馬離開村子去放馬。

在村子裏,銀鎖從來都是牽著馬走路,從來不會騎在馬身上,他知道自己是灰漢,灰漢就該是呆頭呆腦的樣子。可是,離開村子後,銀鎖就不管那麼多了,他會騎在馬身上,雙腿給瞎馬一個信號,身材寬大的瞎馬就會立即張開四蹄奔跑起來,飛一樣地向前衝去,眨眼之間,就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村裏的男人都會騎馬,銀鎖也是生來會騎馬,而且也會不由自主地吟唱那麼兩句祖傳的歌謠:

天空在下雪

我們在趕路……

他記得放羊的時候,爸爸也總是這麼哼哼,簡單的歌詞,舒緩的旋律,往複輪回,不停地唱下去,不在乎天空是否在下雪。

離開村子去放馬,令銀鎖的世界變得無限開闊了。幹完農活,他總喜歡騎著馬,向西(西溝)或向東(東溝),一口氣跑到四顧無人的地方再停下來,聽著瞎馬咯嘣咯嘣吃草的聲音,漫無邊際地想著隨風流入腦海的人和事,比如死去好多年的爸爸,遠走高飛的哥哥,以及早就不知調往何處的穀老師……

有一次,瞎馬在吃草,銀鎖光著腳躺在柳樹下乘涼,突然腳心涼酥酥的,抬頭一看,是一隻大黑狗,它垂著豔豔的舌頭站在他的雙腳前,他嚇了一跳,極為小心地撐住地坐起來,黑狗卻沒有攻擊他的意思,他站起來,它便揚起頭看他,仿佛有求於他,他環顧四周,沒看到任何人,竟意外想起了自己遺尿的一幕。他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他心裏冒出一個熱望:我不是窩囊廢,不信我打死這狗試試!

他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機會,而此刻,周圍沒任何人,這狗是自己找來送死的!他過去解下馬轡,提在手上回到黑狗身邊。黑狗有些警惕,身子後縮,尾巴低垂,發出混沌的低吠。他試探著蹲下來,撫摸黑狗光滑的脊背,成功地讓它的身體鬆弛下來,它開始搖尾巴了,他把韁繩搭在它脖子上,看它沒反應,進而係上扣子,牽著它來到樹底下,突然光著腳爬上樹去,韁繩的長度不夠用了,黑狗開始尖叫,聲音迅速變得沙啞起來,他把手中的韁繩搭在樹枝上,用力向下拉,黑狗的身體呈現出站立的姿勢,後腿亂蹬,緊接著整個身體就懸空了,身子仍在一縱一縱,凶狠地撞向樹幹……

他拴好繩子,跳下去。

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照準弓著腰的狗身子一頓猛抽,一邊抽一邊念叨:“不信我是一攤稀屎!不信我是一個窩囊廢!”

黑狗始終哀號不已。

他突然想起來,應該直接砸狗頭。前兩年,村裏經常有人喊:“誰反對毛主席,我就砸爛誰的狗頭!”說明砸狗頭肯定是殺狗的訣竅。嘭、嘭、嘭,一下、兩下、三下,三下之後,狗就死了。狗不叫了,身子一顫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