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她似乎聽清了,眼裏倏地劃過一絲溫熱的、明亮的火星。
“你找他?”她說,口氣裏充滿了懷疑。
“對,我找他。我一直在找他。”我說。
“誰要……你來找他?”她冷冷地說。
“他!老鱤呀!他說他住在四○一!”
這個女人把手從額角上輕輕掠過;這一個動作表明,她也曾有過青春。
她向樓房走去。地上的積水已經幹了,她走過廢磚堆,跨過幾隻擱棄在外的裝著煤的木箱。她的每一個動作都透出孤獨和堅毅。在她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老鱤的影子,我差不多就相信,她是老鱤的女人了。
我想了想,跟上她。
她像一個無聲無息的影子,一級級向樓上爬去。我默默地跟在她的後頭。
在冰涼的水泥扶手上麵,蒙著厚厚的灰塵。每一個拐角的地方都堆放著居家的舊物:政治學習書籍、破碎的鏡框、水瓶殼、生爐子的木柴。
當我跟隨她爬上第四層的時候,走廊裏空闃無人,在走廊的盡頭,一個小窗透過來外麵的天光,光線淡藍而悠遠。這是一棟隻有四層的樓房,樓頂的木條上,紙筋石灰都已駁落了,像在很久以前這兒發生過一次全部的搬遷;地上有一些繩頭、釘子和紙片之類的棄物。而且,連一隻麻雀也沒有。
我被恐懼攫著思維,大腦裏空空一片。
在一扇門口,這個女人停了下來。我忐忑地湊過去,看到了幾個墨水寫的字:四○一!
女人從空蕩蕩的衣兜裏掏出一把鑰匙,插進朦朧的鎖孔,慢慢地轉動著。門,開了。
女人先進去,在某一個角落拉開電燈開關,房間從幽暗的光線中現出一切來:桌子、板凳、零亂的深顏色衣裳,似乎都是一個男人的物品。在窗台邊,有一盆垂死的仙人掌,一叢叢伸出盆口。
女人靠在牆邊,不說話。我想,她帶我上這兒來是幹什麼?這裏充斥著一種悲哀的憑吊氣氛。這就是老鱤的家嗎?
“老鱤呢,老鱤住這兒嗎?”我抑製著內心的恐懼高聲問。我有不祥的預感。
“他……死了。”
女人的聲音是那麼痛苦。她蜷在牆角,捂著臉,單薄的身子一陣陣抽搐。
“你說什麼!!”
“他已經死去三年了……”
“不,不可能!前幾天他都跟我通過電話哪!他告訴我,他住四○一,不然,我怎麼知道?!”
我的眼神和聲音都是直的。這怎麼可能呢,這完全像神話。
“你不要瞎說,你騙我!你沒有弄誤會吧?我找的是老鱤,下放到江漢平原,後來坐牢了,他高個頭,瘦身材。”
“他……他死了。三年以前,他從牢房出來,已經臥床上起……沒有一個人來看他……他說過,他有許多女人……可是,那些女人明知他快死了,卻沒有一個來看他……就我守在他的床頭。他還念起過他這輩子的朋友,好像沒有提起過你……”
我站在那裏。當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之後,我聞到了這房間裏一股芳香襲人的死亡氣息。
哀怨的女人抻了抻寬大的工作服,又彎下腰,收拾著一些瓶瓶罐罐。房間裏發出細微的聲響。
我聽見空氣中傳遞出美妙的詩句,像是死者的禱文:人人都在催促別人莫要匆忙離別/直到漫長的夏天到來/為什麼?因為我們和別人一樣終歸要分離——/我們僅是這分離之群中的一部分……/生命就怕我們這樣的人……/我們被暗暗地愛著;久久地愛著……
音樂般的悼歌結束了。就像離開了夢境一樣。我離開了四○一房間,離開了那個神秘而單薄的女人。
我一步步捱下樓梯,回到這個世界上。
不遠處,武鋼的高爐出鋼了,鍾聲一片;紅色的鋼霧和傍晚瑰奇的霞光渾然一體,轟響著,回旋著。天上地下,一派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