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手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日
敬愛的爺爺:
昨日率承寧、飛飛回家探望母親,讀到了您寫於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三十日、一九八三年一月一日、一月二日的三封信。
您在信中譽我為“石縫中的鬆樹”,我欣喜非常。喜的是您老人家明察秋毫,從極少的書信來往中對孫子有了極透徹的了解,以短短六字蔽之,竟無遺漏。我不善畫,卻以為琴、棋、書、畫莫不相通。古人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今試以文作畫,名《石縫鬆》。
從前當水手,人家告訴我不當滿三年水手不要想考船長,我就不信這個邪。夏天駕駛室像蒸籠,我就當包子;冬天駕駛室像冰箱,我就做凍雞,人家不願幹時我來幹,人家幹時我還要看。同樣是一年半的時間,我每天當舵(把握方向盤)四小時以上,別人呢?一小時不足!到了會考的時候,船在我手裏就像一條馴服了的魚,監考員也看呆了,破例給了一百分,發了船長的證書。後來人家議論說這小子怎麼一年半就考上了船老大(船長也叫船老大),其他人卻連幹了好幾年還是當水手。我的師傅說:“跟那些人比,小朱已經開了六年船,該當船長了。”這句話隻有我懂,別人還是想不通。
英語中有一句諺語: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 ay,各家詞典都把它譯作“有誌者事竟成”。這樣雖然喻俗卻未求真。我將它譯作:“有願望,必有辦法”。要當船長,要學英語,這是願望,多練、巧練這是辦法。鬆在石縫中生,其一是要有生的願望,有了這一願望才能不怕一切壓力,這叫勇,但不是暴虎馮河之勇。還要有辦法,石縫中的樹直著能長,斜著能長,橫著能長,甚至倒著也能長,這叫辦法。不但要生,而且要能生。
漢語中有成語:“見異思遷”、“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喻的都是一個“變”字,且都含有貶義。世人也總以誌堅不變為貴。我卻賦予這些成語以褒義,以為誌貴在變。人是一定要有願望的,而這個願望也必定是變化的。我在農村時以一日三餐稀飯不限量為最大奢望,還聲明不要醃菜、蘿卜幹;繼而夢想做船長,堅信那是自己的抱負;繼而又熱望能調回城市,學一技之長做一個憑本事吃飯的工人,這算是當時的野心了;之後又立誌學習英語,以做一個教師為自己的誌向;現在又立誌出國學習……就這樣,一個一個的願望,一個一個的辦法。
在這種“變”中,我變成了一個狂熱的追求者,我追求理想,追求勝利,甚至追求困難,追求失敗,一句話我追求“變”。宛如海燕渴望暴風雨一般,我不喜歡寧靜不動的生活,寧願經曆失敗的痛苦。我整天躍躍欲試,似乎天下沒有我之不能。
石縫鬆生於懸崖石縫之中,以變應變,孜孜不倦所以能生,所以異於同類,為詩人歌,為畫者畫。
世人以“驕傲”誡子弟,曰:“驕傲使人落後”。我總結自己的性格,卻是驕傲而不自滿。驕傲使我清楚自己的優點、長處,知道自己不比別人差,從而敢於藐視麵臨的困難;而不自滿卻使我常作深刻的反省,找自己的缺點,查與別人的差距。一個人最好的批評者就是他自己。親戚怕傷感情,朋友怕損友誼,外人怕管閑事,因而批評總打折扣,語言總少分量,如同病重藥輕,效果總不理想。而自我批評、反省則不然,全無麵子,感情之顧忌所以嚴厲因而有效。承寧常說我的批評“不留情麵”,既指對她的,亦指對己的。
前幾天接到留美英文考試(托福)成績,我得了587分。按照托福考試機構根據全世界五十萬考生測出的成績算,百分之九十的考生不及我。美國最好的哈佛大學我也能上。可是要按學習英文的條件,恐怕百分之九十的考生要優於我。你說我驕傲不驕傲。我逢人便講,唯恐別人不知道。可是我的學習卻更緊了。因為考試使我知道:詞彙量小了,閱讀速度慢了,語法還模糊……總之,我極不滿意自己的成績。這就是我,這就是人,豐富複雜的人,驕傲而不自滿的人。
我喜歡驕傲的石縫鬆,它傲然屹立於懸崖絕壁之上,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看得清自己,所以根深,所以枝展。
我做學問求實不求虛。學校規定要學的功課,要是我認為沒用處我就不學;學校規定不得聽的課,我若覺得有用,則想方設法擠進教室。別人複習應考背熟筆記以求高分,我卻視考試為兒戲,不為所動。該遊戲則遊戲,該讀書則讀書。“複習”顧名思義是重複學習,是練習,應在學之後而不是考之前。同學們說我怪,老師亦說我“壞”。其實學問是人做的,規定是人定的。若是人被學問、規定束縛豈不可悲?這樣做並非容易,有時甚至是痛苦的。試想同一教室、同一教師,他人優、良,我卻平平豈不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