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尋訪普希金遺跡(3 / 3)

普希金在抬回來後給妻子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放心,你沒有任何過錯。”給普希金治傷的禦醫阿連特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對普希金來說,沒有當場被打死是他的不幸,因為他受盡折磨,痛苦不堪。但對他妻子的聲譽來說,他活著回來卻是不幸中的大幸,因為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了她的無辜,以及普希金對她忠貞不渝的愛是毋庸置疑的。”

普希金是真的愛著岡察羅娃的,婚前瘋狂,婚後深切。而且他對孩子們也是很稱職的父親,甚至愛得有些瑣碎,愛得婆婆媽媽——一個男人如果對家庭的事事無巨細地關心,他一定對這個家庭是盡責的。試看他在1834年寫給妻子的信:“……你要適當地散步,早早地就寢。不要讓父親(即岡察羅娃之父)到孩子們跟前去,他可能嚇著他們,什麼事都能發生。在月經期間你要多保重身體……我的好妻子,你愛怎麼打扮就怎麼打扮吧。但不要騎烈馬。此外,無論對瑪什卡或薩什卡都不要溺愛,你要是對德國女仆或奶媽不滿意,那就請你馬上把她辭退,而不要覺得不好意思,不要講客氣。……我親愛的妻子,我感到愁悶啊,我的天使,你不在身邊真愁悶啊!你的信我永遠不會忘記……”這樣的信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天才詩人的另一麵。普希金婚前花心過,聽說有二十多個情人,但婚後感情專一,熱愛家庭,這也是岡察羅娃心想紅杏出牆,卻最終沒跨出那關鍵性一步的最大心理障礙,否則,她將長久地受到良心的譴責。

但是,還是因為她的輕率的感情,給普希金招來了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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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死在莫依卡河濱河路12號,沃爾更斯基的私邸——現在是“普希金最後的故居紀念博物館”。普希金的銅像矗立在院內。他在圓柱形的基座上站立著,麵對日落的方向(在聖彼得堡,不是正西方)。他左手拿禮帽,右手向一旁攤開,頭微仰,目光遠視。他似乎很無奈,兩手空空,眼中悲憤迷惘,似乎在叩問,也在選擇著行路的方向。望著他,我的心緊縮著,是的,他是沒有路才走到決鬥場的,他希望在槍口下為自己再找一條路,一條心態平靜,充滿靈感,身心愉悅,世界對他友好如初的路。

這猶如在刀刃上舔蜜!

“最後的故居”普希金僅住了四個月。三層樓的樓房中的一段為普希金當時租借。對這樣一個沒有固定收入的詩人,開銷是多麼大。一樓裏陳列有當時普希金決鬥的小黑河邊的場景,有他決鬥時使用的手槍,有兩邊決鬥的證人畫像。二樓我們看到了岡察羅娃的梳妝台,梳妝台上,放著一本普希金詳細的欠賬本。俄羅斯的老房子每一個房間都是相通的。再走過去,是普希金姐姐和妹妹的居室——她們與普希金住在一起。隔壁就是普希金四個孩子的臥室,這四個孩子分別是瑪麗亞、亞曆山大、葛利戈理、娜塔利亞。小女兒在普希金死時不到一歲,長大後嫁給了尼古拉一世的孫子,普希金後代也成了沙皇的後裔,這就是曆史開的玩笑;二女兒葛利戈理嫁給了果戈理的外甥。孩子們臥室的牆上,有普希金為他們畫的畫像。

再拐個彎,就是普希金的書房。如今,四千五百冊圖書全保存在這裏,還有他一部分手稿真跡。在中間的一排書架下,放著一張沙發,普希金就是在這張沙發上去世的。還有簡陋的書桌,深紅色的皮椅。書桌上有個小黑人銅像墨水瓶,有一管被他啃去了筆梢的鵝毛筆。桌上攤開的書與詩箋,似乎告訴我們主人剛剛離去,馬上就會回來。

他死後的遺體是擺放在書房旁的一個房間裏的。這裏掛著他去世時畫家為他畫的速寫,還有一個石膏遺容像,詩人十分安詳,好像睡著了一般,似乎這種死他毫無悔憾。在一個小櫃裏還展覽有一綹他的頭發,有一套他決鬥時穿的衣服。

詩人的遺體沒有葬在聖彼得堡,而是運回了生前的流放之地米依洛夫斯克村,葬在聖山鎮教堂詩人母親的墓旁。

按現在的醫學看來,腹部槍傷幾乎不危及生命,在一百多年前的醫療條件下,還能存活幾天,可見槍傷並非是致命的,但是,隻有如此了。俄曆1月29日即公曆2月10日,普希金死了,時年三十七歲。在我2001年訂閱的《俄羅斯文藝》第4期的封三,翻閱到天才小畫家娜佳(她隻活了十六歲)畫的一幅普希金臨死前躺在書房的沙發上的畫,普希金奄奄一息,手垂在沙發沿上,岡察羅娃拿著手帕,淚眼哀哀地望著丈夫,德國保姆抱著最小的女兒,另三個孩子站在父親頭前的走廊裏;二女兒伏在哥哥的胸前哭泣。這是一幅傷心的圖景。普希金終於從極度的激忿中平靜下來。他在用最後的氣力給妻子和孩子們交待什麼呢?不過,他很清楚,神誌未亂。在從小黑河邊抬回來後,他對醫生阿連特說過一句話:“我的一生結束了。”

在我看來,他選擇決鬥,其實是一次覺醒和解脫。他知道他再也不能這麼下去了,他要否定這些年來——特別是流放後回來的生活,他甚至兩次向沙皇提出辭去職位,攜著家眷回到他十分有感情的流放之地米依洛夫斯克村,安心寫作。但沙皇拒絕了他的要求。至於他究竟是一個什麼職位呢?看普希金在1831年7月22日寫給友人的信吧:“順便告訴你一件事:沙皇給了我一份差事——既不是辦公室工作,也不是宮中差事,或軍隊服役——都不是。他給我薪俸,為我打開檔案室,讓我在裏麵翻閱,而什麼都不用做。這是多麼仁愛,不是嗎?他說:因為他結婚了,又不富裕,應該幫助他生活過得去。謝謝上帝,他對我非常關照。”

這就明白了,原來他成了沙皇的禦用文人,一份薪俸,來自沙皇親發的薪俸,他還敢寫當年《自由頌》中的“我要打擊皇位上的罪惡”的句子?一個天天出入於舞場的人,還能再寫出《致西伯利亞的囚徒》?

不可能了。他對皇帝感恩戴德,他歌頌過自由,在京城聖彼得堡,他成了自由的囚徒,一副無形的鎖鏈戴在了他身上,一個本應屬於人民,屬於天空、大地和海洋的奔放不羈的天才詩人,擱淺在涅瓦河畔。是丹特士的醜惡告訴了他,他要衝出這個腐朽的、精製的包圍圈,回歸到自然和人民中間去,回歸到激情、自由、純潔的世界中去,重新拾回自信、嫉惡如仇的、生命如火的年月,寫詩和小說,而不是在沙皇的旨意下編寫《彼得曆史》,為皇帝們歌功頌德。

這真是一次覺醒。索洛古勃在回憶錄中寫在決鬥中的普希金:“他在丹特士的臉上尋找著死亡或是對整個上流社會的審判。”

這真是一次解脫。普希金的女婿馬夫利謝夫說:“他在以快樂的心態尋找死亡,否則他即使活著,也會痛苦。”

普希金的死震怒了全俄國,被稱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的萊蒙托夫寫出了一下子流傳全俄羅斯的《詩人之死》:“詩人死了!——光榮的俘虜——/倒下了,為流言蜚語所中傷,/低垂下他那高傲不屈的頭顱,/胸中帶著鉛彈和複仇的渴望!……/詩人的心靈再也不能夠容忍/那瑣細非禮的侮辱和欺壓了,/他挺身而起反抗人世的輿論,/依舊是匹馬單槍……被殺了!……”

可憐的萊蒙托夫因此詩獲罪,被流放到高加索,四年以後,萊蒙托夫也同樣在一場暗殺式的“決鬥”中被打死,年輕的、二十七歲的屍體在大雨中淋了幾個小時。正像他為普希金抱不平中的詩句:“在殘酷無情的手下喪失性命。”兩個偉大的詩人以同一種死亡謝別人世。

我要說,普希金的死決非別人造成,不是流言,不是丹特士,也不是沙皇,是他自己。他選擇的生活道路把他一步一步地誘上了絕路,逼上了絕路。他的死亡對中國的作家和詩人是有警醒意義的。

遠離精製的腐爛的生活吧,遠離名利場的陶醉吧,遠離恩賜吧。

“我的名聲將傳遍整個偉大的俄羅斯,

它現存的一切語言都會講著我的名字……”

當然,這已經實現了,不僅在俄羅斯,而且在全世界。但是,人們,你們必須保持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