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舞
又一次來到小興安嶺腳下,去金鬥灣的途中與你相逢,見你被雷公劈掉一隻臂膀,竟如同好友遭受傷害,心緒難以寧靜。
那創口不隻是淩空折斷的呀,還留有焦糊痕跡,向腰腿部撕裂開,不夠新鮮,仿佛故意裸露給日頭便於灸烤。
尚未到秋風過耳時節,你被蠶食的樹陰裏,卻已碎枝敗葉狼藉。雜草叢中僅剩下斷臂痙攣的影子,你高昂的頭打算笑納遲早升騰的炊煙。
若幹年前,大概是風為媒雨傳情吧,亦或你崇敬的那輪驕陽和植根的那塊沃土,太富有憐憫之心,將你收為養子。
你在孕育你的山林與河流間左右等距相望,再找不到任何一棵與你為伍的樹木。我打量過風雨蠱惑時你偉岸的身姿,見你絕沒有背離初衷的雜念。
你盤根錯節鶴立於路旁,身後是大片草本的輪作的低矮的農作物。她們正好奇地變換著仰望角度,猜測你離群索居的原因。
有一年換茬為結苞穀的後生,你或許和藹地接受了采訪,告訴他們你並非刻意行高於眾,隻為了能常看到生身父母的容顏。小後生們顯然就被真情打動,劈劈啪啪地拔起節來,渴望與你接近,渴望與你結為莫逆之交。
其實你也羨慕群居生活,骨子裏遺傳有喜歡熱鬧的基因。你何嚐不願意結成多子門庭,同青楊、白樺、核桃楸、黃菠蘿等修長的喬木,那些山林的寵兒,以及邊沿如期果實累累的野枚、火榛等密匝匝的灌木,共同構成和睦的大家園,並盡力增添秀美呢。
然而獨處是大千世界賦予你的天性,養父母把你哺育成特立獨行的思想者。你繼承了養父母的善良和同情心,選擇了博愛就隨手拋棄了私欲。
人類一撥撥接續的男娃們,夏日去河套玩耍往來途中,偶爾會攀緣到你粗壯結實的胳膊上,折斷枝葉摘取榆錢兒,陣陣嬉笑聲弄得你心口發癢。你諒解那些孩子,他們不懂得你高貴得如同千手觀音,除了希望他們再來,你從不期待他們作任何回報。同樣對勞作於田間的農夫,你總是盡量把涼傘撐大,當有看青窩棚,鞋一樣綁在你腳上的時候,你便化作孔明,搖扇借來東風,為更夫殷勤地驅趕蚊蠅。
當然你比不得有草坪在腳下扮倩的某個都市公園的樹種啦,它們跟古代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似的被精心培育關照。別說讓它們像你那樣戎裝自立,即或讓它們回歸山林,恐怕也隻剩下發牢騷的底氣,連纖纖手指也婀娜不起來啦。
本來憑你頑強的意誌和忠厚的品性,即使無法享得寺院裏銀杏樹的高壽,也滿可麵對山林與河穀的關注,在青紗帳裏壽終正寢。不料暴烈的雷公竟剝奪你的完整,想試試你的風骨,試試你如何抱殘守缺。
也許那兩根拐杖似的支架,正是哪位當年淘氣的孩子埋設的。我轉了幾圈兒,弄不明白是因為風幹了,還是自己此刻視物不清,終於找不到埋支架的人流過的眼淚。
你身後大片草本的輪作的低矮的農作物,曆經如此劫數則安然無恙。倘若再有烏雲壓頂,雷公狂施淫威,我相信,拚盡餘力護衛一方的還是你:
你是生身父母望眼欲穿的遊子;你是令養父母欣慰的血性男兒;你是孩子和農夫心目中的菩薩;你是後生朋友格外信賴的英雄!
你直而不彎的多半部身軀,仿佛隨著夕陽塗抹的血色律動,像獨臂將軍怒視敵陣一樣,傲然挺立,威武不屈。
你頭頂的太陽和腳下的大地是你的主心骨,你對養父母治愈你的創傷無絲毫懷疑。
不久的將來,你指向蒼穹的就不隻是越來越圓滿的華冠,還有與日懼增的信念,以及被你挑獲於劍戟刃頭的雷公的驚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