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痛(2 / 3)

縣城住院結賬也還是程鬆林的事,程鬆林明知是白花錢,又不能不花,先後兩次住院,程鬆林又給縣醫院掏了四千多。據說程鬆壽在程老爺子最後一次住院時給過老爺子一百元錢,還害怕地給姊妹安頓,不能讓朱桂英知道。

程老爺子臨去世時五個子女沒有一個在身邊,隻有老保姆嚇得趕緊給他的兒女打電話,沒等到他跟前的三女兒趕到,程老爺子已經咽氣,走了。

程老爺子喪事的規格

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十九時,程老爺子在縣城南關他租住的房子裏壽終正寢,享年七十一歲。

電話打到新州,程鬆林火急火燎地連夜往回趕。

死是早晚的事,程鬆林早有思想準備。接到電話程鬆林並不意外,心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心跳不由得加快,雙腿也抖得不聽使喚。雖然拖累了兩年多,但猛一聽到父親的死訊,他還是免不了心驚肉跳,似乎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層層包裹著他,使他透不過氣來。

他還不到四十歲,父母就相繼離世了,老話說父母是兒女頭上的一片天,不論這片天是陽光還是陰雲,他總是在這片天下麵,活著覺得安心,踏實。現在,猛一下頭上的這片天沒有了,他覺得他的身體像是一下子被拋到了茫茫宇宙的黑洞中,四周圍一片黑暗,周身充滿了恐懼和無助。幾十年了,在他心裏,無論是讀書還是外出工作,他始終覺得父母是他心中的依靠,是支撐他在外奔波的一棵大樹。他繼承了他們的血液,他們就是人世間他最親的人,雖然在日常生活中免不了磕磕碰碰,但磕碰歸磕碰,骨子裏還是割不斷這種天然的聯結。這種聯結突然間斷了,就像一棵小樹被砍斷了根,他覺得他的生命在這一刹那飄浮起來了,失去了安全感,沒有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要飄向何處。

幾年來,令他感到羞恥和厭惡的父親種種不好的影子一下子變得模糊了,他腦海裏越來越清晰地浮出的是他少年時代的中秋月夜,父親慈祥地把圓圓的西瓜切成彎彎的月牙分給他們姐弟每人一塊。他的眼前晃動的是父親和他在老院子裏將撿拾來的磚頭一塊塊地拚成花紋鋪在地上……他後悔自己,為了保住兄弟的房子,兩年來和父親鬥智鬥力。他責怨自己,為了母親,硬是阻止了父親的再一次婚姻,使他臨到生命的盡頭也沒有賣成房子,也沒有結成婚。他也無奈地知道,隻要父親活著,他還會阻止他賣房,還會排斥瘸老婆子,他就是這麼矛盾,說不出來的痛折磨著他的心,撕裂著他的每根神經。他明白他做這些事誰都不領他的情,母親在地下不能說話,父親帶著一腔怨恨離他而去。兄弟霸住房子理直氣壯,姐姐反感他攤派了費用,舅舅、姨媽責怨他沒有給母親出氣,姑媽記恨他阻擋了父親的計劃,他在程家也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人,是另一種父親的悲哀。

程鬆林坐在回縣城的車上,腦子裏翻江倒海,片刻都停不下來。快到縣城的時候,他擦去臉上的淚,極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眼前的事情依然叫他頭疼,父親的後事咋辦他得有個主意。

程鬆林不是個沒主見的人,其實父親病重時,他就不止一次地找程鬆壽商量過安排父親後世的事,因為朱桂英早就揚言,父親死到外頭不讓抬進她住的老院子辦喪事,誰給她抬進來她就和誰拚命。程鬆林清楚,父親臨時住的這個房子既沒有自來水,院子又小,左鄰右舍又都不熟悉,辦喪事實在不方便,就一定要找到程鬆壽見他個話。程鬆壽起初也和朱桂英一個話,態度蠻橫得很,後來可能他自己也覺著虧心,就支支吾吾地搪塞。一會兒說他做不了主推給朱桂英,一會兒又說朱桂英和他鬧得凶,要叫程豔玲去給朱桂英做工作,總之是沒有落實個準信。因此,喪事究竟在哪裏辦,程鬆林心裏也沒數。

程鬆林見程鬆壽表態不痛快,也曾放出過話,想必朱桂英也聽見了,他說房子是父親的,理所當然喪事要在自家的老院子裏辦,到時候誰敢阻攔,他就敢抬著父親的靈柩踏誰家的門。可話歸這麼說,真鬧起事來也丟人,逼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願這麼做。弟兄們的事,總歸是商量著辦好,不能叫旁人看笑話。因此,車越是離城近,他心裏的思想鬥爭越激烈,似乎他抬屍踏門,朱桂英披頭散發的場麵仿佛就在眼前一般,他左思右想不能在南關辦,鐵定了非要讓父親在自己的老院子往出抬。

程鬆林在東門汽車站下車,叫了輛出租車直奔南關父親租住的房子。車拐過彎,車燈就照見了父親住的街門,門口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影。他很納悶,以為是電話裏沒聽清,就從車上下來走到街門前,見街門朝外鎖著,他扒在街門縫裏往裏一看,見院子裏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靜悄悄的也沒有任何聲音。原來是程鬆林的姑媽程金蓮,聽到老哥哥去世的消息,哭天抹淚地跑上來,一看人死了快一小時還沒有停放好,就連哭帶喊地一頓混罵,才把朱桂英震住,大家七手八腳地在姑媽的監督下才將程老爺子抬進了他的老院子。

程鬆林趕到老院子的時候,程老爺子的屍體剛剛停放到租來的冰櫃裏,就在院子上房屋門前放著,冰櫃前擺了一個長條木製茶幾當做香案,香和蠟還沒有點上,茶幾上也還沒來得及擺上供品,隻有茶幾前的地上燒著幾堆紙,把院子照得通亮。

一屋子的人忙亂著,還有的轉進轉出不知道幹啥,等香案上上了香,點著蠟,桌子上擺了兩碗倒插著筷子的半生半熟的黃、白米飯,院子裏、街門上都接上了燈泡,裏外都照得通亮,這時候夜已深了,左鄰右舍來幫忙的人陸續都各回了各家,院子裏除了留下一個娃子看著不要讓風把香案上的蠟吹滅外,程家的幾個丫頭女婿、兒子媳婦,除青島的程豔梅還沒來外,都齊齊進了程鬆壽住的上房屋商量這後事怎麼辦。

程鬆林的姑媽滿腔怨氣地坐在上房屋沙發上抹眼淚,程家的老爺爺、老奶奶早就去世了,就葬在鄉裏的山窪窪裏,她們老程家姊妹少,就她和這一個老哥哥。程老爺子生前做的有些事她也不讚成,但程家這些兒女對程老爺子不盡孝心她也看在眼裏,氣在心裏。她是個妹子,家裏有病老漢,也有一大群兒孫,想照顧一下老哥哥實在顧不過來。

程老爺子在世,她不能把侄兒侄女說得重,她還指望縣城的這幾個總多多少少能操些心。如今老哥哥不在了,她就把所有的怨氣撒到程家這些兒女的身上,連程鬆林她也不給個好臉色。程姑媽先是呼天搶地地大哭,哭聲停住是一陣指桑罵槐地混罵,罵累了就抹眼淚,一邊抹眼淚一邊陳芝麻爛穀子地提起往事嘮嘮叨叨地數落。一會兒罵程鬆壽兩口子不是東西 ,一會兒罵程豔玲裏外不是個人,誰敢攔擋她就披頭散發拿頭往冰櫃上撞,就會又來一輪新的哭號,新的混罵。這個架勢叫朱桂英都覺得不好對付,小巫見了大巫,唬得她響屁都不敢放一個。

程鬆林等姑媽情緒稍稍平靜一點了,就小心翼翼地征求姑媽的意見,問她這喪事該咋辦?

姑媽臉上冷得像掛著一層霜,氣哼哼地說:“你們說,我聽聽。”

朱桂英咳嗽了一聲給程鬆壽使眼色,程鬆壽首先表了態,他說:“我的意思,老子的後事要往好裏辦,活的時候我們忙,顧不上,躺下了,我們好好發送一下,把事情辦得熱熱鬧鬧,不要叫別人說我們程家的兒女不孝順。”

姑媽聽了點了下頭,臉上的霜似乎退下去了一層。

程豔玲見兄弟表了態,也跟著說:“就是,要辦就大辦,讓縣城的人都知道,程家的兒女孝順著哩。”

姑媽聽了程豔玲的話,顯然比較滿意,臉上的霜又退下去一層。程豔香見兄弟、妹子都表了態,覺是再不說話不行了,就含含糊糊地說:“我娃子們多,按說大辦體麵些也好,但也得根據經濟能力,我沒啥意見,你們說咋辦都行。”

姑媽聽程豔香這麼一說,臉上本來就要退去的最後一層霜又停住了,拿眼睛望著程鬆林,說:“你是大兒子,你說。”

程鬆林看這情況和他心裏想的不一樣,本來不想說啥,又覺得自己是大兒子,既然大兒子這麼重要,他就要按他的想法說,他想了想,盡量壓低聲音平和地說:“我的意見是這樣,厚養薄葬,喪事簡辦,能不請的人就不請,範圍縮的越小越好,喪事要辦得莊重,禮數走到就行,沒必要大操大辦。”

程鬆林的話還沒完,姑媽就號天哭地地哭起來:“我的苦命的老哥哥哎,你丟下我妹子咋活人哩。”

親戚們七嘴八舌地一陣子嚷嚷,有勸姑媽的,有數落程鬆林的,等姑媽的哭聲止住,決定也出來了,那就是按程鬆壽說的辦,辦不好就不行。

接下來是商量停幾天靈的事,程鬆林說“入土為安”,停五天就足夠了。程鬆壽說五天太短,人笑話呢,最少得停七天,最後姑媽發了話,聽道士的,叫道士算日子,道士說停幾天就停幾天,並且定下道士由姑媽領上程鬆林去請。因為按當地的風俗,大兒子是一家之主,大事情得大兒子出麵。停靈的事說定,再下來就是商量棺木,是現做還是現買,做是啥標準的?買是啥樣式的?程鬆林的意思是現買上一個成品的方便,程鬆壽不同意,說要做,還要做好的。姑媽、程豔玲和旁邊的親戚們都讚成這個意見,最後定下是做一個紫底紫蓋裏外金匣套棺材,木頭要十二公分厚的好鬆木板,算了一下光棺木做下來是兩千元,還不算油漆。

緊跟著下來就商量請客的事,老親戚請哪些?小親戚請哪些?誰負責請哪些人?程鬆林的意思是遠處的、交通不方便的親戚就不要請了,來去不方便。程鬆壽不行,要請,說送出去的禮太多,要趁這個機會往回收,並連開玩笑帶認真地給孫虎說:“小姐夫,你也多請些人,把你搭出去的禮也好好收一收。”程豔玲笑著說:“當然得請,現在不收禮啥時候往回來收。除了親戚朋友,還有單位上的人,少不了。”姑媽問程鬆林能請多少客?程鬆林說:“就一桌,十個人,連幫忙帶招呼,一遍過。”姑媽讓各人把要請的人列一個名單,程鬆林心裏就有數,幾分鍾就寫好交給姑媽。程鬆壽和程豔玲在一旁,兩口子互相提示著挖空心思地想要請的客人,有的想不起名字,就“劉老大”“馬老五”“趙狗頭”“李皮匠”地先用叫順口的綽號代替。

接下來便是做幾天道場,要不要“三堂混攪”。程姑媽最關心最感興趣的就是這個,她見請客的事都定下了,還沒有提到這個事,心裏頭就有點發急,就趁他們列名單的時候把這個重要的事提出來。程鬆林不懂什麼是“三堂混攪”,以為請了道士就再不做別的什麼“道場”了,所以先沒有表態,這回是朱桂英擠眯著眼睛說:“道場要做就做它三天,把道士、和尚、居士都請來“三堂混攪”又紅火,又排場,叫周圍鄰居、親戚朋友都看看我程家的兒女到底孝順不孝順。”程鬆壽也積極讚同,讚許地望著朱桂英。

程豔玲也說:“要辦就往熱鬧裏辦,辦得越熱鬧,兒女臉上越有光。”

孫虎也急著發表意見說:“要請就請最高標準的,辦這麼大的事不能怕花錢。”

程鬆林漸漸明白了,所謂“三堂混攪”就是把和尚、道士和居士同時請到一起做道場。他覺得這麼做實在太張揚,就說:“既然已經請了道士,和尚和那個什麼居士就不要請了,一則是沒必要,再說佛道兩家本來就不是一回事,攪到一起不好。”

“咋的不好,還都不是為的你們程家的後人有個好修行,你娃娃家知道個啥。”程姑媽又急又氣地說,臉上的霜也越掛越厚。

程鬆壽、程豔玲和跟前的親戚們也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三堂混攪”的好處。程鬆林見硬擋是擋不住了,就說“要攪就攪上一天吧,三天時間太長了,也亂得很,另外道士、和尚都少請幾個,人多了院子裏擠不下”。

程姑媽說:“一天就一天,請幾個人你不要管,三個也是個攪,五個也是個攪,你不要擔心。”

朱桂英見把三天給她減成一天,就著急地說:“不行讓道士早來幾天,院子裏沒個響動不行。”

程姑媽見朱桂英說得有理,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士明天就去請,讓他們後天就來吹,跟到事情辦完。”

程鬆林見再沒有挽回的餘地,就再沒有吭氣。

接下來就是下葬的事,進鄉下的老墳還是和母親合葬到公墓裏,立碑下葬同時搞還是先下葬明年再立碑,程鬆林的意思是父母合葬,先下葬同時立碑,這回程鬆壽、程豔玲、程豔香都同意,算是意見一致。

上麵的事情定下來,最後最要緊的是錢的事,辦事情得花錢,沒錢辦不成事,誰拿多少錢都沒人先說話。老輩子親戚怕得罪人,也都隻說事,不提錢,還是程姑媽厲害,迅速地在臉上掛出幾層霜,以老程家娘家長輩的身份,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給他們開始攤派:“程鬆林是大兒子,拿三千,程鬆壽也是兒子,拿兩千,程豔香、程豔梅、程豔玲是姑娘,每人拿一千,加上農修廠晚上給送來的兩千元喪葬費是一萬,交給程鬆林的表妹夫吳建設,先花著,吳建設把賬一總管上,花得不夠就先從收上的禮錢中出,最後事辦完再總的算賬。”

程鬆林來的時候就知道要花錢,正好就帶了三千元,他想有這三千元,加上父親二千元的喪葬費,其他人多多少少湊一點足夠辦喪事用了,聽姑媽一說,就掏出三千元當場交給表妹夫。其餘人對錢數沒意見,都答應趕明天給吳建設交齊。說完事已經是深夜十點多,近處的親戚要回去,遠處的就隨便找個地方將就著睡一會兒,第一天就這麼亂麻麻地過去了。

程姑媽當天晚上沒有回家,就睡在上房客廳的沙發上。第二天一早,程姑媽就喊上程鬆林去請道士。

市場經濟政策放開了,搞活了,電視、電話普及了,資本主義日新月異的高科技和封建迷信死灰複燃的陳規陋習在同一個大市場上互相都占有巨大的份額,社會上經商的、辦企業的、扯皮條的、耍賭博的,各行有各行賺錢的來路,各人有各人活人的方式。原先青燈念佛,守道濟天的和尚、道士中的一部分早已不是吃齋論道、談佛參禪,遠離紅塵的出家人、修行者,而是披著袈裟、穿著道袍的買賣人,他們吃準了人有了錢要折騰的心理,所以在人們不為吃穿發愁,手裏有了餘錢,精神空虛,知識貧乏,追求排場、熱鬧的時候,漸漸把他們身上的袈裟、道袍變成了一種換錢的商標,和尚、道士也成了市場需要的一個經商行業,社會上一些無業遊民見有利可圖,買上幾卷經書,畫上幾道八卦,定做上一身袈裟、道袍,收拾上一個半新不舊的羅盤,就成了和尚、道士,就能給逝者超度亡靈,念經做法事,就能給死人看風水,定穴位,做道場,驅鬼神,會吹幾聲嗩呐的還是文武全才,更是興時得不得了。

請道場

程鬆林讀了一肚子書,什麼裝神弄鬼的把戲他看不穿,以他的文化功底,中國古代儒釋道三家的精華他心裏不比誰清楚,假和尚、假道士哪個敢和他論佛論道。

程鬆林明知道自己的事該怎麼做,迫於姑媽的壓力,他又做不了主,不得不跟在姑媽的身後滿大街地打聽何道士的家。

何道士的家就住在縣城西關一個居民點上,縣城是個以農業為主的縣,如果說縣城算是城市的話,西關就是這個縣的城鄉交叉地帶,因為縣城整個一條西街就是溺河鄉的地帶,上水、下水兩個村的農民幾乎就都住在城裏,何道士的家就在下水村,從西關商場旁邊的道道裏進去就到了。

何道士家的街門沒有關,程姑媽又問了一下居民點上玩耍的幾個小孩子,確定後直直就進去了。院子算是個小四合院布局,除去一個很大的能進來四輪拖拉機的街門洞外,三麵都是一磚到頂的磚瓦房。屋子裏都一式吊著石膏頂,繪著木紋焦黃的牆紙擦地貼到半牆裏,足有一米五高,把個白白的牆壁分成兩段,正麵牆正中掛著一張一半是白一半是黑的魚眼八卦圖,算是標誌著這個家是道家。圖下放著一個方桌,桌子上蒙著一層灰塵,連同兩邊的椅子,都是灰蒙蒙的。側牆上釘著幾個大小不一的玻璃鏡框,裏麵夾滿了花花綠綠的彩色照片。沿牆呈半環形支著一組拐角沙發,沙發扶手上黑油油的看起來似乎和靠背上布料的顏色不一樣。除了套間屋,其餘空地靠牆都支著高低不齊的櫃子,隻有正對著沙發的那麵牆上支著一個新式的組合矮櫃,上麵擺著一台29英寸的大彩電,彩電旁放著一個VCD,影碟、歌碟在矮櫃上亂擱著。

套間炕上頭朝外睡著個男人,程姑媽正不知是叫呢還是出來在門外等,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村老婦人,身後跟著他的小孫子,十三四歲的樣子,見院子裏進來了生人,就趕緊跟進來。程姑媽趕緊說明來意,老婦人說老何道士到地上幹活去了,兒子小何道士在哩,趕緊一邊打發小孫子去地上叫老何道士,一邊到套間裏叫小何道士趕緊起炕。

小何道士穿好衣服才洗臉的工夫,程鬆林隔窗戶就見門外進來了一個穿得皺皺巴巴的老漢。

老婦人聽見院子裏有響動,趕忙迎出去,說:“是鬧喪的,快去把道袍換上,你這個樣子不像。”老漢進了側屋,不一會兒就穿扮好,先在院子裏咳嗽了兩聲,老婦人把門簾子揭起來,老何道士頭上戴了塊小黑方巾,身上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深黑色道袍,腿上胡亂地裹著一截白布綁腿,說白布其實已髒得像灰色,右手拿了把自己做的長雞毛扇子,左手拇指胡亂地和其餘的四個指頭邊撚邊不緊不慢地進來。

程鬆林的姑媽一見何道士進來,忙忙從沙發上站起來臉上帶出哭相,一邊迎著何道士走,嘴裏說:“我那老哥哥升天啦。”一邊喊著讓程鬆林給何道士快跪下磕頭。

程鬆林心想哪有顧客掏錢買東西給營業員磕頭的,見何道士坐到方桌旁的椅子上,他也起身隨手拉了個小方凳坐到何道士對麵,下沒下跪的何道士倒是沒介意。

程鬆林就覺得姑媽極不高興地在拿眼睛瞪他,程鬆林裝了個沒看見。

何道士問:“人是啥時間不在的?”

“昨天晚上”程鬆林回答。“啥時辰咽氣的?”

“晚上七點鍾左右。”程鬆林不知道確切時間,就說了個大概。

何道士用左手拇指和其餘四個手指挨個碰了一下說:“是巳時。”程鬆林點了下頭,其實他知道是辛時,何道士把早晚給顛倒了。

何道士又問:“哪年出生的,壽歲多少?”

“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日,屬狗的,實歲七十,虛歲七十一歲”。姑媽搶著回答。

何道士又問:“死者是你的啥人?”

“父親。”

程鬆林明白問這些是道士要給喪家批喪榜,也就是用毛筆在白紙上寫個訃告。

何道士試探地問:“事情你們是準備大辦還是小辦?”

“就一般地辦,辦好就行。”程鬆林聽出來何道士問話的意思,是在摸喪家的底,喪家說大辦,按城裏的習慣就要停七天到九天,農村裏更長,喪家說小辦就最少是五天。

何道士不明白一般地辦還要辦好,究竟是大辦還是小辦,又不好貿然就算,怕露了餡,索性就直截了當地問:“時間上你們看是幾天合適?”

程鬆林剛要說五天,還沒說出口,姑媽就急急地說:“少少得七天。”

何道士閉上眼睛用左手的拇指和其餘四個指頭正麵挨個輪著撚了一遍又倒過來反麵從小指到食指挨個輪著撚了一遍,嘴裏咕嚕咕嚕了幾聲說:“五月二十九是個好日子,你們算是幾天?嗯,就這個日子最利下葬。”

程鬆林就知道是七天,姑媽還掰著指頭順著數了兩遍,見正好是七天,臉上露出了喜色,不放心又倒數了一遍,才恭敬地望著何道士直點頭。

何道士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也微微衝著姑媽點了一下頭。

程鬆林對何道士說:“麻煩你再給算一下,五月二十七日也是個好日子,我算的這一天是個否卦,是飛龍在田,利見大人,大吉,最利下葬的,陰陽參合,在陽為行,在陰為葬,你算一下是不是?”

何道士叫程鬆林一說,臉上的表情有點慌張,他故作鎮靜了一下又微閉雙目,還是拿左手拇指與其餘九指順輪一遍倒輪一遍,不過這一次嘴裏是念念有詞,隻是誰也聽不清他嘴裏咕叨些什麼。等了足足有幾分鍾的時間,何道士仿佛到陰曹地府裏請教了一回閻王似的,忽然把眼一睜說:“嗯,二十七日果然是個好日子,你說得對,是睡龍在天,禮見大人,大吉、大吉。”

程鬆林笑了一下,故意惆悵地說:“可惜老父親遲走了一天,要是早走一天,十月二十六日的日子最好,你再算,二十六日可是個泰卦,上九,亢龍有悔,或躍在淵,無咎,是上上吉,要是這一天下葬,那是張天師親迎親送。”

何道士裝模作樣地又掐著指頭輪了三四遍,站起身給程姑媽說:“哎呀,你的老哥哥死的是個好時辰啊,這三天一天比一天好。”

程姑媽見他們一問一答的,聽不懂也不好插話,就皺著眉頭問何道士到底哪一天好?程鬆林剛想說話,就聽得何道士說:“都好,都好,越是前頭的日子越好。”

姑媽一聽眉頭一下子就舒展開了,就說:“那好,就定下七天。”隨即掏出一早就從管賬的吳建設跟前要上的包著兩百塊錢的一個紅包,放到何道士的桌子上,說這是擇定日子的一點意思,下午再讓人來拿批榜。

程姑媽領著程鬆林從何道士家出來,一路上眉開眼笑地很高興,一會兒給程鬆林說:“你老子死了個好日子,好啊,以後程家就興旺啊。”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說:“我死上這麼個好日子就好了,我們老王家以後就旺啦。”邊嘮叨邊和路過碰上騎車、賣菜、街上閑逛的人打招呼,還順帶向人介紹這是程家的大兒子。路上的人程鬆林一個都不認識,弄得他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好在是死了父親,他隻好哭喪著臉見了人就給點頭。

趕程鬆林和程姑媽到家裏,老院子裏已經搭起了帳篷,花圈已經有人陸續送來,就由外到裏依次靠牆先擺著。院子裏進進出出來了很多人,除了老六叔和左右的幾個老鄰居程鬆林認識外,大多數來幫忙的人他都不認識,就見是人來人往地忙,誰都不消停。幫忙的一部分人圍在床上、炕上疊燒紙,紮白紙花,一部分人在夥房裏洗家什的洗家什,切菜的切菜,一邊幹著手裏的活,一邊張家的貓兒李家的狗兒地說閑話,時不時地爆出一陣轟然的笑聲,和院子裏的花圈顯得極不協調。男人們忙著布置靈堂,一陣子喊著缺這個,一陣子又嚷著讓買那個,把管賬的吳建設忙得不停地往外給錢,抽空子在本本上記賬。有的人要錢找不見吳建設,索性就到旁邊的幾個小賣部和菜市場去賒。周圍的人都知道是給老程爺辦喪事,不管誰來拿東西,隻要說是老程爺家讓拿的,拿什麼都給,店主在本本上記個數就行。

忙到中午,該吃飯了,幾十個人要吃飯,碗筷不夠,隻好輪著吃。支兩個大鍋煮麵條,兩個液化氣爐子不停地炒菜,一撥吃完走掉又來一撥,前麵的吃飽,後麵的還沒端碗,吃飽的人又來吃半碗,一頓飯連吃帶洗碗筷,沒有兩個小時吃不下來。

吃過飯就等於到了下午,姑媽打發人到何道士家取喪榜,又給了道士一百元錢的紅包。

這次小何道士和取喪榜的一起來,問程姑媽糊不糊紙活,就是紙糊的金童玉女、仙鶴之類的。

姑媽說:“咋不糊,要糊個樣樣全。”

道士說:“紙活、花圈都由我們包下,錢完了另外結算。”

姑媽說:“行。”

說這個話的時候程鬆壽、程豔玲都在旁邊聽著點頭。

程鬆壽說:“給老子糊上幢樓房,寬寬敞敞叫住下。”

程豔玲說:“再給糊上個白桑塔納小轎車,裏頭糊上個司機給老子開上。”

程豔香路過正好聽見,就說:“正經給糊上個大彩電,帶上個遙控器,到地下一個人不急。”

程家姊妹一提醒,程姑媽像是才記起來似的,忙忙給道士鄭重地交代:“要緊糊上幾個大元寶,金的、銀的多糊上些,到地下不能沒錢花。”

程鬆林聽著覺得可笑,又不好說,就沒有吭氣。說完糊紙活的事,姑媽又問何道士:“吹嗩呐的啥時候能來?”

小何道士說:“從明天開始就天天來。”

姑媽說:“多來上幾個人。”

小何道士說:“你放心,沒問題。”

程鬆林的姑媽忙完這些,又叫上程鬆林和小何道士說:“走,這會兒我們去看壽材,定穴位走。”

小何道士有些為難地說:“定穴位道行深著哩,我不行,叫我爹定去。”隨即掏出手機給老何道士打電話,叫老何道士拿上羅盤在商場門口等著,車就過去接他。

程姑媽就派人到外麵叫了一輛出租車,喊上程鬆林、吳建設連小何道士一起坐上去接老何道士。接上老何道士,一車人就先開到北門上一個專做棺材的木材場。見門外停了輛車,老板笑嘻嘻地迎上來,殷勤地把程姑媽扶下車。老板一邊誇獎他的木材好,一邊把做好的幾種棺材樣品指給程姑媽看,並一一介紹這個是燕子底,那個是雲雀蓋。程姑媽對這些很熟悉,根本用不著他介紹,很內行地用手丈量一下這個的厚度,敲敲那個的板子。老板問程姑媽是現做還是成品裏頭現抬,並一一介紹幾種棺材的價格,最貴的二千四,最便宜的一千四。程姑媽當然看上的是最貴的,金匣套,不要現抬,要定做,並伸出兩根手指頭,一口還價說:“二千,再高就找別處做。”棺材店老板賠著笑臉說二千太低,並介紹做這樣的一個上等金匣套,得十八棵大樹或二十四棵長十五年以上的成材樹才能做出,還不算兩個木工三天的手工錢。

程姑媽說:“哪能用這麼多料?”

老板說:“你要的是十二公分厚的板子,用的都是整板子,得用樹芯做,一棵樹也就抽出一兩塊來,其餘都是用不成的邊角料,隻能燒火用,你看,那一堆都是剩下的廢料。”老板邊說邊用手指著牆根裏堆的一大堆碎木板。

程鬆林剛進來還沒注意,順著老板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廢料堆得像一座小山。程姑媽見了那堆廢料,就有點讓步的意思。

老板趁機趕緊討好地說:“定下來板材你挑,不放心就在板材上劃上記號,保證三天給你做出全城最好的壽房。”

程姑媽一聽就又伸出了兩根手指頭,正麵反麵翻了一下說:“再給你加二百,再多我就走。”

老板一聽又多了二百,趕緊連連地點頭,高興地領上程姑媽去挑板材。程姑媽挑得很仔細,多一個樹結她都不要,又用尺子量又用錐子紮的,最後把挑好的木料上都用紅鉛筆畫了個隻有她認識的記號,這才喊過吳建設,付給了一千元訂金,講好第三天來取。

從棺材場出來,程姑媽讓司機把車開到公墓去。路上程姑媽心滿意足地稱讚她定的棺材做得好,她挑的板材質量好,又是給程鬆林表功,說要不是她經驗豐富,會砍價,那樣的棺材沒有二千四百元絕對下不來。程鬆林心想,人死如燈滅,再好再厚的木頭埋到土裏也全朽,打個鐵棺材也花不上二千二百元。他一方麵覺得花這麼多錢不值,一方麵還為剛才棺材老板說的成材樹心疼。十五年長成一棵樹不容易,留下來給後人擋擋風沙,遮遮陰涼多好。他又想起上中學時,在學校農場勞動,皮膚被烈日曬疼了,嗓子裏出汗渴極了,同學們一窩蜂擁到大樹下,那個涼快。參加工作二十年了,年年植樹造林,年年塵土飛揚,土地越來越荒漠,戈壁灘上連沙柴都越來越少,光禿禿到處是曬焦的碎石頭。沙塵暴一年刮幾次,種下的樹在哪裏?農村蓋房子能用多少?一個棺材就是幾間房子的木料,難怪西北越是窮地方越是連樹都長不住。

程姑媽功表得正起勁,見程鬆林臉上沒表情,討了個沒趣就把老臉轉過去。她以為程鬆林心疼錢花得太多,心想昨晚上估計的一千八百元,這一下超出了四百元,也就不再言語。

車到了公墓,管理公墓的人把大門開開讓車直接開到程鬆林母親的墓地附近停下,老何道士從一個藍布包袱裏取出一個羅盤在程鬆林母親的墓地四周左量量,右看看,樣子像測繪隊的測繪員測量似的。

程鬆林心裏好笑,忍不住說:“不用看了,這兒的位置就是固定的,定好方位下葬就行了。”

程姑媽因為剛才沒討上好,就把程鬆林瞪了一眼說:“你這個娃子咋這麼說,一回是一回,媽是媽的風水,爹是爹的風水,不一樣,就看。”並拿胳膊肘子把吳建設搗了一下意思是快快給紅包。

吳建設來的時候把紅包沒包好,當著姑媽的麵就從包包裏掏出二百元錢卷成一個圓筒筒塞到老何道士的手裏。

程姑媽討好地對何道士說:“娃子不懂事,嘴上說話不把鎖,你老就給好好看一下吧。”

何道士點了點頭又用心地看了半天,最後說就定到程鬆林母親的左邊,說那個地方地氣暢通,地脈相接,是絕好的陰宅。

程鬆林見葬到左邊擋行人的通道,以後行人不方便,就走近母親的墓地看了看,說:“何道士,男左女右是陰陽顛倒的,在陽為左,在陰為右,你看看右邊的地氣是不是也順暢。”

何道士又把右邊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說:“好,右邊還比左邊好。”

程鬆林不冷不熱地問:“怎麼個好法?”

何道士先是愣了一下神,挖空心思地想書上的話,想了一陣想不起來就隨機應變地說:“陰陽裏右為陽左為陰,右麵地氣通暢,脈係也旺。”

程鬆林知道他在胡謅,就冷冷地說:“那就在右麵吧。”

老何道士一麵點頭收拾羅盤包袱,一麵喊得讓小道士從挎包裏掏出四個小木頭橛子,挨著右邊照著棺材的大小訂了四個木樁,隨手拾起塊小石頭在木樁四周的地上畫了道線將四塊小木樁連接起來。

程鬆林問公墓管理員連下葬帶一塊普通石碑費用下來得多少,管理員說就看是啥樣的碑,有一萬多的,有幾千的,也有幾百的,邊說邊領他去看碑。程鬆林的姑媽用手摸了摸一塊花崗石的樣品石碑,嘴裏嘖嘖地說:“乖乖,這東西比我家裏的大理石茶幾子摸起來都平滑。”

程鬆林指著一塊近二十公分厚的普通石碑問:“這一塊連刻字帶立得多少?”

“連刻帶立總共一千元。”管理員說。

程鬆林問姑媽定下這塊碑行不行,程姑媽見這塊碑看起來又大氣又厚實,就說行。

大事情定下來,程鬆林心裏鬆了一口氣,覺得肚子有點餓了,讓吳建設交過訂金就催得趕快回。程姑媽和道士們在前麵走,程鬆林等到把訂金的手續辦掉和他們就落了一大截。

程鬆林見道士上了車,就疑惑地問管理員:“你們這既然是公墓,怎麼又允許道士來看,公墓總有個總的規劃吧。”

管理員苦笑了一下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縣城是個小縣城,荒地有的是,絕大多數的人死了都不進公墓,荒灘上哪些都能埋,就這叫道士看,人都不來,不叫看就更沒人來了。”

程鬆林聽這麼一說,也苦笑著搖搖頭上了車。

開三

第三天,小何道士領著三個人加上他共是四個,一大早就來了。小何道士和一個胖小夥吹嗩呐,瘦高的中年男人敲小鼓,矮胖的一個老年人打銅鑼,四個人吹吹停停,停停吹吹,程家的老院子裏從早到晚就更加熱鬧起來了。

看看快到中午,花圈、孝帳能送的都送得差不多了,院子裏放不下,街門上還擺了四五個,程鬆壽轉進轉出地看了看,覺得花圈還有點少,還不夠排場,就叫來吳建設說:“你去再買上十個花圈,全部擺到街門外麵,長長的一溜子,讓人遠遠地就看到這家人親戚朋友多,有勢力。”吳建設問:“飄帶上咋寫?”程鬆壽說:“你就把沒來的老親戚的名字掛上,裝個麵子。”吳建設心想花的是公處的錢,又不是他自己的,程家的人說花多少就花多少。不一會兒,他就雇了一輛小中巴客貨兩用車,拉來了十個花圈全部擺放到街門上,連煤房房的前後兩側都擺得滿滿的,引得過路人嘖嘖咂嘴,指指畫畫地說這家子死了個大人物。程鬆壽要的就是這感覺,聽見過路的人這樣說,他心裏自然很高興。

朱桂英這幾天主要盯的是東西,誰送來的孝帳、被麵子、料子,她都盯得清清楚楚,並在每一塊料子上用針線縫上白布條寫上送禮人的名字。她自己從吳建設處拿錢或使上吳建設買來的煙、酒、瓜子、幹果等,都由她親自保管。她的娘家人來得很多,父母、哥哥、姐姐、姨姨、姑姑,連同哥哥的親家、姐姐的親家。她的親家的親家都來了,這使她覺得她的身份地位在程家一下子高了起來,她感謝她的娘家人,她的親家們來給她撐麵子,因而也就時時操心地讓他們吃好、喝好,要啥吃的喝的就從她那裏隨便拿。她的姐姐是她的副保管,負責清點她保管的東西,在清點送來的孝帳時她的姐姐發現孝帳裏麵沒有程鬆林的,就把這一情況通報給了朱桂英。

朱桂英一聽,說:“這哪行,他憑啥不買?”就去問程鬆林。程鬆林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給自己的老父親辦喪事自己還要送孝帳,再說這兩天跟著程姑媽全辦了外麵的大事,沒顧上裏麵的事,另外他看別人已經送了那麼多孝帳,淨是一摞子一摞子灰、蘭、黑三種色的布料,他認為夠用了,自己再買還不是浪費,因此根本就沒管這茬子事。見朱桂英問到頭上就裝了個才知道,問要買幾米,朱桂英說最少得五米,他二話沒說就又花了三百元錢從商店裏買了五米黑滌綸料子給朱桂英。

程鬆林從高中畢業就離開了家,一直在外麵工作,縣城本來就沒有多少人請,新州單位上的人離得遠,他又不願請。說穿了請人就是請禮,他覺得你送給我,我還給你的累人,少欠個人情少請次客,清靜。他原先的幾個老朋友聽見他父親去世的消息已經來把花圈、孝帳都送過了,外帶的每人還在吳建設那裏送了一百元的禮。他心裏粗算了一下每個人也得三百元花,一個月才發幾個工資,他心裏真是有點過意不去。新州單位上領導也派人送來了花圈,他在心裏也很感激。他沒人可請,買東西幹啥的也插不上手,他的主要任務就是見人就磕頭,陪著客人在老父親靈前燒紙,再就是今天青島的程豔梅兩口子要來,中午吃過飯他就得到火車站去接。

兩點鍾還不到,程鬆林就把程豔梅兩口子從車站上接來了,程豔梅遠遠望見街門上擺的一排子花圈,眼淚就下來了。車停穩下來,踉蹌著進了院子,一頭撲到程老爺子的靈前就是一陣猛哭,程豔香、程豔玲、朱桂英都陪著哭,程姑媽的哭總是一個頂幾個,哭聲還拉著哭腔。其他人有幹號的,有抹淚的,有接著調子的,有扯直嗓子的,一時間是哭聲震天,恨不得把房上的瓦片都震落下來,就連朱桂英的親家的親家母都哭得淚人兒似的,程鬆林鬧不明白那親家的親家母和他的父親是哪門子的感情,哭成這樣把他的心都哭得潮和和的。

程鬆林的媳婦柳之青沒有哭,不,應該是沒有哭出聲來,隻是陪著站在一旁默默地流淚,她不知是咋回事,就是不會哭,學不會朱桂英那種拉著調兒的哭。她個子很高,皮膚細膩,長披肩發,五官輪廓清秀均勻,著一身素色青衣,在一群女客中稍稍顯得有點與眾不同,或是別的女人都或跪或坐或爬地倒成一片在地上哭成一團,獨獨她站在一旁抹淚與地上的人顯得既不協調又不合群。柳之青站著抹了一會兒眼淚,見地上的人陸續被院子裏的人勸著拉起來,也沒有人拉她或勸她,她就轉身到屋裏擰了個濕毛巾出來,遞給剛剛被勸住的哭成一堆淚人兒的程豔梅。

等到程豔梅的傷心勁過去,剛才哭天抹淚的人便都又有說有笑地各忙各的事了。程鬆林等程豔梅吃了點東西,休息了一會兒緩過精神來,就把這幾天辦事的大致情況給她說了。因為母親的喪事程豔梅單位上有急事沒有參加,父親做手術時他又是直接從青島到的新州,豐城兩年了就沒來過,因此,她提出先到公墓去看看,程鬆林叫了輛車,程豔香、程豔玲、程鬆壽及程鬆林和他媳婦柳之青就一同陪著程豔梅到了公墓。

公墓裏下葬的穴已經挖好,墓碑還沒有刻,管理員解釋說刻石碑的人明天就來,誤不了事。程鬆林將定下的石碑指給程豔梅看,程豔梅沒說啥,挨個問管理員各種墓碑的價格。程豔香也和程豔玲在旁邊對比著評論,一下說這塊碑好,一下說那塊也不錯。程鬆林覺得碑的事已經定下來了,就和他媳婦先出了墓地在公墓前的涼亭下等她們出來。

等程豔香和程豔玲一左一右擁著程豔梅從墓地上出來,程鬆林就聽見程豔梅在和管理員搞價,說是要定那個要價六千七百元的花崗岩碑。程豔香、程豔玲都讚成並極力幫著搞價,管理員最後報價四千五百元,程豔梅一口就定下來說先把基座移過去。程鬆林咋聽咋不對勁,就悄悄給媳婦說他和姑媽昨天定下的是一千元的碑,這回子她們咋變成了四千五百元的。程鬆林給媳婦說他要過去向三個姐姐挑明了說碑錢的事,因為價格太高了,說清楚將來好攤錢。程鬆林剛走了幾步,柳之青就把他拉住了,悄悄說:“碑的事你再不要擋,可能是爸媽給你青島的二姐領了十年娃娃,你二姐想立個好些的碑表表心意,說了就沒意思了。”程鬆林一想也對,父母把二姐的娃娃從生下領到十一歲,送到青島短短兩年父母就相繼去世,二姐那邊工資比這邊高三四倍,經濟條件好,盡個心也是人之常情,就沒有過去挑明說。程鬆壽在程鬆林前也嘀咕了一下,他也覺得這個碑價太高了,程鬆林說可能是二姐想表個心意,程鬆壽就再沒說啥,回來了。

朱桂英沒有去公墓,她是這個老院子裏的女主人,除了操心保管“東西”,廚房裏她也少不下得幹點活。雖說廚房裏做飯這一推子是分給程豔香、程豔玲她們丫頭們管的,程豔玲是油裏頭的蔥花子,哪些都有她,哪些都指望不上她。隻有程豔香踏踏實實在廚房裏幹活,忙急了就喊朱桂英,因為有些東西在哪裏放,隻有她知道。

幫忙做飯的都是左鄰右舍的鄰居和關係貼近的親戚,可再多總是外人,自家人總得帶頭,鄰居們和程家的大兒媳婦不熟悉,喊慣的還是朱桂英,幾天來朱桂英心裏就憋了一肚子氣,都是個兒媳婦,憑啥她老大家的就不幹活。她有意識地給柳之青分派過幾件事,柳之青都一一地幹完了,她是個弟媳婦,見柳之青廚房裏幹活不主動,就私下裏咕叨地給程豔香、程豔玲說,讓兩個姐姐也喊叫著使。

柳之青的確也像個算盤珠,別人使到哪裏她才動到哪裏。她娘家是外地人,又打小就在新州,豐城縣是新州的一個縣,但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相隔百多十裏地的兩個地方風俗真還大不一樣。婆婆的喪事上雖說她也來了,可啥事該咋幹,啥事啥規矩她一樣也沒學會。何況她又沒在這個老院子裏生活過,生茬茬的,啥在啥地方也找不到,和鄰居們也不大熟悉,不像程鬆林到底是老院子裏長大的,離開再久也是熟門熟路。她不一樣,幹啥都覺得不習慣。

她不是沒看出來朱桂英和姐姐們的臉色,一來她平時就不愛多說話,和來幫忙的女人們又都不熟悉,她們連說是非帶幹活,她在一旁插不上嘴也插不上手,二來她覺得喪事辦得太亂,客全部是訂在酒店裏的,家裏根本就不需要這麼多人,幹活的人少吃飯的多,要說忙還都是忙著做飯,其他就是等著往外抬人,其實並沒有多少事。她覺得與其一天到晚亂麻麻地忙著做飯、吃飯,還不如幹脆把飯訂到門口的小飯館裏,既省錢還不麻煩,也不需要這麼多閑人來忙活。她隻是心裏頭這麼想,口裏又不能說,再加上她娘家的父母、妹妹都去了四川看她的弟弟,除了打電話讓她代送個花圈孝帳也再沒有來人。

程鬆林一天到晚忙著在外麵請道士、定壽房,顧不上照顧她,她在人山人海的這個家裏反而覺得很孤獨,連個說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朱桂英仗著娘家來的人多,一天價趾高氣揚地跳出跳進,也沒拿她這個老大家的當回事。

正好下午程鬆林要陪他的幾個姐姐去看墓地,她覺得在家裏沒啥事,就跟著去了一趟公墓。因為一下午程家的丫頭們都去了公墓,廚房裏除了外人就剩下朱桂英和她的娘家人。朱桂英背著柳之青罵得還不過癮,見柳之青她們從公墓上回來,先是借著打娃子,罵一天不幹活,淨胡跑。後是摔碟子摔碗地使氣,案板上刀剁得山響,切菜像是剁餃子餡,柳之青明知道是在給自己使氣,聽見了裝作聽不見。

朱桂英見柳之青不理她的茬,就滿腹牢騷地給程豔梅說,程豔玲和程豔香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湊底火,程豔梅心裏就對柳之青有了看法。

亂哄哄的一院子人把晚飯吃過,程鬆壽的五個親家說好容易親家們聚到一起,晚上要好好喝一場子酒,陪著守靈夜。朱桂英自然很高興,和她娘家的姐姐趕緊給炒了八九個菜,提出兩箱子酒就喝起來了。起初程鬆林也作陪,還有他的三個姐夫,加上管賬的吳建設,共是十一個人。程鬆林的大姐夫喝了幾杯酒就忙別的事去了,二姐夫剛從遠路上來,沒有休息好,應酬著喝了幾杯也走了。程鬆林本來就喝不成酒,被兄弟的幾個親家恭維著灌給了幾杯就不行了。親家們讓程鬆林先去睡,拍胸脯子保證晚上把靈堂看好,絕對不會出事。小姐夫孫虎挽胳膊抹袖子地嚷嚷著要給小舅子撐麵子,帶頭劃拳過通關。他們還開玩笑,說要把管賬的灌醉,以後天天有好酒喝,程鬆林見他們正喝到興頭上,就先去裏屋睡下了。

睡到半夜裏,也不知道是幾點鍾,睡夢裏程鬆林就聽見院子裏一片大呼小叫地亂嚷。他睜開眼睛,就隔窗子看見院子裏一片火光,有人驚慌失措地邊跑邊喊快滅火,程鬆林這些天睡覺就沒脫過衣服,一軲轆翻起來跑出去,見父親靈前的花圈著了火,火苗子呼呼地往上躥,引著了靈堂前寫著挽聯的黑帳,連靈前香案子的一條腿都爆著火星子燒得正旺。紙糊的樓房、小車、元寶早燒成了一堆灰,把冰櫃上蓋的一個被麵子也燒掉了一大塊。幸虧老程爺在冰櫃裏躺著,要不然身上的老衣早就被燒著了。

一院子人手忙腳亂地接水的接水、撲火的撲火,取花圈的取花圈,扯孝帳的扯孝帳,忙亂了好一陣子才把火滅掉。一查原因,原來是孫虎和程鬆壽的親家們在屋裏隻顧了喝酒,香案上的蠟被夜裏的風吹著淌了一桌子,蠟燒盡順著桌子腿燒起來,跟前花圈上的紙飄帶風一吹卷到桌腿上,火這才呼呼地著起來,幸虧是程姑媽半夜裏起來解手,發現得及時才沒有把帳篷燒掉。程姑媽氣急敗壞地去找孫虎,見孫虎早和程鬆壽的幾個親家醉得像一攤爛泥,滅火那麼大的響動都沒有把他們吵醒。

程鬆林跟著把院子裏收拾完天已大亮,他將已經燒壞的花圈、孝帳拿出去幹脆一把火燒掉,地上燒過的灰燼連同滿院子的水用掃帚清掃幹淨,再連夜重新換上塊黑布把挽聯的字重新貼上。香案子的一條腿燒斷了半截,索性找來幾塊磚頭支上,黑乎乎的一片不好看,又找來白紙把香案子整個包起來,像個白櫃子。好在這些事都是趁天沒亮就幹掉的,要不然叫街坊四鄰知道了笑話。隻是小車、元寶和樓房又得重糊,程姑媽夜裏就催著給何道士打了電話,最快也得一天時間才能糊出來。

朱桂英鬧事

折騰了一夜,程鬆林眼睛熬得紅紅的,早飯吃過,程鬆林看沒啥事,就到裏屋裏找著睡覺。

睡到中午,程鬆林起來正準備去吃飯,就覺得院子裏氣氛不太對。朱桂英進來出去扇著一股風,拉著個驢臉,就像昨晚上的火燒了她的錢櫃子。程豔梅也繃著個臉,見了柳之青拿眼狠狠地剜她。程鬆林不知道,剛才他去睡覺,朱桂英看不慣,使上人要把他叫起來,柳之青擋住不讓叫,說了句:“叫睡睡,給你們收拾了一夜了。”這下就惹下了朱桂英,她進進出出地憋了一肚子氣,把氣鼓得脹脹的,還沒等到中午,就爆開了。

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接著就大呼小叫地罵滿院子跑著玩的幾個小娃子,罵著罵著就狼嚎一樣地哭起來,也學著程姑媽的樣子,披頭散發地爬到靈堂前哭。廚房裏幫忙的鄰居和程豔梅幾個趕忙圍過來勸的勸、拉的拉,越勸她哭得越上勁,越拉她索性就勢要拿頭往香案子上碰。唬得一院子人圍著她,她一聲長號白眼珠一翻還背過氣去,慌得跟前的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脊背,好容易一口氣轉上來,她就扯開嗓子連哭帶罵,意思是都是兒媳婦,憑啥她的命就這麼苦,活幹了不少還不落個好,她上輩子欠了程家的啥。又提起她被攆出老院子的那場子事,罵程家人老老小小的都不是東西,她的臉早都叫程家人丟盡了。她連哭帶罵還撲著要揭冰櫃的蓋子,嚷著要把老程爺拉起來給她個話。

一院子的人都給她說好話,誇她這孝順,那能幹,連勸帶哄把她擁進屋,又是端水的又是遞毛巾的,伺候她把臉洗掉,她還得再拿拿架子,索性拉開條被子把頭蒙住睡了覺。院子裏誰都聽出來了,朱桂英明裏是罵老程家的人,其實是衝著程鬆林兩口子的,想挑起事和柳之青幹一仗。柳之青既沒去勸她也沒接她的茬,自當是什麼事也沒有,她明白事情處不能鬧,鬧起來丟的是自家的人。可她也明顯地覺得在這個家裏她待不住,就和程鬆林商量她先回新州照看一下孩子,避一避到下葬的那天她再來。程鬆林一看這樣也少惹些事,就同意了,也沒給姐姐們打招呼,中午吃過飯就到汽車站,送她回了新州。

三堂混攪

第五天是個大日子,天剛亮,程姑媽早早起來立到程鬆林床頭前,催他快快起來洗臉刷牙,說要去空靈寺請和尚。程鬆林快快地洗了把臉,沒顧上吃早飯,就跟上程姑媽出來打了輛車直奔離城十幾裏的空靈寺。

空靈寺其實不是真正的佛寺,是當地政府打造的一個旅遊景點,寺裏的所謂方丈、和尚,其實都是工作人員扮的,目的是吸引遊客,發展旅遊經濟。空靈寺坐落在豐城縣以東十幾裏地的野狼山上,寺廟占地麵積很大,從山門到供奉著如來大佛的主廟,幾乎是依山而建。進了山門就是一層一層的台階,爬上十尺幾十層的台階是一個廟,廟裏正中供著一尊袒胸露乳的彌勒坐佛,兩旁是高高站立著的凶神似的亨、哈二將。穿堂進去,又是幾十層台階,沿台階上去是一個四合小院,兩旁的廂房塑著造型各異的五百羅漢,個個神態逼真,栩栩如生。正中是一座寶塔式的佛堂,佛堂依山而建,如來大佛端坐佛堂中,頭頂幾乎與山頂同高。佛堂背靠的小山不是太高,但層層巒巒,綿延數裏。相傳山中有野狼出沒,故稱野狼山。山腳下有一大片水,每到夏日山水相映,綠樹環繞,顯得格外清新寧靜,空靈寺就依山傍水地建在這片山水的連接處。

程鬆林他們進了寺門,從禪房裏迎出來一個小和尚,單手立掌躬下了腰,說了聲阿彌陀佛,算是給二位施主行禮,程鬆林懂規矩,也單手立掌還了個禮。程姑媽著急地給小和尚說明了來意,問一空法師在不在寺裏,小和尚說在哩,就帶程鬆林他們進了一空法師的禪房。

雙方行過禮,程姑媽說明來意,一空法師問:“人放了幾天?”

“七天。”程姑媽說。

“那就最少得念七卷經。”

“行,七卷就七卷。”程姑媽趕緊表態。

“那這樣,念一卷經得一小時,七卷是七小時,我們是按經卷收費,念一卷經收費二百元,七卷是一千四百元。”

“行。”程姑媽清楚花的不是自己的錢,隻要和尚肯念經,在她來說要多少錢都行。

一空法師見程姑媽答應得很痛快,就又補充說:“我給你去七個人,來回你們得車接車送,中間管一頓素齋,你們看怎麼樣?”

“行。”程姑媽似乎不會說別的。一空法師又問:“寺裏的人啥時間去?”

程姑媽說:“吃過中午飯就去,下午兩點開始做佛事。”

程鬆林見和尚比道士痛快,起碼是有言在先,明碼標價。又見一空法師的舉止說話雖是工作人員扮的倒也還像個出家人,雖然他不信佛道,卻也懂得“入國問禁,入鄉隨俗”。進了佛門就知道佛家是“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隻好四大皆空有什麼話都藏到肚裏,依佛的境界“不可說,不可說”了。

程鬆林“阿彌陀佛”上出來,程姑媽急著趕時間,出了空靈寺就催司機快快把車開到上水村,她還要趕快去請“居士”。程鬆林知道居士算是佛門在家修行的弟子,可以說是半佛半俗,空門裏的凡夫,紅塵中的居士,是一些六根還沒有斷盡的人。程鬆林天生就對做道場不感興趣,何況那都是些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村的懶漢遊民,就不想去請。程姑媽不依,說:“做道場要心誠,心不誠就是不孝,大兒子不出麵不行。”程鬆林隻好陪著又到了上水村。

出租車在一個居民點的街門上停下,程姑媽進了薛居士的家。起先程鬆林心裏還納悶,姑媽怎麼認識這個所謂的居士,進去聽程姑媽和薛居士一暄荒,才聽出來程姑媽老早就和薛居士認識,還經常給辦喪事的人家引薦介紹薛居士,可以說是薛居士生意上的“托兒。”程鬆林聽著聽著,就覺得在他心裏本來就矮小的姑媽在他心裏又矮小了幾寸。程鬆林越聽越明白,原來薛居士周圍常聚著一群既不想打工出力又想掙錢的閑漢,專門組成個“居士團”,誰家辦喪事就去湊個熱鬧,雖然收費沒有和尚、道士高,一次一千塊錢,鬧騰一個晚上,錢也掙了,酒席也白吃了,既不出大力,還圖了個熱鬧。加上薛居士還能逢十抽一,每人一百塊錢,他抽十塊,九個人加上他的一百和多出的一百,一回能落將近三百塊錢不說,還有喪家端給的煙、酒、毛巾等。一個月要有上兩家三家,他輕輕鬆鬆就能落一千多元錢。因此他熱衷於挑頭召集,甚至巴不得周圍多死幾個人,最好是有錢的人家多多死人,他好快快地發家致富。

程鬆林極不耐煩地耐著性子聽姑媽和薛居士東拉西扯地閑聊,他的肚子早餓得前心貼到了後背,趕快催程姑媽出來,讓司機加快油門趕著去吃中午飯。

中午飯過後,兩點鍾車準時到空靈寺將七個和尚接來。高矮、胖瘦參差不齊的七個和尚,披著袈裟,敲著木魚,夾著經卷排隊從街門裏進來,引得左鄰右舍街坊四鄰的人都擁進來,把個老院子擠了個嚴嚴實實。

領頭的和尚姓王,和其他和尚坐著抽了根煙,喝了杯茶就開始念經,一邊手裏木魚當當地敲,一邊嘴裏念著。王和尚一個人單獨念上一段,其餘的和尚再隨上念一段,先前還念的慢,念到後麵越念越快,越快越聽不清,越聽不清越像是跟著一個什麼曲子在唱。手裏的木魚也越敲越快,像合唱團領唱之後的混聲合唱,敲木魚的聲音像夏天的冰雹打在屋瓦上,當當當地又亂又急,急到人心裏亂蒙蒙的時候,念唱與木魚聲戛然而止。

王和尚的經算是念完了,第二個輪上念的是一臉橫肉的呂道士。呂道士念得比較和緩,木魚也敲得比較勻稱。念到人聽得昏昏欲睡,木魚聲和念經聲才慢慢停住。第三個是小瘦子周和尚念,聲音一忽兒高,一忽兒低,一忽兒急,一忽兒慢,木魚也隨著經文一忽兒強,一忽兒弱。剛剛把剛才的瞌睡嚇跑,豎起耳朵想仔細地聽,還沒聽上幾句就結束了。接下來是第四個念,念完第五個緊跟上,念到六點過一刻,一下午念完了五卷經,剩下的吃過飯再接著念。

和尚們念經,道士和居士們也沒閑著,一下午又是找人又是找行頭,準備到晚上和尚把經念到最後,他們要來個“三堂混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