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普希金在“吃救濟”和“借國庫”之後,感到某種靈魂的桎梏,他給岡察羅娃的信中流露出深深的痛苦:“依附別人使我蒙受恥辱,現在他們視我如同奴仆,想怎樣就怎樣。”可這一切又怪誰呢,難道不是酷愛自由的普希金自己給自己帶上了桎梏嗎?
關於事業受挫倒是真的。普希金與岡察羅娃結婚後,出的書賣不出去,辦的雜誌也沒有銷路。因為每天為錢發愁,每晚幾乎都要陪妻子參加上流社會的舞會,還有各種應酬,普希金沒有多少時間考慮創作了,他的詩失去了光芒,小說讓讀者詬病,如《普加喬夫起義史》被讀者大罵,他為此將這等傷心事寫入了日記。他遭受著“江郎才盡”的精神折磨。
四麵受敵主要是那些不喜歡他的作品的人如教育部長兼科學院院長烏瓦羅夫,時刻想以國家的名義刁難普希金,不讓他發表作品。還有一些帶著岡察羅娃四處參加舞會的高官夫人,普希金的斥責使自己成為她們的死對頭,以後所謂“綠帽子”風波就有她們推波助瀾的“功勞”。另外就是他的雜誌對手《北方蜜蜂》和《讀書文庫》的一幫人,尋找著任何可能的機會攻擊著普希金,想把他在聖彼得堡搞臭。
至於他與沙皇尼古拉一世之間的瓜葛,人們熟知的是他在1834年即他三十五歲之時,竟被沙皇提升為宮廷侍衛,侍衛是年輕小夥子們幹的事,讓其大材小用,對普希金來說,無疑於奇恥大辱。他的詩把自己變成了無冕之王,而沙皇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小醜。這種仇恨他深記在心。同年又碰見了一件事,這便是秘密警察將普希金寫給妻子的信交給沙皇,沙皇偷看了這些信。皇帝看一個臣民的信是天經地義,於普希金卻是不可容忍,認為是不像個皇帝,下流卑鄙。這種種事端一直到“匿名信”事件的爆發——被稱為“綠帽子”協會的人寄給他證書,聲稱他正式成為了該協會會員,於是,普希金被逼得沒了退路,隻好走上小黑河邊的決鬥場,他的鮮血浸染了那滿地的白雪,映紅了河邊的白樺林……
3
且慢。我有幸讀到了國內學人翻譯於俄羅斯《文學報》1999年第3期上的文章,即來自法國丹特士檔案館的最新報告,有許多問題可以讓我們看得更清楚了——不過它仍然隻是決鬥的直接原因,我要說,心靈深處更巨大的衝動還是來自當時的所有生存環境。
丹特士並不是常說的沒落貴族,流亡者,他是貴族。他是隨他的監護人葛克連來到聖彼得堡的,葛克連的身份是荷蘭駐俄公使。葛克連後來確定了丹特士為自己的養子,他十分喜歡這個法國小子,丹特士風流倜儻,個子高大,就像一隻好鬥的高盧雄雞。而且,要命的是他還是個鋼琴家。更要命的是,岡察羅娃即普希金娜會講法語——岡察羅娃並非是過去報刊上習慣稱為的“聖彼得堡上流社會輕浮無知的女人”。她在十八歲嫁給普希金之前已經接受過中等教育,並且懂法語。在丹特士給那個養父葛克連的二十五封信中,我們看到了丹特士瘋狂地愛上了已生育三個子女並即將生育第四個孩子的岡察羅娃。現在我們不知道丹特士是否會俄語,如果不會,跟懂法語的岡察羅娃自然會有說不完的話了。這個丹特士借用養父的關係,竟然在來聖彼得堡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被召入沙皇近衛重騎兵團做騎兵少尉。這件事還被普希金記入日記。次年底,丹特士正式與葛克連確認為父子關係,也就是說他將繼承葛克連的所有財產與爵位,於是這個高盧人丹特士,就成了聖彼得堡的“貴人”。然而,他偏偏愛上了普希金夫人。怪誰呢,怪普希金夫人在生了三個孩子後還隻有二十二歲,依然是聖彼得堡“第一美人”。
雖然岡察羅娃也墜入情網,但是她保持了她的底線,這便是不與丹特士發生最親密的關係即性關係,這在丹特士的信中非常清楚。他給養父訴苦道:“最近有太多的機會她本可以獻出自己的一切——可她給了我什麼,親愛的朋友,——什麼都沒有,從來就沒給!她比我強多了,她求我珍惜她和孩子,珍惜她的前途。這話她說過不止二十次。此時此刻她真的太美了,真像是從天而降的天使,世上還真難以找到不給她讓步的男人,她博得了我的敬重。因此她是純潔的。”
原來,這是一場柏拉圖式的愛情,浪漫的法蘭西人在精神上征服了岡察羅娃,卻未有在肉體上征服她。甚至在最後岡察羅娃已經厭倦了丹特士不依不饒的糾纏,並把這一切向普希金和盤端出。後來欲火中燒的丹特士再一次央求岡察羅娃委身於他,但再一次遭到嚴厲拒絕。於是丹特士請求養父與他一起“密謀”,怎樣征服岡察羅娃……
事實上,葛克連並未參與此事,但普希金給這個公使寫了一封言辭鋒利的信,對這對父子進行了斥責。緊接著,就是那個所謂“綠帽子協會”的匿名信,“正式”給普希金發了“會員證書”。
我們至今無法知道這封信和另外三封相同的信出自誰之手,葛克連?丹特士?看起來都不可能,因為此時的丹特士已決定同岡察羅娃的小妹妹葉卡捷琳娜結婚了。而葛克連也是力主養子與岡察羅娃的妹妹結婚的,如果丹特士成為了岡察羅娃妹夫,普希金的連襟,所有矛盾都會化解,而丹特士也會自動收斂,不再打姨姐的主意。
按本人的猜測,因為普希金的名氣,他自覺和不自覺地樹敵過多,他沒有辦法不成為許多人的眼中釘,那些在暗處的人,才是匿名信和流言的製造者、傳播者。就在接到“證書”的這一天,氣得不能自持的普希金,向丹特士發出了決鬥書。
其實,普希金隻是遭到了流言蜚語的襲擊,他並未真戴“綠帽子”,他忍不下這種汙辱。如果說幾句大為不敬的話的話,在我讀到普希金的愛情詩中,除了給岡察羅娃的外,他也曾讓別的男人戴過“綠帽子”。比如他在流放敖德薩期間,就瘋狂地愛上過南俄總督的夫人沃隆佐娃,並給她情詩達十四首之多;那首著名的《致凱恩》,寫這首情詩時,十九歲的凱恩已嫁給了一個五十二歲的將軍,成了他人婦。可是,一旦這樣的事情降臨到自己頭上,他就無法忍受了。並且,固執的普希金認定了匿名信出自葛克連和丹特士之手。他的心在決鬥之前就已受了重傷,為了捍衛自己的家庭、妻子的名譽和自己的尊嚴,他別無選擇。好友茹科夫斯基在日記中寫到:普希金瘋狂了,他不停地流淚。
1837年1月10日,丹特士與普希金的姨妹葉卡捷琳娜結婚。
1月25日,普希金竟給葛克連發出了一封極具侮辱言辭的信。過了一天,普希金與證人丹紮斯乘雪橇從涅瓦街和洗衣房街(即現在的濱河路)交彙處的沃立弗糖果店出發,去了郊外的小黑河邊的決鬥場。
上帝開了一個玩笑。兩邊的證人在給他們選擇開槍先後的抽簽中,丹特士獲得了優先。這隻好鬥的高盧雄雞活該走運,而且他在近衛軍團中長期受訓,槍法頗準,普希金卻是一介書生,連筆都是禿的(因他寫作時愛啃鵝管筆梢上的羽毛),哪是丹特士的對手。雖然他寫過一首《我性喜戰鬥》,聲稱“我愛刀劍的振鳴/……我愛戰爭的流血的嬉戲,而死亡/我是不怕的;我親昵著死的冥想”,但是,現實是殘酷的,丹特士一槍就擊中了普希金的腹部,而普希金倒地前也開了一槍,還射中了丹特士,但那隻是一點皮肉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