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痛(3 / 3)

六點半開飯,和尚們單另一桌,由程鬆林陪著吃。一空法師來時要求給他們準備的是素食,結果素食端上來他們中又有人說現在都啥時代了,念了一下午經,得補補營養,要吃點葷的,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是真和尚,要素食也是做做樣子給人看,既然他們提出要吃葷的,廚房裏便又趕著炒了幾個葷菜。

吃飯的空子,程鬆林問王和尚:“王師傅,五台山是大智文殊師利菩薩的道場,峨眉山是大行普賢菩薩的道場,普陀山是大悲觀世音菩薩的道場,九華山是大願地藏菩薩的道場,你們野狼山是哪家菩薩的道場?”

王和尚一愣,說:“我們寺裏如來佛也供,觀音菩薩也供,都有哩。”程鬆林又問:“你們念了一下午的經超度我父親的亡靈,你看是把我父親的亡靈超度到上界了還是下界了?”

“當然是上界了。”王和尚邊夾菜邊說。

“你們超度到哪裏,我們肉眼凡胎如何能知道,是不是上界你給我們個收據。”程鬆林故意逼王和尚,王和尚翻了下白眼沒吭氣。

程鬆林又問:“人活一世,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如同你們佛家講的成住壞空,死了,死了,萬物歸寂,超度究竟能起個什麼作用?”

王和尚說:“佛門講輪回,因果報應,超度就是求個來世有個好修行。”

程鬆林又問:“不管今世的善行與否,難道今世作惡再多,超度一下,來世就能行善嗎?”

王和尚說:“我佛慈悲,寬宏大度,隻要有一念善心,就能超度成佛。”

程鬆林又問:“佛是什麼?”

王和尚說:“佛就是慈悲,空無。”

程鬆林說:“不對,佛是古代印度梵文‘佛陀’的簡譯,佛者,覺也,覺個什麼,覺悟心性的自體,所謂自利,利他,達到福德資糧圓滿,智慧資糧圓滿,才可以成佛。所以,自覺,覺他,覺行圓滿就叫做佛。”

王和尚聽得似懂非懂,就說:“改天你到寺裏和一空法師說,他的佛性比我高,我到寺裏時間也不長。”

程鬆林又說:“佛心即天心,天心即人心,東方有聖人,西方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說穿了佛就在心中,佛心就是人心,佛界的事也就是人世上的事,你說對不對?”

王和尚越聽越聽不明白,就不敢再搭腔。

程鬆林覺得無聊,更感到寂寞。幾天來,在這個家裏,他和別人也說不上幾句話,他說的話別人不愛聽,別人說的他又沒興趣,隻好抽空子和這些道士、和尚說些佛、道的事。何道士純粹是騙人錢財,他一眼就看穿了,空靈寺裏的一空法師,他見了倒覺得還稍稍有一點佛的味道,本想他來了趁機加深一些對佛學知識的了解,不成想派來的又是王和尚們,經不住和他談什麼佛。他不知道這世道現在是怎麼了,以他對祖宗留下文化的了解,打個比方說就好比佛家是百貨店,裏麵有各色人等日常生活需要的東西。道家是醫藥店,國家也好,個人也好,無病無災的時候盡可以不去,有了災難、疾病,則必須去而且準能找到療救的良藥。儒家當然是糧食店了,是人們生生不息的根本命脈。可現在是咋回事,百貨店裏盡是偽劣產品,醫藥店裏全是假冒產品,就連糧食店裏,人們爭相拿取的都是發黴、變質的東西。真正的品牌,優質的米麵卻無人問津,以致使吃多了偽劣假冒發黴變質東西的人,身體裏都活躍著一種病態進而將社會也扭曲成一種病態,而人們在這個病態的社會裏竟渾然不覺。成天將美玉踩到腳下,抱著冥頑的石頭把玩,世事“不可說,不可說”,真是佛說的“不可說”了。

程鬆林見王和尚再不敢搭腔,就自顧低頭吃飯想自己的心事。

吃完晚飯是整七點,道士、居士都已到齊,七點半開始做“道場”。先是剩下的兩個和尚念經,經念完便是七個和尚除王和尚身披紅袈裟,其餘的人均是淺灰色。王和尚領頭,一邊敲著木魚,一邊齊聲誦唱,圍著停靈的冰櫃繞了三圈。之後是五個道士,披著黑色道袍,帶著黑色方巾,在老何道士帶領下一邊吹嗩呐一邊敲鑼鼓,也圍著冰櫃繞了三圈。接下來是九個居士,搖著鈴鐺,敲著木竹板,一身的灰褲卦,灰圓頂帽,也繞著冰櫃走了三圈,一邊走一邊嘴裏咕咕叨叨的不知道念的是經還是咒。

三圈下來,王和尚雙手合十,何道士單手持劍,薛居士一手托鍾一手持錘,同時到靈前,和尚閉目入定,道士跳神化符,居士響鍾誦經,叮叮咚咚中,“啪”一道黃表紙被何道士挑在劍尖上對著蠟燭燒著,“噗”又被他口中吐出的剛喝了一大口的水撲滅,劍頭一揚,燒盡的紙灰就著一絲晚風在院子裏雜亂地飄起來,又落到圍觀人們的頭上、臉上、肩膀上。這樣反複化了三道符,和尚的眼睛睜開,道士的寶劍落地,居士的響鍾停住。五個道士、七個和尚、九個居士就都排成隊,和尚順著繞冰櫃敲著木魚念經,道士倒著繞冰櫃吹著嗩呐,打著鑼鼓,居士順一圈倒一圈繞著冰櫃敲鍾、搖鈴。一時間,木魚聲、嗩呐聲、鑼鼓聲、誦經聲、搖鈴聲,劈劈啪啪的竹板聲混攪在一起響成一片,引得馬路上過路的行人,方圓幾裏在家的閑人都爭先恐後地往老程家院子裏湧,院子裏擠不進去就爬牆頭上房,程家的房上擠不下就上周圍鄰居的房,多數人既上不了房又進不了院子,就豎起耳朵站到街門外的路上聽。老年人羨慕地嘖嘖咂嘴,連聲稱讚老程家的兒女孝心大,年輕人伸著脖子往裏擠,想一飽眼福看看“三堂混攪”是個什麼陣勢。

程姑媽在三堂混攪到高潮處,激動得老淚縱橫,又是鼻涕又是眼淚,一把一把地往周圍緊挨著的人身上抹。她一邊歡喜地看,一邊傷心地哭著叨叨:“我那老哥哥呀,你快起來看,你的兒女孝順呀,你把人活出來了,你就高高興興地去吧。”程鬆壽和朱桂英眉飛色舞地給朱家的娘家人炫耀,和尚請下來得多少錢,道士請下來得多少。程豔玲忙忙道道地擠在人縫裏把這個親戚讓到前麵,把那個熟人硬拉進來,他們看著滿牆滿房滿院子圍觀的人,聽著他們一片嘖嘖的讚揚聲,心裏那個歡喜,比吃了蜂蜜都甜。

烏煙瘴氣地足足鬧騰了有三個多時辰,“三堂混攪”才告結束。恭送和尚道士們回去的時候,王和尚提出一空法師隻派他們來念經,沒說要三堂混攪,多出的兩小時要另加四百元錢。程鬆林還想說啥,程姑媽認為喪事上講價不吉利,就滿口答應,叫過吳建設給王和尚點給了一千八百塊錢。王和尚又要“謝程”,朱桂英又拿來了兩條煙兩瓶酒,和尚們這才“阿彌陀佛”著上車回去。

哭紙

哭紙的日子終於到了,程老爺子去世才六天,程鬆林像是經曆了漫長的一個世紀,今天終於等到哭紙了。按照豐城的習俗,人死了不論停放幾天,臨出抬埋的頭一天晚上要舉行一個“哭紙”的儀式,相當於官方的“遺體告別”,但程序遠比後者要複雜得多。

上午是緊張的準備,仍舊是程姑媽喊上程鬆林去請附近住的老趙爺主持儀式。程姑媽讓朱桂英準備了個“禮方子”,無非是兩條子大肉、兩條子煙、兩瓶酒,讓程鬆林提上,她走在前麵,程鬆林跟在後麵不一會兒就到了老趙爺家。老趙爺其實這幾天就在程家院子裏閑混,頓頓飯都是在程家吃的,按理說一聲就行了,不需要專門隆重地去請。可是不,這是規矩,幫忙是主動的,請是禮教,得順著規矩走。說是請,其實就是把禮送下,老趙爺這幾天早就高高坐著等,收下禮自然樂得屁顛屁顛一趟子就來了,所不同的是這幾天老趙爺吃飯都是和大家一起混著吃,今天這一頓是另鍋小炒,四菜一湯,規格比平日高。

老趙爺中午早早地吃過,抽足了煙,養足了神,就等著親戚們到齊他主持擺祭。擺祭的親戚顧不上吃飯,筐抬箱裝,大包小袋地把祭品往程家老院子裏送,放得各屋裏都滿滿當當的,等到下午三點,祭品齊了,親戚也都到了,擺祭的儀式就開始了。

程家的兒子、媳婦、姑娘、女婿、家孫子、外孫子、侄兒、侄女一大群,穿著用白斜布成塊子撕開粗針大線連在一起的長袍子孝服,頭上的白帽子拖著一條長長的能拉到地上的飄帶,腰裏紮著一根細麻繩,白嘩嘩地在院子中間站了一大片,兩邊是圍著觀看熱鬧的人群。

“淋——牲”,“跪!”隨著趙爺拉長聲調的喊叫,穿白孝服的人都齊刷刷地跪下。兩個膀大腰粗的小夥子將一隻肥大的羯羊一前一後地從外麵連牽帶推地牽進來站到靈前,老趙爺端起一盆子冷水慢慢澆到羯羊的身上,等著羊甩身上的水。羯羊大概沒有受過這個禮遇,從小長到大都是牧羊人拿著鞭子趕它,沒見過這麼多的人給它跪過,嚇壞了,水淋到身上沒有反應。老趙爺就又端起一盆水往竭羊的身上淋,程鬆林跪趴在地上見羯羊被嚇得兩條後腿瑟瑟地直打抖,心裏對這個羯羊就很同情,心想:“可憐的羊啊,你快甩一下頭吧,別受這份罪了,你要是老虎,誰敢這麼折騰你?”可羊終歸是羊,沒一點反抗。還是老趙爺有經驗,要過一瓶白酒,硬往羊的耳朵裏灌,耳朵裏進了酒,羊大概受不了,猛烈地甩頭,身上也抖動起來,甩出的酒點子、水點子濺了程鬆林和跟前跪著的人的一臉一身,圍觀的人都才鬆了一口氣,七嘴八舌高興地叫:“淋了,淋了。”

老趙爺自豪地微微一笑,仍舊拉長了音調:“孝子叩首。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謝——起。”隨著老趙爺的調度,跪在院子裏的人對著羊屁股磕了三個頭站起來。

剛站起來不一會兒,又聽得老趙爺拉長了聲音喊:“獻牲——跪——”孝子、孝孫們就又都跪下。就見還是剛才那兩個人,抬著那隻剛才受了孝子跪拜的羯羊,所不同的是剛才還是活物,此刻卻已被剝皮宰殺,頭連著脖子,剝了皮的身上還冒著熱氣,屁股裏塞著一個很大的白麵饅頭。兩個人把羊在靈前的小桌子上獻好,老趙爺又拉長了聲音喊:“孝子叩首——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謝——起。”孝子們又是對著白麵饅頭叩了三個頭才起來。

“牲”獻完就開始“擺祭”。院子裏的人迅速地將家裏和鄰居家借來的大大小小的桌子都抬出來,跟在獻過“牲”的桌子後麵拚起來擺了一長溜,像歐洲人朋友聚會的自助餐桌,桌子擺好,就開始擺祭。

先是程姑媽的“三牲祭。”程姑媽和她兒子將一個豬後腿、一個羊大腿和一塊子牛肉抬到桌子上,並在豬大腿上放了一百塊錢。老趙爺見東西放好,就高聲唱:“程姑媽”三牲祭一付,豬羊、牛肉各十斤,禮金一百元,孝子賢孫跪——拜——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謝——起。孝子們跪下起來的又在地上對著三塊肉磕了三個頭。第二個是馮姨媽的“幹果祭”,馮姨媽早抬出一個紙箱子,將裏麵的一袋餅幹、一盒點心、一包瓜子樣樣擺滿了一桌子,也在點心盒上放上一百元錢,老趙爺還是跪——拜——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地喊了一遍,孝子們還是爬倒起來地又叩了頓頭。

一下午都是爬倒起來地叩頭,程鬆林記不清對著這些幹果、肉、麵包、饅頭叩了多少個頭,到後來索性爬倒不再起來,聽見老趙爺喊就把頭向地上點一下,算是叩了首。他沒有確切地記住誰擺了些啥東西,隻記得秦舅母擺的是“家禽祭”,朱姨媽家擺的是“糧食祭”,程豔香擺的是“饅頭祭”,程豔梅擺的是“副食祭”,程豔玲擺的是“麵包祭”,程鬆壽的張親家擺的是“水果祭”,王親家擺的是“調料祭”,李親家擺的是“豆子祭”,還有趙親家、錢親家、付親家都擺了祭。禮金是老親戚一百,姑娘們二百,程鬆壽的親家們三百,總之是外人送的禮還比自家人重。整整磕了一下午的頭,程鬆林腦袋裏昏昏沉沉的,連晚飯都不想吃。

快七點才把祭擺完,因為幫忙的鄰居們都圍上看熱鬧,沒心思做飯,就簡單燴了一鍋湯,讓壓麵鋪壓了一案板長麵條,算是吃了頓臊子麵。

晚飯後等天色完全暗下來,老程家的院子裏就又熱鬧起來了。先是哭紙,在街門外綁上一個高高的架子,將小何道士用竹竿子、紅綠紙紮成的大約汽油桶粗,一人多高的燈籠不像燈籠,花籃不像花籃,當地叫個“樓兒枝”的掛起來,直對著“樓兒枝”的地上燒了一堆紙。程家老老小小穿孝服的都把孝服穿戴好,由一人在前麵雙手捧著程老爺子放大的遺像,程老爺子的兒子,也就是程鬆林和程鬆壽,除了披麻掛孝外,每人頭上還戴著一頂用白紙糊的高高的孝帽,像電影裏“文化大革命”時期紅衛兵讓牛鬼蛇神戴過的那種。兩個兒子手裏還得一人拄一根用白紙剪成碎牙子黏纏到木棍上的一根不到一尺長的“喪棒”。

穿孝服的人先是圍著“樓兒枝”下的燒紙堆轉三圈,然後跟著老趙爺往街上走,捧遺像的在前,程鬆林、程鬆壽跟在遺像後麵,後麵是一大串穿著長袍孝服或隻戴孝帽不穿孝服的人,像一條緩緩蠕動的白色長蛇。拄喪棒的孝子還不能站直了身子走,得走一步將極短的喪棒在地上點一下,像一跛一拐的瘸子往前走,由於頭上紙糊的高帽子糊得太高,喪棒往地上一拄也就是腿一跛,高帽子就從頭上會掉上來,惹得路邊上圍觀的人哄堂大笑。

程鬆林走了幾步,高帽子果然就掉了,他把帽子拾起來扣到頭上,直起身子慢慢地跟著前麵的遺像走。他眼睛裏似乎什麼也看不見,隻聽到路旁的人指指戳戳的議論,說程家的大兒子不孝順,小兒子孝順,走得好。程鬆林的大姐程豔香也聽見了路邊的議論,急得喊程鬆林把腿跛上走,程鬆林實在忍不住了,回過去憤憤地說:“兩條腿好好的不走,為什麼把人弄得像牲口一樣。”說完就昂然地抬起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程鬆壽仍舊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麵,走到馬路口,老趙爺將一堆燒紙放到地上,又圍著燒紙在地上畫了個大圓圈,將燒紙點著喊:“跪——叩首——起身。”穿孝衣的人前麵的跪下磕完了頭,後麵的還沒走到跟前。捧遺像的繞著燒盡的紙堆轉過身子又往回走。白蛇陣也跟著繞一個大圈往回蠕動,程鬆林頂著高帽子昂然地走在前麵,程鬆壽一手扶著高帽子一手拄著喪棒一拐一拐地跟在後麵,孝與不孝程家的兩個兒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程鬆林走回到“樓兒枝”旁邊下方的棺材旁停住,棺材是朱紅漆底子,兩旁繪著兩條遊動的巨龍,四周上下角繪著白色的雲,正前方凹進去的正麵繪的是二龍戲珠的圖案,兩旁凸出來的邊子上畫著福壽的花紋。棺材裏麵已經用金絲絨裱糊過,“哭紙”回來的第二個程序是“掃財”,就是人事先在棺材裏扔上一些硬幣、紅棗、花生核桃之類,由程家的家人跪在棺材四周,將孝衣兜開,老趙爺用笤帚將棺材裏的紅棗、硬幣等掃出來,據說誰接住的多誰就能升官發財,多得貴子。

老趙爺見孝子們都準備好,就開始掃。程鬆壽、朱桂英、程豔玲及一群頭上戴孝的小孩子,有的兜著衣服接,接不住的滿地爬著拾,拾起來像寶貝似的,趕緊裝在口袋裏。

程鬆林不相信這個,直挺挺地跪在棺材頭裏,他的腦海裏還回蕩著他剛才憤怒中說出的那句話。滿地都是爬來爬去興高采烈地在地上找著拾寶貝的人,他的心裏被這些嬉笑的親人們刺得格外的痛,明明是自己能辦的事,卻偏偏請來這麼多外人,讓他們擺布著說什麼就是什麼。明明是心情非常沉重悲痛的事,卻像唱戲似的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不是花圈、挽聯提醒,讓人分不清究竟辦的是喜事還是喪事。明明長著兩條腿,卻要人走路像牲口一樣,他想不通父母生養了兒子,為什麼不給兒子做人的尊嚴,為什麼讓兒子如此屈辱地像牲口一樣爬來跪去。他的姊妹樂在其中的濃厚興趣使他吃驚,他甚至同情那些滿地亂爬的孩子們生到這樣的家庭,將來也會蒙受他所感受的恥辱與傷痛。

他想站起來離開,但又不願背徹頭徹尾“不孝”的罪名,隻好忍受著屈辱和心痛,任由那些不相幹的人們擺布。

好容易等著把“財”掃完,接下來就該入棺裝殮了。程鬆林恨不能快快地把老父親放到棺材裏,也好早一點結束這愚昧而又無聊的儀式。可是不行,由不得他,他還得忍受。

入殮前還有一個熱鬧的高潮,那就是“掏老人罐”,是先由人拿一個壇子,硬幣、核桃、紅棗、花生甚至餅幹、點心、瓜子、巧克力、果丹皮等揉碎摻到一起裝在壇子裏,供所有的親戚、朋友、鄰居和看熱鬧的閑人人人伸手從裏麵抓出一把,據說抓到硬幣的就能發財,抓到棗子的就能得子。因為是零食,好吃又白吃,“掏老人罐”的隊伍早就排成了長隊,幾大盆事先摻好的零碎食品端出來,掏完一壇趕緊再裝滿一壇。剛開始還是排著隊按順序掏,掏到後麵有人加隊,前麵的掏了幾把,後麵的還接不上,後麵的等不及,就擁上來擠成一堆。罐子裏同時伸進去幾隻手,你擠他,他碰你,有喊手疼的,有踩腳的,掏上的邊吃邊炫耀,沒掏上的一邊搶別人手裏的,一邊使勁往前擠,嘻嘻哈哈、熱熱鬧鬧,一陣亂搶亂擠,險些把棺材都擠翻到地上。

看著盆子裏的東西空了,老趙爺拉開嗓子喊:“入殮,孝子兒孫哭。”剛才還在嬉鬧著爭搶的朱桂英、程豔玲的臉上還留著笑意,此時便“哇”的一聲哭起來,讓程鬆林驚奇的是她們還真能哭得死去活來,淚如雨下。不懂事的小孩子還在鬧,鬧就挨大人腳踹,照頭敲一下或屁股上給一腳,孩子們便也疼得哇哇哭起來。就這樣,一邊是震耳欲聾的哭,一邊是十幾個人手忙腳亂地將老程爺從冰櫃裏抬出來放進棺材裏,又是扶頭的又是扶腳的,扶正放平,把剛才幾十隻手摸過的空老人罐放進去,蓋上被子、被麵子,抬過棺材蓋合上,最後就等著程姑媽“驗釘”。

按照豐城的習俗,“驗釘”是死者的同輩親屬最後為死者出氣的程序,死者的兒女若是對死者生前沒有盡到孝道,“驗釘”的長輩就利用“驗釘”百般地刁難小輩,給他們難堪,給他們羞辱,讓他們知道不孝的後果。程姑媽原來在老程爺病重,程鬆壽兩口子避著不管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驗釘”的時候要給他們個厲害看,讓他們知道程姑媽這馬王爺究竟長著幾隻眼。但程老爺子去世到現在,喪事基本上都是按她的心意辦的,有些地方的排場還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心裏也比較滿意,就不想再為難這些哭成淚人兒的子侄們了。別人還挑逗地要讓程姑媽出個“古董”,大家看一回笑話,就見程姑媽什麼話也沒說,隻是嗚咽著拿起棺材頂上放的半截磚頭,輕輕地在棺材頂上露出木楔子的地方砸了幾下,算是象征性地驗完了釘,朱桂英趕忙把一個包好的兩百元的紅包遞給她。旁邊的人就把她手裏的磚頭接過來,“咚咚咚”地把棺材蓋釘牢,這一天的整個程序就算是結束了。

因為明天天不亮就要下葬,裝殮結束後親戚們都陸續回去早早睡覺。程鬆林落實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拉這棺木的大卡車就先到裏屋睡覺了,程鬆壽算了一下,覺得定下的車還遠不夠多,氣勢出不來,就又打電話聯係和他一同跑客運的司機們,讓他們明天不出早車的都把車開過來,又讓朱桂英敲開附近商店的門,多拿了幾條被麵子預備下車來了用。

程鬆壽的幾個親家沒有走。還是孫虎和吳建設陪著,先是喝了一陣酒,汲取上次的教訓,這次沒有喝高。但喝了酒又都興奮,睡不著覺,就有人提議拿撲克牌“詐金花”賭錢,你輸他贏地玩了個通宵,後來不知是誰偷換了牌,一方說上把的不算,不給錢,一方還不承認偷換了牌。嚷嚷的聲大了,把裏間睡覺的程鬆林吵醒,程鬆林惦記著天不亮就“起靈”,就再沒敢睡,和衣躺在裏屋的床上。一會兒聽到他們散了夥,吵吵嚷嚷地各算各的輸贏,好像是程鬆壽一晚上輸掉了八百,吳建設贏了四百,孫虎輸了一千二,程鬆壽的親家一個贏了一千,一個贏了六百,還有幾個是輸了還是贏了聽不清。總之是輸了的不服氣,相互約定還是這些人,明天晚上再詐一把金花。

下葬

程鬆壽他們把撲克收拾掉在客廳裏的沙發上斜裏橫裏地剛躺下,時間不大就聽到有人從街門裏進來。有人來他們就睡不成,等他們一個個打著嗬欠從沙發上起來,院子裏已經站了很多人。

看看人來得差不多,天也快亮了,廚房裏已經燒好了一鍋湯,每人一碗就著餅子吃過,就開始往大車上抬靈。男人們往大車上抬棺材,女人們往外拿花圈,最忙的是程豔玲和朱桂英,她們挨個地給每個來送葬的車前麵掛一條紅被麵子,又端給司機二十元一個紅包和兩瓶酒、兩條煙的“謝程”。輪到程鬆壽自己的中巴車,朱桂英特意把事先早就預備著買下最貴的一條被麵子,連同比別的司機都高出一個檔次的煙酒放到自己的車裏,並問程豔玲要了一個紅包,程豔玲見朱桂英給個人搞特殊,就有點不高興,自言自語地嘀咕了句:“發送自己的老子,自家的車上掛哪門子紅。”不想這個話還是被朱桂英聽見了,朱桂英擠了幾下眼睛說:“要避邪哩,再說自家的車也要燒油。”程豔玲便再沒有吭氣。來得車多,超出了吳建設包給程豔玲的紅包,朱桂英就叫來吳建設,又包了十幾個。朱桂英知道,來的車大多是和程鬆壽一起跑車的司機開來的,程鬆壽也常給人湊這種排場,人家都有紅包謝程,他能沒有?不能叫這些司機們說他小氣,就挨個將紅包、被麵子、煙酒都“端”給司機們。還有左鄰右舍主要幫忙的,破孝的,主持的,總管的,也都一一給了紅包、“謝程”。

紅包給消停,棺材也抬到車上放好了,前麵一輛小車開道,後麵跟著一輛小麵包車拉著道士,道士的嗩呐伸出在車窗外不停地吹。跟著是拉靈的大車,再後是大小十幾輛中巴車,有的車上坐著人,有的車幹脆就空著,放過一掛鞭炮之後,車隊就緩緩啟動了。一條街從街頭到街尾拐角處全是給老程爺送葬的車,蝸牛似的慢慢往前爬。每過一個路口、橋墩,前麵開道的車就會停下來,在路口或橋墩前燒上一堆紙。靈車上的人一路扔撒著白紙剪成的圓形方孔紙錢,邊撒邊喊:“過路了,過橋了,拐彎了。”等車隊繞過城區轉出一圈,讓縣城清早上班的人看見老程爺兒女們送葬的排場和孝順,才駛出城外,加大油門往墓地上開。

到了公墓,把棺材從車上抬到地上的兩根大繩上,大繩將棺材繞兩圈挽成活扣,一邊放上十幾個人把繩子拉住,左右兩邊,前後十條繩,四十幾個人同時像拔河似的將棺材抬起來,往挖好的土坑裏移動過去,然後慢慢往坑裏放。放到快落底,老何道士拿著羅盤看方向,一會兒說棺材頭朝左擺一點,一會兒又讓棺材尾朝右擺一下,半天落不下去。程鬆林他們是兒女,不能親手埋父親,要跪在墳頭裏等別人把棺材埋住堆成一個墳堆才能起來。程鬆林也給別人的父母送過葬,知道道士的往左擺一點,右擺一點都是糊弄人。據說是老人葬好了子孫都能升官發財。哪個道士不說他看下的風水好、下葬的位置準。豐城死了多少老人,也沒見哪個是因為老人葬得好就發家致富起來,還不是智慧勤勞的富,愚昧懶惰的窮,什麼風水地氣的,全是騙人的鬼話。

程鬆林看著拉繩子的人都有點力不能支,一下前一下後的擺來擺去,就忍不住站起身走到道士前。程鬆林一看道士把羅盤拿反了,就冷冷地說:“你把羅盤拿倒了,翻過來用。”老何道士見程鬆林當眾說他拿反了羅盤,老臉就騰地一紅,趕忙把羅盤翻過來,指針晃了幾下不再動,就說:“快往下放。”才沒有再擺調。棺材落底將大繩抽出來,眾人七手八腳地鏟土把棺材埋住,又連同程鬆林母親的墓堆成一個大墳堆,用剛才抬了棺材的大繩在墳堆上來回掃了幾下,算是下葬成功。等著墳前一堆花圈、程老爺子生前穿過、用過的衣物在大火中劈劈啪啪地燒,和著墳後兩掛鞭炮劈裏啪啦地響,燒完響完,長長的車隊便調頭往城裏開。

城裏的酒店裏早就訂下了三十四桌客,趕墳上的人回來,上午沒去墳上的親戚朋友和鄰居已吃完了一輪。墳上的人回來,主要的親戚又陪上吃了一輪。滿酒店都是劃拳喝酒的嬉笑聲,許多熟人平日忙得不多見,借這個機會見了麵,又是暄荒又是喝酒,你推我讓地親熱得不得了。

有些人因為送了禮,就要算計著把送上的禮錢吃喝回去,老大媽老奶奶吃完還要包一點東西,要給家裏的人帶上些席。吃喝了一下午,客還沒有待完,晚上還有程豔玲單另一桌招呼保險公司的領導,因為是台麵上的客人,煙、酒、菜都要比白天待客的標準高出一倍。程豔玲讓程鬆林去作陪,程鬆林累了幾天已精疲力竭,不想去。孫虎酒量大,就陪著程豔玲單位上的人,吃喝到半晚上才回來。

老院子裏帳篷已經拆了,借來的東西該還的都已經還掉了,院子也已經收拾幹淨。程鬆林留下程姑媽不讓走,本想等程豔玲招呼客人回來姊妹們坐下來一同把辦喪事的賬算一下,見孫虎回來已喝醉了,程豔玲也滿身的酒氣,就沒有說成。

程姑媽聽吳建設粗略地報了一下開銷的數字,心裏著實吃了一大驚,覺得超出去的太多,不好給分攤,又不想得罪哪個侄兒、侄女的,怕背上個惡名以後不好走動,就當著程家姊妹和等著說事的親戚說:“我這兩天累得緊了,血壓高頭暈得很,不能再累,後頭的事都交給程鬆林做主,他是程家的大兒子,父母都沒有了,就是大兒子說了算,再說又是大學生,機關上蹲下的,相信會把事情處理好。”程家的姊妹也不反對,親戚們也都讚成,程鬆林也不好推脫,心想隻要自己說了能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處理不掉,就點頭同意了。

家庭會議

第二天一大早,程家的姊妹們就收拾上去公墓立碑,這次沒有外人參加,親戚們一大早就各回了各的家。碑文早幾天就刻好了,落款處程家姊妹五個和兩個家孫子的名字都刻上去了。四千多的碑立在那裏當然排場,基座是黑花崗石,碑身圍著基座的欄杆都是青灰色的花崗石,欄杆上雕刻著小獅子頭和龍雲圖案,碑前還有一個用整塊花崗石雕成的精美的小圖案,供掃墓祭奠時擺放祭品。整個墓碑渾然一體,既美觀又大方,透著一層莊嚴和華貴。程家姊妹看了人人都滿意,程鬆林主持,簡單舉行了個立碑儀式,就從公墓上回來了。

就在程鬆林他們到公墓上立碑的時候,吳建設已經把昨天從各處收來的條據、證明,商店裏賒欠的單子,酒店結算的票據以及和尚、道士、居士們收錢打下的條據都彙總到一起,細細算了一下賬,其實收支大賬他昨天晚上就已經算出來了。他今天著重算的是細賬,要把收來的禮錢誰的歸到誰的頭上,再往出分攤共同支出費用。

程鬆林把碑立上回來,吳建設已經算好在家裏坐著,程鬆林把吳建設從家裏叫出來悄悄問收支的情況,吳建設說收了十六桌客的禮,總共是一萬五千元,加上事先分攤出來的一萬,總收入是兩萬五,開支情況:給酒店付三十四桌酒席是九千,壽房兩千二,和尚一千八,道士兩千五,居士一千,碑四千五,紅包一千,買紙、租車、掛紅零星花了兩千,七天時間家裏做飯一千五,總共支出兩萬四千七,程鬆林一聽收支相抵還餘著三百元,心裏就有了底,覺得問題不是太大,把收回來的禮錢付了各種費用,餘下的三百元給程鬆壽“圈三”時大家吃頓飯就完了。他又納悶怎麼擺了三十四桌酒席,隻收了十六桌的禮,多出來的十八桌是怎麼回事?就又問吳建設,吳建設給他解釋說,那是幫了忙的人重複吃下的,喪事上多待出幾桌是正常的,隻不過他們的喪事辦得亂,多出來的太多了些。

一桌客是十個人,程鬆林想象不出來居然有一百八十人是白吃的,這種事,客已經待完,他也沒處去核對,隻能認了這個事實。

中午吃飯的時候,程鬆林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他看到朱桂英和程豔玲相互擠眉弄眼地像是有什麼事,朱桂英兩個小眼睛擠來擠去地一會兒竄進這個屋子,一會兒又推開那個房門,像是找人又像是找東西。程鬆林從客廳裏出來到原先分給父親的偏房裏找吳建設,剛走到門口就聽朱桂英在裏麵說:“他程鬆林要是不行,我就不依。”程鬆林這時已經把門推開了,不好不進去,就裝作啥都沒聽見進去找東西。朱桂英見程鬆林進來,忙忙站起來,臉上擠出一團笑問:“哥,你找啥?”程鬆林就隨口說:“找個笤帚掃一下街門。”朱桂英從屋角拿了個笤帚,程鬆林接過來就到了街門上。程鬆林見剛才偏房裏朱桂英是和程鬆壽、程豔玲、吳建設在說啥,朱桂英壓抑不住興奮的那種迫不及待要瓜分什麼的表情讓程鬆林覺得很奇怪,他覺得沒有多少可分的東西,不就幾十條不值錢的孝帳嗎,有什麼可高興的,姊妹幾個一人拿上幾條不就完了,不至於叫她們這麼興奮。他在外麵左思右想想不出她們高興的理由,就索性不再去想,簡單地把街門掃了一下就進去了。

等程豔香把碗筷洗掉,程家一母所生的五個親姊妹就算是聚齊了,除了多出一個吳建設,再沒一個外人。

程鬆林讓吳建設給大家說一下整個事情的收支情況,吳建設把禮單和賬本子打開,又將所有的票據都擺在桌麵上,將七天來的整個花銷和收禮的情況詳細地給大家算了個細賬,最終的結論就是收入兩萬五,支出兩萬四千七,並說酒店的錢、碑錢、欠周圍小商店的錢都還沒給,收下的禮金預支了一部分,其餘都在,讓程鬆林決定這些錢該怎麼付。

程鬆林聽完就開始說他早已想好的意見,程鬆林說:“父母親活了一輩子,也沒有留下什麼家產,就這一院子房子,就讓程鬆壽住上,我不分一塊磚,姐姐們也不要分,程鬆壽要領姐姐們的情,兩口子把日子過好。這個老院子還是咱們的家,還是姐姐們的娘家,以後清明、七月十五要上墳,這也是個落腳的地方,你們看這第一點意見大家都同意不同意。”

對程鬆林說的第一點意見,大家都沒什麼意見。程豔玲她們早看清楚了,朱桂英霸住一院子房子,喪事又是她娘家人圍上跑前跑後地給辦掉的,程鬆林、程豔梅又在外地工作,不可能拿走老院子的一塊磚頭,房子不是程鬆壽兩口子的是誰的,明擺著的事,不用說。

說完第一點,程鬆林接著又說:“孝帳給姑媽、姨娘、舅母和主要幫忙的幾個鄰居每人一件留個紀念,剩下的五人平分,我的一份加給大姐,她娃娃多,負擔重。”

對第二條,大家也沒有什麼意見,當場就把該給親戚、鄰居的分出來,剩下的就誰的分給誰。

見第二個意見也都接受了,程鬆林接著就說他的第三個意見,他說:“收支情況你們也聽見了,喪事辦得亂,開支比預計得大,好在收的禮也多,收支基本持平。建設負責把欠外麵的錢都給清,剩下的三百給程鬆壽‘圈三’時大家吃頓飯,再買點燒紙逢七燒燒,就行了,大家也不用再攤錢。”程鬆林話還沒說完就炸開了鍋,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就是程豔玲,她說:“事情不能這麼辦,得按豐城的規矩走,發送娘老子本來就是你們兒子的事,不與姑娘們相幹,本來就不該叫姑娘攤錢,既然姑媽硬叫攤了,就不說了,這回子收上的禮錢不退不行。”

程豔玲話音剛落,朱桂英就跳起來擠著眼睛說:“就是,按規矩來,按請的客桌子退,誰請的客多,收上的禮攤掉付給酒店的席錢剩下的就退給誰。”

程豔香因為沒請客,退不退與自己沒關係,就坐著沒吭氣。

程豔梅也說:“有規矩就按規矩辦。”言下之意是支持程豔玲和朱桂英的意見。

程鬆林見他的辦法行不通,就說:“既然姑媽說後麵的事由大兒子說了算,我就要這麼辦。”程鬆林隨說隨叫地問吳建設要賬本和收上的禮錢,他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外麵欠下的錢付掉再說。

吳建設把裝錢的包包抱住不給,理由是你們說好了大家都同意再給他。其實朱桂英、程豔玲早就算過各自能退多少錢,背著程鬆林問了吳建設不下十遍,早安頓好了,不按規矩退錢這錢就不能給程鬆林。

吳建設也是土生土長的豐城人,懂這個規矩。再說她和程豔玲、朱桂英同在一個縣城住著,平時來往也多。程鬆林雖說是哥,可他家在新州,相隔百多十裏地,平常走動得少,這時候他寧願得罪程鬆林也不願得罪程豔玲他們。因此就抱住錢不撒手。

程鬆林氣呼呼地問:“到底我說了算不算?”

程鬆壽不軟不硬地說:“誰說了都不算,規矩說了算。”

程鬆林見錢要不過來,事情還得辦掉,就問吳建設按規矩是怎麼個退錢法。吳建設一筆一筆給他算,最後說兩個兒子把多出的十八桌客平攤掉,程鬆林請的客少,程鬆壽請的客多,算下來該給程鬆壽退二千七,給程豔玲退一千八,給程鬆林退八百。

程鬆林見程豔玲沒在多出的十八桌客裏頭攤錢,就問:

“程豔玲為啥不攤多出的客錢?”

程豔玲說:“死掉的是你程鬆林的爹,不是孫虎的爹,我女出外嫁的攤的啥錢?要是孫虎的爹死掉,你們誰給我攤錢?”

程鬆林一聽程豔玲把這個話說出來,心裏就像三九天掉進了冰窟窿——透心涼。不錯,死的是程鬆林的爹。他很想問,不是孫虎的爹是不是她程豔玲的爹?從背書包上學的時候她不是最要求父母要男女平等嗎?這個死去的爹供養她和兒子一樣從小學到高中又送到大城市複讀,才有了知識,當上了保險公司的副經理,成了活在人麵子上的人。同樣的高中畢業,同樣的離家工作,是父母給他程鬆林多吃了還是把她程豔玲虐待了。他吃驚作為一個親生的女兒竟能把這種話說出來,他想不到程豔玲也算是個堂堂的國家幹部,說話如此赤裸裸,連一點顏麵都不顧。他為程豔玲這個姐姐說出的話感到羞恥,為埋到地下的父母有這麼一個“孝順”的女兒而寒心。不就是退幾個錢嘛,何必把話說得如此難聽露骨。程豔玲還理直氣壯地質問程鬆林,程鬆林沒聽清她後麵的話,隻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心裏不由自主地一陣抽搐。

吳建設把要退的錢數出來要先給程鬆林,程鬆林抬手一推說:“我不要。”又隨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兩百元遞給吳建設讓他湊夠一千原放進包裏。

朱桂英一見程鬆林不要錢,以為也不給她,就急得漲紫了臉掖著脖子對程鬆林說:“我們請的客多,人家搭的禮重,人情以後得我們還,你請的少還的人情就少,誰收誰的禮,誰還誰的人情,天經地義,咋能不退?”

程鬆林心裏算了一下,若是把程鬆壽和程豔玲的客錢退掉正好差的是四千五的碑錢, 就說:“客錢給你們退也行,退掉差的是四千五的碑錢,那就五個人平攤。”

程豔香趕緊表態:“我沒錢,你們咋辦了咋辦。”

程豔梅也說:“碑是你們兒子們的事,你們看著辦。”

程豔玲連腔都不答。

程鬆林說:“咋能這麼個?”

程豔梅說:“我們是女出外嫁的姑娘,該我花的錢十萬八萬都應該花,不該我花的我一分都不花。”邊說還邊將衣服口袋裏的一遝子錢掏出來甩手拍了一下說:“這不,錢有呢,來的時候帶了一萬,可這錢不該我花。”

天呀,這是咋的了,咋都是這樣,竟然還是讀過大學的在大城市工作的,曾經讓父母和他這個兄弟引以為自豪的姐姐。程鬆林覺得心裏一黑,胸口上像壓上了千斤重石,壓得他半天喘不過氣來。

他多想現在就去公墓裏把她已經死去的父母親挖出來,讓父母親問問她女兒,什麼錢是她該花的?什麼時候該是她花錢的時候?他要讓他的母親問問,她含辛茹苦地給她拉扯了十一年孩子,十一年呀,從不滿一歲長到十一歲,付出了多少心血?熬白了多少根頭發?為了領她的孩子,母親顧不上領他大兒子的孩子,背地裏兒子給媳婦說了多少好話,為的就是讓姐姐能在外地安心工作。為了領她的孩子,弄得父母不和,兄弟反目,老院子裏鬧過的是是非非一下子全湧上程鬆林的心頭,過電影似的在他腦海裏一幕幕閃過。

他想起前幾年母親在青島給她領孩子,家裏父親和兄弟兩口子鬧得不可開交,姊妹親戚推舉他以大兒子的身份去青島接母親。他走時拍胸脯給大家保證,要麼把母親一個人接來,要麼他一個人回來,堅決再不讓母親把他姐姐的娃娃領來,讓老兩口和好過幾天舒心的日子。那時候程豔梅還住在青島郊區,條件沒有現在好,小外甥一口一個舅舅叫得他心軟,硬是憋住沒有張開口,到頭來還是把母親和小外甥一同接到了豐城。現如今父母親燈枯油盡,躺在地下,僅僅是給父母親立了一個碑,還都是她不該花的,他想知道程豔梅究竟該花的是啥錢?

程鬆林心裏一陣子像刀絞的一樣,既難受又痛恨。不錯,碑就算是兒子該立的,可俗話說請客量家當,吃飯看碗大碗小,有多大的能耐辦多大的事。 就算他程鬆林家窮,給父母親立不起個好碑,他很想問問,他兒子立的好好的一千塊錢的碑,怎麼她程豔梅到公墓上看了一圈就變成了四千五的?他想問一問他的三個姐姐,她們決定換碑的時候征求一下他這個大兄弟的意見了沒有?為什麼她們做主的後果卻讓他程鬆林承擔?可碑已經立了他不能換,給父母立塊好碑也應該,他不能為碑的事和她們吵,他不願給外人再添程家的笑料。他話到舌頭下嘴唇子抖得張不開口,他為她們羞愧啊,問不出這個話!

程鬆壽見程鬆林半天不說話,以為還不給他們退錢,就臉紅脖粗地說:“哥,這個事本來是你一個人的……”

程鬆壽的話還沒完,程鬆林脖子裏的血就湧上來了。他氣憤地打斷程鬆壽的話反問道:“怎麼是我一個人的事,你是不是程家的兒子?是娘老子給你少吃了一口還是給我多吃了一口?都是個兒子,你把娘老子的房子住上,我連一塊磚都不要,咋就成了我一個人的事?”

程鬆壽被問得再說不出話。

朱桂英一聽急了,緊跟上說:“啥事歸啥事,待客的錢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程鬆林見朱桂英掖著脖子,立出個公雞鬥架的姿勢就不和她說,轉過臉對程豔梅說:“我來的時候拿了四千塊錢,一開始攤掉了三千,這幾天買孝帳、花圈、外頭辦事,加上剛才又添進去的,又把一千花出去了,我也是靠工資吃飯的,一時湊不出這麼多錢來。”

程豔梅冷冷地說:“那我們不管,你就是貸款也得把娘老子發送掉。”

程豔梅的話音剛落,程豔玲就接上說:“你是大兒子,你就是砸鍋賣鐵,發送娘老子也是你的事。”

程鬆林見給他們告個饒都不行,就隻好不再說話。

她們見程鬆林不說話,就七嘴八舌地對程鬆林一陣子數落。這個嫌他處理事情作風武斷,不征求大家意見啦,那個嫌他眼睛裏沒有姐姐,自以為是啦,就連柳之青跪得少,哭不出聲音來都是他們順理成章不掏錢的理由。程鬆林隻是默默地聽著,忍著,在心裏發愁,去哪裏湊這幾千塊錢?

姐姐們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程鬆林的心早已經涼透了,也麻木了,任憑她們隨便罵。他明白沒有他點頭,吳建設把誰的錢也不敢給退,這事他不管沒人挑頭來管。說穿了讓他處理其實為的也是叫他把沒人出的錢出上。事情已經辦掉了,吃下的、拿下的都在外麵欠著,錢付不掉旁人會議論,他不想讓旁人再議論程家,自己又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再說也不能全讓他填這個窟窿,他隻好和她們耗著,聽她們罵。

不過,從程豔玲氣急敗壞的辱罵中,他也聽出來了些實話,那就是他原先帶著媳婦到豐城看她程豔玲這個姐姐,可每到吃飯時她家就沒了液化氣,兩次了他都帶著媳婦滿大街找飯館吃飯。他在豐城不是沒有同學、朋友,隨便到誰家都會熱情地招待他。可他不願意去,他是帶媳婦回老家的,在自己的親姐姐前都吃不上飯,到別人家吃飯算啥?他麵上裝作沒事,心裏也不是沒犯嘀咕,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偏偏他一來她家裏的液化氣就沒氣了。還是孫虎氣頭上說了老實話,不是沒氣了,就是不想留他吃飯。他在心裏罵自己怎麼那麼傻啊,看不出這個姐姐心裏的蛆……

姐姐們後來再罵他啥,程鬆林聽多了就記不下了。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錢啊!“錢”,使他這個兄弟在姐姐眼裏一文不值;“錢”,是她們這些姐姐、兄弟在他程鬆林心裏狗屁不是;“錢”,使程家的姊妹們在痛失雙親後反目成仇;“錢”,使原本血濃於水的親情淡如寡水。程鬆林不想再聽下去了,就平靜地一個人推開門出去。

程鬆林從老院子街門裏出來,大口大口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吵吵嚷嚷了一個下午,不覺得天已下起了毛毛細雨,他不想再回到那個屋子裏,看了看手表是六點差十分,他快步走到汽車站,坐上了回新州的中巴客車。

程鬆林回到新州天就完全黑了,他在家裏匆匆吃了點飯就去找朋友借錢。他新州的朋友大多也都是拿工資的,一晚上給他湊出了兩千塊錢。第二天一早他又坐車返回了豐城,因為他知道這天要到新墳上圈三,他是兒子,必須得去,而且逃避也不是辦法,該他處理的事終究他得拿錢去處理。

也許是程鬆林昨天下午沒打招呼突然回了新州的緣故,也許是程鬆林走後她們又商量了什麼的緣故,或者說她們夜裏良心發現,手搭到胸口上突然想起來死去的人多多少少和她們也還有一點關係,程鬆林這次來她們再沒有罵。

圈過三回來接著處理昨天的事。程鬆林說先講規矩,後講人情,讓吳建設把兩千七退給程鬆壽,一千八退給程豔玲。程鬆林把自己帶來的二千給吳建設,又對程鬆壽說:“既然是規矩,你也拿出二千。”程鬆壽說他最多隻能出一千五,就從退給他的二千七中數出一千五遞給吳建設,按規矩講究,程鬆林又說:“姐姐們看人情,願意添就添幾個,不願意不勉強。”程豔梅拿出了一千給吳建設,程豔梅爭求程豔玲的意見,讓她也拿出一千,程豔玲說她拿不出那麼多,最多隻能拿五百,就從退給她的一千八中心疼地數出五百交給吳建設。程鬆林讓吳建設數出四千五的碑錢,讓吳建設負責還清外麵的欠款,程家的這場後事才算了結掉。

隻是程鬆林並沒有領他姐姐們的人情,因為他實在弄不明白,姐姐們最後出的這點錢是看他程鬆林的人情還是他們娘老子的人情。

程鬆林一分鍾都不願待在程鬆壽家裏,處理完後事就急著要回新州。吳建設硬把他拉到他自己的家裏,說程豔香兩口子今天也要走,中午他請他們在家裏吃飯,讓程鬆林吃過飯再走。對大姐,程鬆林從小就非常有感情,他記得小時候家裏窮,大姐從小就勞動,領他們幾個,沒有把書讀出來,早早地嫁到農村生了三個孩子,日子確實緊,拿不出錢有情可原,他不生氣。隻不過大姐做事糊塗,分不清輕重,好在大姐是昨天下午唯一一個沒有罵他的姐姐,大姐夫又沒參與他們的事,不好硬推辭,就在吳建設家邊看電視邊等。等到程豔香兩口子把東西收拾上來,幾個人正吃飯,就見程鬆壽氣勢洶洶地進來,說他個人算了個賬,喪事辦得他有些虧,要程鬆林再給他給二千元。

程鬆林一口飯噎到脖子裏真是哭笑不得,心想天底下還有這麼不要臉的人,還竟然是自己的親兄弟。他經的多了已不再生氣,也不值得和他生氣,隻是平靜地放下碗,問他的大姐夫王生強:“我是不是程家的兒子?”

王生強和吳建設都點頭說當然是,你咋問這個話?

程鬆林又問:“大兒子和小兒子是不是平等的?”

王生強說:“當然是平等的。”

程鬆林又問:“既然是平等的,父母的遺產我有沒有繼承權?”

王生強和吳建設齊聲說:“當然有繼承權。”

程鬆林轉過頭眼睛盯著程鬆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老院子的房子少說能值三萬,你把我的一萬五拿來,你覺得虧了我給你這兩千。”

程鬆壽一聽惱羞成怒地站起身說:“你要是這麼說,我就不和你說了。”邊說邊摔門出去。

程鬆林從吳建設家出來,在回新州的路上,心裏說不出的難受,那個常常令他魂牽夢縈的老院子在他心裏漸漸地遠了,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他明白,他這一去是再也不想踏進那個院子一步了,雖然那個院子裏的一磚一瓦他是那樣地熟悉,但主宰那個院子的人卻使他那樣的陌生甚至恐懼。這麼多天來,盡管朱桂英為了錢跳出來和他又嚷又罵,他都忍著,始終沒有和他程鬆壽翻臉。他盡了一切努力試圖能維係這弱如遊絲的一點點同胞兄弟之情,他知道,兄弟失和,是家庭的一大不幸,也是個人的遺憾。他知道人都要往老裏活,他還想留下個日後見麵的餘地,不至於從此陌如路人。他逃都沒有逃得及,程鬆壽還是攆來了,還是摔門而去。就是他的這一攆,攆斷了這一根原本就經不住風雨的遊絲;就是他的這一摔,摔碎了他本就支離破碎的記憶,摔碎了他僅存著的一點點親情的心。他從此徹底地沒有了父母,沒有了老家,孤身一個在人世間闖蕩。也許,他在夢中還會夢到那個叫他看見就親切的老院子,但即使在他夢中,他的雙腳,從此也不會再踏進那個老院子一步。

燒紙

程鬆林自打辦完他父母的喪事,三年了沒去豐城縣城的大街上露過麵。每年清明,他都一個人,從新州坐車繞過縣城直接到安葬著他父母親的公墓上,他為父母獻上一束他精心挑選的鮮花,再將墓碑上的灰塵一點點地擦去,然後默默地在墓碑前的欄杆上坐上許久、許久,任憑他的思緒從童年飛到少年,再從少年飛到青年,以至於從青年慢慢走向中年。他不願意他的記憶飄浮到他們辦喪事的那一幕,每當這一幕在他記憶中浮現,他便狠狠地將記憶掐斷,悵然若失地從公墓上離開。有時他也會繞道去看看鄉下的大姐,他的心裏早已經原諒了大姐的過失,時常浮現在腦海中的,是大姐在他幼年的艱苦歲月裏,從吊在房梁上放饃饃的籃子裏偷偷給他多塞給半塊餅的情景。

新州和豐城有一個共同的習俗,除過清明節,每到農曆的七月初一、十五、十月初一、臘月三十,隻要是死過親人的人家,家家都會在晚飯後夜色完全罩住城市的時候出來燒紙,以示對遠逝親人的奠祭。

程鬆林打骨頭縫裏就不相信燒紙能變成陰間的錢,更不相信人死了會有什麼天堂和地獄。但他也理解這不過是後人們追念先祖的一種方式,隻不過這種方式太愚昧、太浪費,還汙染城市的環境。他從來不去街上燒紙,可每到街麵上家家戶戶前點起一堆堆燒紙的時候,他心中還是不免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使他不能在書桌前安坐。每每到這一天的晚上,他就一個人在街上慢慢地走,默默地邊走邊想他的心事。

二○○三年春節大年三十的晚上,程鬆林又如往常一樣,早早地從家裏出來,他的已上小學的女兒已等不到大年初一,早早地換上了過年的新衣服嚷著要同他一起上街,讓街上的人都看見她漂亮的新衣服。程鬆林帶著女兒出來,天還沒有完全黑,家家門上貼出的對聯上的字還依稀可見。大街上水泥路掃得幹幹淨淨,居民院子裏,街門前也都精心地打掃過,有的門前還灑著些許清水,潮潤潤地傳達出一縷早春的氣息。所有的臨街樓房的窗戶都擦得一塵不染,所有的商場、店鋪的櫥窗都擺得琳琅滿目。有的人家窗戶上還貼出了窗花,憨態十足的送財童子有的抱著金元寶,有的抱著大鯉魚,給節日增添了許多喜慶。遠遠近近地不時傳來劈叭的爆竹聲,預告著春節已經臨近,程鬆林邊欣賞街景邊在心裏品評哪家貼出的對聯內容新穎,不覺得天已經大黑了。

大約是電視上春節聯歡晚會開始的前十幾分鍾,像是全城約好了似的,家家的老人領著兒女拿著燒紙,端著酸湯餃子從家裏出來,在離各家不遠的街門前,樓層下或大街的兩旁點起一堆一堆的燒紙。一堆堆火光燒起來,遠遠望去像口裏噴著火焰的長龍,忽明忽暗地閃滅。朔風把一堆堆燒過的紙灰卷起來,刮到半空又撒落下來,滿街的紙灰飄飄灑灑地隨處飄落,把剛才原本幹淨整潔的一條大街弄得滿是燒盡的和沒燒盡的黑糊糊的紙灰和焦黃的殘紙片。每一堆燒過紙的地麵上都是一片焦黑,上麵拋灑著煮得半生不熟剝碎的餃子和飄著蔥沫油花的湯汁,像牲畜隨便拉下的糞便似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煙味和鞭炮的硫黃味混合著的刺鼻的味道,原本清潔喜慶的城市在一刹那變得髒亂陰森。

程鬆林的心一下子縮緊了,想盡快帶孩子遠離這肮髒的環境。程鬆林剛轉過身,風刮過來的一堆燒焦的陰幣滾到他的腳邊,他彎腰拾起幾張未被燒盡的殘紙,見有印著鬼民銀行的百元冥幣,有印著拿破侖頭像的法郎、華盛頓頭像的美元還有英國女王的英鎊,全是法國鬼民銀行或美國鬼民銀行發行。

程鬆林無奈地搖著頭將那幾張花花綠綠的陰幣隨手丟棄,他不是可惜那上麵的圖案,而是可惜那麼好的白紙被白白糟蹋了。他的女兒新穿的衣服上也落滿了滿街飄舞的黑紙灰,孩子一邊討厭地拍打著身上的紙灰,一邊歪著頭不解地問:“爸爸,他們燒紙幹啥?”

程鬆林說:“他們是寄托對死去親人的思念。”

“他們為什麼不到墳上去燒?”

“因為墳都在城外,他們去又要花錢租車又嫌麻煩,所以就在家門口燒。”

“他們燒紙能頂啥用?”女兒還是弄不明白,追著問。

程鬆林解釋:“他們認為燒紙就是給死人送錢,紙燒得越多,錢就送得越多,死掉的人在地下就有錢花了。”

“那他們為什麼不燒真錢,要燒這些紙錢?”

“真錢他們舍不得,假錢便宜,一塊錢能買好多好多。”

“那他們不是騙人嗎?”

程鬆林見女兒這樣問,就說:“是的,是在騙人,他們是自己騙自己,也在騙別人,是做樣子給別人看的。”

女兒又好奇地問:“燒了紙他們的親人真能收到嗎?知道是誰燒的嗎?”

程鬆林摸著孩子的頭說:“傻丫頭,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不可能收到,更不會知道。”

孩子又問:“爸爸,你老了也會死嗎?”

程鬆林肯定地點點頭說:“是的,也會死”。

女兒著急了,帶著哭腔說:“不,爸爸你不會死,我不讓你死。”

程鬆林說:“傻孩子,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規律,將來我們大家都會死。”

孩子又問:“爸爸,你死了我也要給你燒好多好多紙嗎?”

程鬆林說:“不,你不要燒,一張紙都不要浪費。”

孩子不解地問:“為什麼你不讓我給你燒紙?”

程鬆林說:“你看,紙是木頭做的,那麼多樹被砍倒做成紙,燒了多可惜,不如讓那些樹活著,綠綠的,又好看又能擋風沙又能遮烈日,多好。”

孩子見程鬆林說得有道理,就點點頭,停頓了一下,又問:“你死了也要埋到地下嗎?”孩子一想到爸爸將來要死,不禁又帶出了哭腔。

程鬆林說:“不,不要埋到地下,地球越來越小,土地越來越珍貴了,留著讓你們好好規劃,你要把我的屍骨火化,將我的骨灰寄存到你所在城市的某個風景區,想起爸爸,你就會想起那些美麗的風景,你的心中就會發現美,就會珍惜你活著的時間。”

孩子想了想又問:“那,那我不燒紙,大人們不會罵我嗎?”

程鬆林說:“你不要管別人怎麼說,你看,燒紙既浪費又汙染環境還沒有意義,是一種愚昧落後的習俗,你知道 不好就不要去燒,將來大家都知道不好,都不要去燒,那明天我們的城市和鄉村該是多麼美麗幹淨啊。”

程鬆林見孩子不再問,就摟著孩子的肩膀快步向自己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