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兄妹(1 / 3)

錢文軍本來沒有精神病,可他後來卻成了精神病。他說他有病的時候,別人都說他沒病,到別人都認為他有病的時候,他又說他沒病。到後來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有病還是沒病,別人也弄不清楚,他什麼時間有病,什麼時間沒病。

他出生在西北偏遠的一個小山村裏,他出生的年代正是轟轟烈烈“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以前他的爺爺在河灘裏開了幾畝荒地,全家人省吃儉用又買了一頭驢,新中國成立後就給他家定了“地主”成分。地和驢早就被村裏沒收了,他的爺爺在“三反五反”運動中已作為村上的惡霸地主被鎮壓,死了已有好多年。他的父親就成了他們村子裏“地富反壞右”的總頭子,回回來運動,回回挨批鬥。家裏窮得連房子都沒有,就在村口依著山坡挖了幾口簡單的窯洞。

錢文軍就生在那個窯洞裏,命裏注定他一出生就是既無土地又無房屋的“小地主”。

他的妹妹錢文秀比他小兩歲,剛出生父親就被城裏來反“四舊”的紅衛兵用皮帶給打死了。媽媽趙香梅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她是“黑五類”的家屬,隻配幹村上掏大糞、挖溝渠的髒活。她艱難地拉扯著兩個孩子,苦苦地熬著沒有希望的歲月。

錢文軍七歲的時候到村裏的學校報名,學校嫌他是“黑五類”的後代,不給他報名。他一路哭著跑回家,央求媽媽送他到學校裏念書,他五歲的妹妹也哭著求媽媽領哥哥去上學,他的母親隻好去求大隊書記。

書記說白日裏忙得顧不上,叫她晚上再來,他的媽媽晚上再去大隊部找書記。那一夜,他們兄妹倆在窯洞的油燈下眼巴巴等了一夜,他們的母親都沒有回來。第二天早晨他們的媽媽回來了,頭發淩亂,滿臉淚痕,見到他們,把他們兄妹倆摟在懷裏哭了很長時間。他問媽媽上學的事書記答應了沒有,他的媽媽隻是默默地流著淚點頭,他和妹妹都高興得從媽媽的懷裏跳了起來,他們隻顧了興奮,弄不清媽媽為什麼老是哭。

到了學校,錢文軍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班上的同學都知道他是地主的狗崽子,沒人願意跟他玩,甚至不願跟他坐一個桌子,他就經常一個人坐在教室最後麵的角落裏。他讀書非常用功,老師講的全都能記下,放學回家就領著妹妹拾柴火、挖野菜,幫媽媽幹些家務。他的妹妹和他一樣,同齡的孩子也不跟她玩。他去上學,他的妹妹就一個人在家,每天下午他放學回來,妹妹就在山坡上等他,問他學校裏各種有趣的事,還纏著他要把老師講下的課再講給她聽,他就教妹妹認字、算題,在家裏儼然他就是妹妹的老師。

到了妹妹要上學的時候,他的媽媽同時交不起兩個娃娃的學費,他就領著妹妹到山坡後麵的沙棗樹林裏,將地上熟透掉落的和樹上的沙棗用棍子打下來,掃成一堆裝進袋子裏,回家再讓他媽媽用簸箕把樹葉、草皮弄幹淨拿到公路邊上,等候城裏掛簾廠的人來收,換上幾角錢。那時候學費都低,也就是幾角錢,他們用每年秋天打沙棗換下的錢把學費湊出來,總算是讓妹妹也坐到了教室裏。

錢文軍一直是班裏的好學生。上到初中,“文化大革命”終於結束了,他在填表時在家庭成分一欄中再也不用填讓他見了就害怕的“地主”兩個字了,他終於可以光榮而自豪地填上“農民”了。班裏也再沒人叫他“狗崽子”,老師和同學都比較喜歡他。

到了初三,按他的學習成績老師要讓他上城裏的高中,說將來他準能考上大學,可他媽媽實在供不起他,他也想早點掙錢供妹妹,就從初中直接考進了城裏的師範,因為師範那時候免收學生的食宿和雜費。他在師範又上了四年,門門功課都考得不錯,每學期都能拿到獎學金。他在學校裏省吃儉用,把獎學金全部存起來替妹妹交學費。因為沒錢,他在學校裏也不敢參加諸如春遊、夏令營等活動,課餘時間他就埋頭在宿舍裏拿著一本字帖練字,再不就是到圖書館去借來一摞書讀,到畢業時,他不僅能寫出一手好文章,而且那筆漂亮的鋼筆字是全班誰都比不上的。

那時候師範畢業生國家都包分配,當然大部分都到農村中學或小學當老師,市裏黨政機關每年也在分配的師範生中挑選一些學習成績優秀的,充實到各級黨政部門,當然,這需要後台和關係,錢文軍他是連做夢都不敢想的。誰知道他不敢想的事卻找到他頭上了。原來,市委組織部選幹的領導在看過學校推薦的學生情況後,無意中翻看學生填寫的履曆表時發現了他那一筆漂亮的鋼筆字,當場就把他的表抽出來列入選調生名單中。

分配的通知下來,他被分到了縣委秘書科。第一年在秘書科打雜,主要是抄材料,他在抄材料的過程中常常不露痕跡地把領導材料中的錯別字、語病都糾正過來。下半年有兩份大材料,正好秘書科長不在,他就試著寫,結果領導看了很滿意。第二年,他就成了副縣長的秘書,專門給領導寫材料。

錢文軍在分到縣委機關工作的頭一年,就把妹妹錢文秀從鄉裏中學轉到縣城上高中。錢文秀自小就聰明,還沒上學就跟著哥哥識了不少字,上學後她就一直是他們班裏的第一名,考中學也是鄉上的前三名。

初中畢業,本來她也要走哥哥的路,考師範或別的中專,想早點工作減輕她媽媽的負擔。可錢文軍不同意,勸她繼續上高中,將來考大學,他說他因為家裏窮沒有上成大學,一定要叫妹妹考進大學。錢文秀聽了哥哥的話,轉到縣城就住在哥哥的單位宿舍裏讀高中。她很爭氣,白天黑夜地學習,中午、下午還抽空子給哥哥做飯。錢文軍讓她到機關食堂去吃,她不去,說自己做飯能省些錢。她是個懂事的姑娘,雖然還沒成年,卻知道哥哥剛工作,工資不高,攢下些錢還得給她娶嫂子。錢文軍要給她買新衣服,她不要,就穿著學校裏的校服,硬是上完了三年高中。三年後,她考進了省城的醫學院,如願以償成了一名大學生。

在大學的頭兩年,錢文軍還經常給她寄錢,到後兩年,校團委給他們開辟了貧困生自助活動的途徑,她給附屬中學學生做家教,她的收入不僅能夠負擔自己的學費,還能拿出一些寄給她農村的母親,讓她貼補家用。到她大學畢業的那年,正趕上她哥哥結婚,她給嫂子買了很貴重的禮物,又用省吃儉用的錢給哥哥買了一架照相機。

錢文軍娶的媳婦是縣政府辦公室的打字員,因為他經常寫材料要送到政府辦打印,跑得時間長了就和打字員汪夢雲有了感情。小汪的父親是縣政協的主席,她和錢文軍好上後起初她母親不同意,嫌錢文軍家裏條件太差,可她父親卻暗中支持她,並多次給老伴做工作,說小夥子家裏情況雖然不好,可自身素質好,有發展前途,勸老伴把眼光放長遠一些。

汪夢雲的媽媽見他們老子、丫頭都熱乎這個事,見了幾回錢文軍也覺得小夥子長得眉清目秀、文文靜靜的,又觀察他對長輩也很有禮貌,有眼色,手腳勤快,尤其是對她丫頭好,也就同意了。還沒結婚,汪夢雲的父親就托人活動,任命他為秘書科副科長,等到結了婚,解決正科也就是個時間問題。在汪夢雲的父親看來,何止是正科,小夥子的前途還大著哩。

錢文軍婚後憑借嶽父在市上的關係,托人把妹妹分配到了市醫院。錢文秀也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工作了才一年多就成了外科的主刀大夫,她在事業上算是一帆風順,可在個人問題上卻不如願。

一開始錢文軍她們都不知道,他們想錢文秀畢業後年齡已經比較大了,按他們農村的風俗,早都該是幾個孩子的媽媽了。工作了還不到一年,她的媽媽就催著讓她趕快找對象成家,錢文軍也在市裏各機關積極給妹妹物色對象。可不知道錢文秀是怎麼回事,家裏給她介紹誰,她要麼是不去看,要麼就是挑三揀四,不是嫌人家個子矮,就是挑別人沒學曆,總之是一個都看不上。

這一耽誤三年就過去了,錢文軍的兒子都一歲多了,妹妹還是獨身一人。還是她嫂子汪夢雲心細,說女孩子年齡大不找對象,要麼是她早有意中人,在等心上的那個人,要麼就是感情上受過什麼創傷,要不,哪個女孩子到了年齡會無緣無故地不找對象呢?錢文軍聽她媳婦說的有道理,就給他妹妹打電話,約她到他家裏來吃飯,想叫汪夢雲從側麵好好問一下,看究竟是啥原因。

星期六一大早,錢文軍早早地就到市場上買魚、買肉,汪夢雲更是把兒子先送到她媽媽家,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忙活了整整一上午,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飯。錢文秀到來後,三個人先是有說有笑地吃過飯,錢文軍到廚房裏收拾碗筷,他妹妹不讓,搶著要替他收拾,他隻好等她把鍋碗洗掉,三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汪夢雲就問錢文秀對自己的終身大事究竟有沒有個考慮。錢文秀先是不說,錢文軍見她幹坐著不說話就有點著急,說:“有啥你就說嘛,都是自己家裏人,到底是咋回事?”錢文秀還是不說話,眼睛裏卻流出了淚,她先是默默地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水,繼而便伏在沙發扶手上嗚咽開了。汪夢雲見錢文秀哭開了,就猜出她一定有什麼傷心事,擔心錢文軍在場她不好說出口,就借口叫他先到她媽那兒去照看兒子,她們姑嫂好好暄一暄,錢文軍見妹妹傷了心,就知趣地離開。

等錢文軍走後,汪夢雲就勸錢文秀不要太傷心,有啥了說出來。錢文秀止住哭,就給她嫂子說不是她不想找對象,是她在大二的時候,有一次在學校舉辦的文藝演出中認識了她同校的一個男同學。她說他長得英俊、瀟灑,吹得一口好笛子,詩寫得也不錯,她就是在他朗誦自己創作的詩的時候被他的神色和激昂的情緒深深吸引的。他們在那次晚會上相識了,不久就雙雙墜入愛河,她去附中學生家輔導功課時每晚都是他接送,風雨無阻,一天都沒有缺過。他給她寫過許多詩,還有信,他雖然家在南方卻情願為了她,答應畢業後跟她一起到西北她的家鄉來工作,因為她告訴他她離不開她的媽媽和哥哥,她要報答媽媽的養育之恩和哥哥的培育之情。

可就在他們熱戀到難分難舍的時候,在一次學校組織的登山比賽中,他不幸從懸崖上踩空了腳,腰間所係的繩子又卡在石縫中被尖利的石塊磨斷,掉下去他當場就被摔死了。她說,雖然事隔多年,她卻怎麼也忘不掉他的音容笑貌,忘不掉他對她的一片癡情。她把他寫給她的詩和信都珍藏在皮箱中,她每過一段時間就必須拿出來要讀一讀,看一看,每讀一回就傷心許多日子,她始終都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不相信他真的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她說她似乎在等著某一天他能突然到來,雖然她是學醫學的,明白死了的人是永遠不會再生,可她就是不甘心,寧願這樣自欺欺人地苦苦等待。

錢文秀的哭訴讓汪夢雲陪著流了一下午的淚。她是女人,她也是從小姑娘一步步過來的,她雖然並不真正懂得她的愛,但她卻理解錢文秀對這份感情的異常珍惜和懷念。可她又清楚地知道人必須麵對現實,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了,現在和將來才是最重要的。她不能眼看著錢文秀陷在過去的感情痛苦中不能自拔。她勸她振作起來,忘掉過去,往前看,生活的路還很長,不能為了一段感情毀了自己的幸福。

錢文秀邊聽邊哭,傷心了一下午。她走後,汪夢雲把錢文軍叫來,把他妹妹的情況告訴了他,他聽後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這些年妹妹總是回避個人問題,他把錢文秀單獨叫來又談了幾次,碰上他到市裏開會,他也會抽空再去做做妹妹的工作。在哥嫂的多次勸說下,錢文秀漸漸接受了他們的勸說,答應下半年認真考慮個人的問題。

錢文秀的工作非常忙碌。這些年她的身邊也不乏追求者,有些是市直機關年輕有為的公務人員,有些就是她們本係統單位的年輕醫生,人品、學曆各方麵條件好的不在少數,可她因為心裏的這個死結,大多都是找各種理由拒絕,從來沒有動過真情。

她的大部分業餘時間都忙於看書、寫論文,提高業務水平。她是醫院樹立的青年學術帶頭人,先後在國家及省級醫學報刊中發表了不少論文。她將這幾年陸續發表的幾十篇論文收集起來,準備出版一個論文專集,為下一步晉升高級職稱打個基礎。她的論文集由省出版社指定就在她們市印刷廠印刷,排印論文集的那段時間,她幾乎三天兩頭地要到印刷廠校對書稿。

印刷廠製版室的主任是個年輕小夥子,叫吳清河。他也是個師範畢業生,隻不過比她哥哥錢文軍畢業時間要晚一些。以前在農村中學當老師,後來因為在農村找不上對象,為了進城,托關係改行進了企業。因為他先前當過老師,廠裏一開始安排他在製版室搞校對,他在校對時又學會了電腦排版,對拚版、曬版、版心、距離計算和操作都比較熟練。尤其是版麵設計,他設計出的封麵、版式客戶都比較滿意,廠裏看他能幹,給學生講下課的,嘴又能說,就提拔他當了製版室的主任,剛提起來時間還不是很長。

錢文秀到印刷廠校對、取樣稿主要就由吳清河接待,令她做夢都想不到的是她見到吳清河的第一麵就有種特別的感覺,總覺得似曾相識,老回憶是不是以前在哪裏見過。吳清河長得也很魁梧,說話、舉止顯然和工廠裏的工人不一樣,接觸了幾次她就對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好感。他們在校稿之餘也談點別的,由醫學談到文學、音樂,吳清河啥都知道一些,隻是不深,相處多了,錢文秀就從他身上找到了一點她以前已過世的男朋友的影子。

正好她家裏也催她趕快解決個人問題,她就留了個心,有意暗中觀察他。有時候,她故意事先不打電話突然去廠裏找他取稿子,她見他和製版室的丫頭、媳婦們嘻嘻哈哈地打鬧,也隔窗子聽見過他和廠裏的工人滿嘴髒話開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可他一見到她就立刻文縐縐地不說一句髒話,給她又是倒茶又是搬椅子,殷勤得不行。他不止一次地當麵誇她人長得漂亮,業務水平高,一再表達對她的欽佩和崇拜。這些話她雖然聽得多了,可由他說出來她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裏還是比較舒服,對他的髒話和嬉鬧也就不太在意,覺得工廠裏的環境就隻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