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去托爾斯泰莊園(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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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從莫斯科去圖拉的路上,我在想,一個鄉村的老頭,一個地主,它蟄居在圖拉的森林深處——往莫斯科三、四百裏的路上,也到處是荒涼的田野和森林,他為何有如此視野,寫下《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複活》?

車在陳舊的高速公路上顛簸著,窗外卻是安靜、平坦的森林與原野,池塘青草挺立,野釣的人如幻影,沒有村莊,隻有那些常見的度假小木屋,藍天、白雲、鷹,和若有若無的風。

這是一個可以思想的國度,因為她安靜;這是一個具有農民情懷的國度,因為她接近農耕時代的景色。有人說托爾斯泰晚年要立誌“務農”,可能是對沙皇和整個舊製度的唾棄和蔑視,卻不知道他也說過這樣的話:我的願望是全世界的人都脫光衣裳,在田野上耕種。俄羅斯這塊地曠人稀的土地很適合人產生這種浪漫的、童貞般的奇想。

圖拉,並沒有因為有托爾斯泰而聲張,沒有托爾斯泰的雕像,沒有“歡迎”的廣告牌與條幅,沒有以托爾斯泰命名的飯店與商場,就連莊園門前,依然還是安靜的,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家小攤,所賣的紀念品也十分有限。一個樸素的莊園最能隱藏下托爾斯泰和他的曆史。

莊園稱為“亞斯納亞·波良納”,是“明亮的草地”的意思,也有人稱“朽木林中的空地”。地主托爾斯泰在十九歲時就繼承了這片土地,約四百多公頃,六千多畝;而他的家族在這兒共有二千二百公頃,即三萬多畝。可以想見一個十九歲的年輕地主(而且是父母雙亡)擁有了這麼多土地和土地上五個村莊的欣喜若狂,美好的日子就要來到了,榮華富貴,妻妾成群,聲色犬馬那不是順理成章的嗎?可是,十九歲的地主托爾斯泰做的第一件事卻是給農民送去茅草,讓他們修房子。

這個寫小說的地主從一開始就與眾不同。他喜歡勞動,特別喜歡種樹。進大門經過托爾斯泰稱為“靜穆而華麗的池塘”的大野塘,就像來到了森林一般,一股帶著潮濕和樹木清香的氣味籠罩了我們——莊園裏據傳大部分樹都是他手植的,那些越過百年的古樹,挺拔的白樺,高大的橡樹與大葉楓,還有樅樹、菩提樹,基本呈原始狀態生長著,樹幹上爬滿了青苔,間雜有灌木叢和茂盛的蕨類,鬆鼠跳躍其間,黃嘴寒鴉飛臨陣陣,還可以聽見啄木鳥的“篤篤”聲。

托爾斯泰的故居是一個有著兩層的、經過修整後比較漂亮的小樓,不過左右兩邊是一溜的平房。托爾斯泰的故居有我們常在他小說中見到的器物和生活場景,英式的老鋼琴、貝殼盤、獵人鍾、銅燭台,還有那些典型的舊時俄國農民的服裝、馬靴,給人的感覺也不過就是個鄉村地主的奢華,而他的書桌、木椅、窄床,看起來則更像個苦行僧使用的行頭,簡樸得令人不敢相信,他在這兒生活?他在這兒寫作?是什麼樣的衝動使他寫下了三十卷之多的作品,並且思索著人類的道路,被他的同時代人稱為“我們共同的導師”,“人類的指路明星”?

在他故居正對麵的坡下和左麵,都曾是他喂馬的馬廄——如今這兒仍在喂著馬。他不僅喂馬,還親手蓋房,耕種莊稼。馬廄的門口,兩個可愛的小孩估計是姐弟,在給一匹良種矮馬刷毛,我走進馬廄,有婦女摟著新鮮草料在給馬們喂草,一股農村的馬糞和草料混雜的氣味充盈在馬廄裏。我在陰暗的馬廄深處尋找著,似乎想看到那個喂馬的寫小說的老地主托爾斯泰伯爵。

往一個漫長的斜坡走上去,有一大塊開闊的草地,從那兒傳來了天堂般的樂聲,原來是一群少女在練習演奏多少帶點兒鄉村教堂的音樂,這些一襲白色衣裙的少女,衣裙上有紫色的鑲邊,白色的帽子上有金黃色的流蘇,少女們像天使一樣美麗。她們的樂器掛在一個長方形的金屬架上,有鍾,有鋼磬,一個中年婦女正在講解,許多人在恭聽。同行的告訴我們,她們是莊園組織的樂隊,專門為國家級的貴賓演奏的。就在她們不遠的地方,是一間茅草為頂的小木屋——那正是托爾斯泰出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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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八十二歲的老人,他昏聵了嗎?他患了老年癡呆症?這個倔老頭子,他可以享受最優渥的生活,可是他什麼都放棄了,這是我們無法想象的。也許,他以一百年前的高壽(在俄國這個短壽的國度)再好好活下去,更加研究點養生之道,使生活更有規律,在大自然中散步,寫作,以至最後老死在書房或者鮮花盛開的蘋果樹下,像一片落葉一樣安詳地告別這個世界,成為人們頤養天年的楷模,他不同樣顯得偉大嗎?

可是,在一個風雪彌漫的、俄羅斯無比寒冷的冬日,他收拾起簡單的行裝,放棄了一切,像一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踏上了凶險的孤途。可以想見在那旅客稀少、哐啷作響的老式火車車廂裏,老托爾斯泰的目光是多麼堅毅,又是多麼淒傷迷茫。有人說他是負氣出走的,我曾在一個法國人寫的書中找到了這種說法,甚至那個淺薄的法國人這麼議論道:“我們希望還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解決夫妻間的衝突,千萬別像列夫·托爾斯泰那樣……”

這是1910年10月28日深夜。據記載,托爾斯泰在這天夜裏聽到了他書房裏有人翻動的聲音,他一看,是他的夫人索妮婭,他知道,她趁他不在時,在執著地尋找他的遺囑。這使托爾斯泰大為光火,因此他痛下決心,離開這個家庭,他希望逃得遠遠的,他的想法是遠去1067公裏外的新切爾卡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