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尋訪普希金遺跡(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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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我是一個在水利工地上辛苦錘石頭的小青年,在用木棍紮著的床鋪和用木板釘成的書桌上,我抄錄著普希金的詩歌——這本手抄詩歌至今保存在我的書櫃裏,它已經跟隨我三十餘年了。而1975年之後的十二年間,我瘋狂地寫詩,並且出版了我的詩集。

作為普希金的狂熱崇拜者,我用知青時代的筆跡,記錄下了這個俄羅斯天才詩人的心聲。我還記得他對自由的頌歌:“去吧,從我的眼前滾開,/柔弱的西色拉島的皇後!/……我要給世人歌唱自由,/我要打擊皇位上的罪惡。”我還記得他對大海的禮讚:“再見了,奔放不羈的元素!/你碧藍的波浪在我麵前/最後一次地翻騰起伏,/你的高傲的美閃閃耀眼。/像是友人的哀傷的怨訴,/像是他分手時的聲聲召喚,/你憂鬱的喧響,你的急呼,/最後一次在我耳邊回旋。/……他長逝了,自由失聲哭泣,/他給世界留下了自己的桂冠。/洶湧奔騰吧,掀起狂風暴雨:/`大海啊,他生前曾把你禮讚!”還有那《致凱恩》的美妙的音韻:“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天仙。”還有那首《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它如今鐫刻在莫斯科普希金廣場的普希金銅像的基座上;還有那首悲愴深沉的《致西伯利亞的囚徒》:“在西伯利亞礦坑的底層,/望你們保持著驕傲忍耐的榜樣,/你們悲慘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意向,/決不會就那樣消亡。/……愛情和友誼要穿過陰暗的牢門/達到你們的身旁,/正像我的自由的歌聲/會傳進你們勞役的深坑。”還有那首曾經在知青中廣泛傳誦過的《我曾經愛過你》,還有,還有……

普希金在中國這個詩的國度受到的推崇是極高的,看看中國學者一些專著的書名便可窺一斑:《俄羅斯文學之父——普希金》、《俄羅斯詩神——普希金詩歌》、《普希金——俄羅斯精神文化的象征》……

在一些文章中,我們還看到了這樣的一些評價:“俄羅斯詩歌的太陽”、“俄羅斯現實主義奠基人”、“俄羅斯文學語言的奠基人”……

而在俄羅斯,普希金是中國李白式的人物,他的《自由頌》、《青銅騎士》和其他一些詩幾乎家喻戶曉,一個西伯利亞農民,家中也會有一本普希金詩集。學生們在小學時就必須背誦他的詩句。2003年5月23日聖彼得堡建市三百周年的盛大慶典上,我們沒有忘記,出生在聖彼得堡的普京總統,邀請四十五個國家的元首在涅瓦河乘上遊船時,從天空中飄來的美妙音樂中,那首《青銅騎士》的詩朗誦,正是普希金的:“我愛你,彼得的傑作,/我愛你整潔端莊的容顏,/我愛涅瓦河水洶湧的波濤/和兩岸的花崗岩堤堰,/我愛你花紋精美的鐵柵欄,/愛你沉思的沒有月光的夜晚,/還有那透明而又閃耀的幽暗……盡情展現你全部的美吧,彼得的城,/像俄羅斯那樣巍然屹立。”可以說,普希金的詩給普京掙足了麵子,並且巧妙地表達出普京的躊躇滿誌,自信堅強,以及不甘做大國陪襯、第二世界的頑強決心。因此,普希金對於俄羅斯來說,就是不折不扣的民族氣節和民族精神,是重振這個古老帝國雄風的嘹亮號角。

聖彼得堡是屬於普希金的——我曾經在他的六座銅像旁留影。而聖彼得堡究竟有多少座普希金銅像,當地人也說不清。

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我們住在沙皇村即葉卡捷琳娜堡的旅館,離普希金就讀的皇村中學不過二百米之遙。金碧輝煌的葉卡捷琳娜堡,幾代皇帝的寢宮,最初是彼得大帝獻給當時還是一個村姑的葉卡捷琳娜的。皇村中學就在宮殿之旁,一路之隔。普希金就是從這裏開始了他的詩歌創作,並為這個沙皇村寫過不下一百三十首詩。皇村中學是一個出詩人的地方,被稱為“詩人的搖籃”。從普希金開始,後來又出了左米廖夫、安年斯基(他的成就也十分了得)、尤·科斯·科科夫采夫、克列諾夫斯基等。

普希金之所以能上皇村中學,得益於他的先祖為沙皇立過戰功,封為貴族,然後居住在沙皇村。普希金的父親有許多藏書,其叔父是一名詩人,這對他有許多影響。而普希金的出生地卻是在莫斯科。皇村中學隻有一棟房子,分四層,第二層是教室,在我的印象中,隻見到了一個教室,教室並不太大,學生的座位呈階梯半圓形,三排,課桌很寬,桌麵可折疊,有古色古香的抽屜。黑板在左邊,講台在正中,右邊掛著沙俄時期的俄羅斯地圖。學生必須學習俄國文學、拉丁文、法文、德文、科學、曆史等。據看館的老太太介紹,學文學時普希金就會坐第一排,而上數學課時,老師問他數學是什麼,他回答說數學就是零蛋。於是老師說:“到三排去寫你的詩吧。”

一個中學生的詩才,當時就已經聞名於京城聖彼得堡,他的《皇村回憶》令當時的文壇泰鬥傑爾查文驚喜不已,稱他是自己的接班人。可是,在教室旁的一間實驗室裏,存放著一張普希金當年所有同班同學的成績表。當時的評分標準是0分為最差,1分為最好,2分次之。編號為26號的普希金同學的成績:神學3分,軍事科學0分,物理0分,曆史4分,文學1分。其中有5個0分,3個1分。

在另一個房間裏展覽著許多當時學生們的畫,其中也有幾幅普希金的作品——其實普希金也是一個畫家。那些中學時代的畫,無論是素描還是創作,我認為是相當不錯的,老師卻全判給他0分。也許,這是一種成見,在皇村中學這樣的森嚴的地方,普希金張揚的個性與詩人氣質肯定得不到老師的青睞,而他又是如此偏科。

四樓是學生宿舍,是由整層隔開的矮牆,不過兩米多高,這很便於管理,如果熄燈後有一個竊竊私語,住在老遠的教官也能聽到。普希金當年住的是14號宿舍,為單間,很仄窄,裏麵有一個斜麵桌子,不能寫字,因此普希金寫詩是躺在床上,把紙擱在腿上寫的。那床也很窄,不過兩尺寬,很短,中學生們估計隻能蜷腿睡覺。聯想到在托爾斯泰莊園看到的托氏的床,也是這副樣子,而在冬宮看到的葉卡捷琳娜偷情的床,也是很窄的沙發床。再聯想到我們住的三星級賓館裏的床,也是很窄很窄,不知道俄羅斯人為何如此不在乎臥榻,這是題外話。

在沙皇村,第一座普希金銅像就在皇村中學旁邊,基座很大,但不高,顯得很親切——普希金坐在鐵的雕花條椅上,穿著大衣,右手襯著頭,左手搭在椅背上,正在沉思。在沙皇村,還有另外一座普希金銅像,真人般大小,普希金靠在一堵“牆”上,顯得是那麼瀟灑而憂鬱。

就在我們離開沙皇村的那天早上,才打探到普希金在此的故居,就在大路邊,兩層樓,一個小小的木柵欄門。因為太早,沒有開門,我們隻好在門口照了張相,悵然離去。不過這個故居是普希金少年和青年時代的住地,跟他在莫依卡河濱河路的“最後的故居”比起來,名氣相對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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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說“最後的故居”之前,還是先說說他決鬥的地方吧。事實上,我們在聖彼得堡最先尋訪的地方就是普希金在小黑河邊的決鬥場。我們是早晨去那兒的,在“最後的故居”裏有一張畫畫的是當年小黑河邊決鬥場的風景:一片斜坡,一片白樺林,兩個小木屋。如今,卻是一個小小的公園,在普希金倒下的地方,是一座樸素的花崗石方尖碑,碑上有一個橢圓形的普希金頭像的銅浮雕,基座上刻著他的生卒年月。橡樹成陰。白夜過早到來的陽光已經降臨到這片曾經的悲慟之地,一槍清脆的槍響,一顆巨星就此隕落了。

如今,這個靜靜的地方自己尚不知道,關於普希金決鬥的原因在世界上已經被無數學者研究了一百七十年。在我們國內,也有一批研究他決鬥的學者,不過,我看到的是在一種悠閑氛圍中的四平八穩的分析文章,將他的死弄成了一種技術似的折卸,就像折卸一堆機器零件一樣,使人看不到普希金之死在當時俄羅斯湧動的憤怒和萊蒙托夫的啼血般的複仇的呼號。不僅僅是時間消弭了它的悲情,國度和人生信仰的不同,使我們根本觸摸不到那顆執意決鬥的心為何會如此悍然地跳動。我們的心在苟且中太平緩了,像小溪,而詩人普希金的心卻是狂怒的,充滿尊嚴與激情的,也是不可捉摸的大海。

我曾在去年的一本雜誌上讀到過一篇關於普希金之死的成因分析,文章雖然否認了慣常的關於沙皇尼古拉一世的陰謀說,但將成因弄得十分瑣碎:不和諧的婚姻、經濟困難、事業受挫、四麵受敵、國君不明。不和諧的婚姻我們已聽過多年了,無非是聖彼得堡第一美人岡察羅娃(即以後的普希金娜)的庸俗、虛榮,而個子比這位美人矮八公分的普希金不配,加之普希金還有非洲血統,皮膚黝黑。另外,岡察羅娃並不愛詩,每當普希金要在她麵前朗誦新作時,她便要大喊:“天哪,你的詩歌我已經聽夠了,普希金!”表明他倆誌不同道不合;經濟的困境這也是眾所周知的了,我在普希金故居看到了他欠賬的本子,上麵一行行寫滿了他欠誰誰多少盧布。據介紹,每天都有討賬的人上門,這些人包括木柴商人、賣牛奶的、麵包鋪的、修馬車的、車夫、仆人、裁縫、女時裝師等等。在他決鬥時他欠債已達十二萬盧布——在當時幾乎是個天文數字。但是為了滿足岡察羅娃的虛榮心也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他沒有勇氣離開這個奢靡的高消費城市與環境聖彼得堡,甚至不敢換一間小的房子,辭退幾個仆人(還有德國保姆),不要馬車,不參加每晚的舞會。這個貧窮的詩人打腫臉充胖子,生活之捉襟見肘是可想而知的。他最後竟拉下了皇冠詩人的臉麵,給財政部長坎克林寫信借錢,並且開口就是三萬盧布。他的生活困境也讓沙皇尼古拉一世知道了,竟救濟給他一萬盧布——可見沙皇並不是殺死他的陰謀策劃者,倒對他還挺好的,而且,普希金的小女兒娜塔利亞,以後還嫁給了尼古拉一世的孫子,使這兩家的血統合二為一了,這自是後話。另一後話是:既然普希金小女兒嫁給了尼古拉一世的孫子,那岡察羅娃怎麼會成為尼古拉一世的情人並說普希金小女兒是尼古拉一世的私生女呢?那尼古拉一世的後代不亂了血統,全在亂倫?謊言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