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歌發展到南宋中後期,出現了號稱“永嘉四靈”的文學群體,稍後而起的是“江湖詩派”。這批詩人,與此前活躍在詩壇上的陸、範、尤、楊所謂“中興四大家”的詩風不同,更與北宋歐、蘇等士大夫詩人的社會地位迥異,後人對他們的整體評價不高,係統研究也遠遠不夠。然而,從四靈之初起到江湖詩派之終結,這批詩人活躍於南宋中後期有一百多年時間;參與其中之人數,據考證僅江湖詩派就有一百三十八人,是有宋一代人數最多的一個詩派,加上此前的四靈及十數追隨者應該有一百五六十之眾。僅此兩點,就值得今日的文學史家們給予足夠的關注了。
展現在讀者麵前的這部著作,就是陳書良先生對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最富新意的研究成果。作者將此書命名為“江湖”,副標題為“南宋‘體製外’平民詩人研究”,僅從題目上,就可以看出作者的眼光獨特與命意不凡。原來,書良先生敏銳地發現了這批詩人的一大特征,與自屈原以來的陶謝、李杜、蘇黃等曆代被人們所稱道的著名詩人不同,他們都是一些夠不上士大夫品級的幕僚、庶民,甚至是商人、販夫、走卒之徒,是地地道道的平民詩人,或者說是宋代官僚製度下的“體製外”詩人。然而,正是這批詩人,“撐起了南宋中後期詩國的一片天宇”,形成了中國詩歌史上獨具特色的一個詩歌流派。這樣一個異類的群體,難道不會引起讀者的好奇探秘之心嗎?作者以“江湖”作為書名,本身就頗有些隱喻色彩。按作者所言,這裏的江湖,一是指永嘉四靈與江湖詩派這批出身於社會下層的平民詩人;二是指相對於“廟堂”和“朝廷”而言的荒遠之地。這足以激發讀者的想象:在那片煙雨迷茫的江湖之上,荒寒野嶺的茅屋之中,有一大批出身寒微、衣衫破敗、窮困潦倒、漂泊流浪的農夫、郎中,甚至是走卒、販客,他們正在用一支支彩筆,飽蘸著天地的蒼涼,將內心裏不盡的歌笑吟哭,書寫成一幅幅別具風采的風俗畫卷,吸引著我們前去觀賞。
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這批詩人,沒有進入宋代的官僚體製之內。體製內的詩人,自然體會不到體製外詩人的處境,也很難體會到他們的心態。對於研究者而言,如果隻研究體製內的詩人,則遺漏了文學史上這一重要的文學群體;如果隻用體製內詩人的標準來評判體製外的詩人,自然也言而無當。書良先生此書,緊緊地抓住“體製外”這一點而展開,切入點一變,則全書之麵目立刻生新。作者首先以史家之眼光,分析這批體製外詩人的生存條件,偏安於一隅的南宋政治,士風的敗壞,重商之風的興盛,遊士幹謁的辛酸,等等,都是這批詩人得以產生的原因。書良先生認為,甚至連“四靈”之得名,也是在那個特殊的時代環境下的詩人自我炒作與自我組團,首先是得力於當時兩浙商風的強勁,然後才受益於永嘉派巨子葉適的揄揚。“江湖”詩派之得名,不僅由於書商陳起首刻《江湖集》,更由於他和他的兒子“巧為射利”,一而再、再而三地刊刻了二十多種不同版本的《江湖集》、《江湖小集》、《江湖前集》、《江湖後集》、《江湖續集》、《中興江湖集》等等。而刊刻這些詩集之所以能夠贏利,除了陳起善於進行商業宣傳、營銷得法之外,更重要的原因,自然是這些詩集背後有一個巨大的消費市場,有一大批喜歡和欣賞江湖詩人作品的群體。這說明,在南宋中後期特殊的曆史環境之下,中國古典詩歌的藝術審美風尚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這是江湖詩派“塵俗”特色得以形成的原因,也是受到當時社會歡迎之所在。從這一角度來講,“塵俗”不僅有其產生和存在的充分理由,而且自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江湖詩人的‘塵俗’以其特有的感染力,使人耳目一新,逼人仔細品味俗文化的滋味,讓人在那底層世界,得到另一種美的享受。”作者就是這樣以一個獨特的視角,層層剝筍般地剖析了四靈與江湖詩派,從而讓讀者對這批詩人有了一個新的評價和認知。
書良先生有深厚的學術功底,論從史出,言必有據,頗有乾嘉之風。他沉潛於此項研究多年,挖掘和梳理了很多不易得見的材料,從而顯示了此書在學術上的厚重。全書語言精煉、文筆優雅而又不乏深度。每章以詩偈作結,明顯受到了陳寅恪《柳如是傳》之影響。其詩偈用集句形式,又可見其讀書之廣,詩學修養之深。
我與書良先生多年前結識於中國屈原學會,聲氣相投,可謂一見如故。後一起參加某些高校的研究生學位答辯,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前年還敦請他進京錄製吟誦,讓大家得以領略長沙“讀書腔”吟誦詩文的獨特韻味。書良先生出身江南讀書世家,其外祖父劉永湘先生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即為湖南大學知名教授,伯外祖劉永濟先生更是名滿天下的大學者,表兄陳貽焮先生也為古代文學研究界所推重。書良先生幼侍永湘公讀書,長成承家學,天性勤奮,卓然成家。每讀其書,如親聆錦心繡口之論,親沐儒雅君子之風。一月之前,書良先生將書稿擲下,囑予作序,敢不承命。一來略述我先睹之幸,二來向書良先生此書之出版表示祝賀。
2013年3月20日於北京常青園寓所
趙敏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