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痛(1 / 3)

母喪

才剛剛入冬,老天爺似乎專門給還未做好越冬準備的人一個下馬威似的,連續幾天,氣溫猛降到了零下十幾攝氏度,凍得人寧願待在家裏,不是非辦不可的事,都不願意輕易出門。

程鬆林在老家一刻也待不住,母親的喪事已經辦完,他向單位請的假也已到期,雖然他的弟媳婦像是下了多大決心似的勉強地、虛情假意地說了留他吃過下午飯再走的話,雖然他明白他這一走,這個家已不是原來意義上那個家,內心深處還多多少少有那麼一絲留戀,但一想起剛才的那一幕情景,他還是決定要走。離開,回自己的家。

他沒有什麼可帶的東西,雖然來的時候他就帶了幾千塊錢,就在這個老院子裏幾天就花了個精光,到走時,屬於他的隻有二米五的一塊黑色孝帳。他本不想拿,想空甩兩個手回去,可又覺得畢竟來給母親辦了場喪事,二米五的孝帳也算是留個念想,就拿上了,裝在一個大塑料袋中提在手上。

程鬆林從他家那個老院裏出來是下午四點多鍾,沒有人出來送他,他也不希望有人送,一個人提著孝帳,低著頭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下了一天的雪還沒停,而且天陰得更透,雪片也比上午的大,隻是沒有上午下得那麼急,不過加了北風,呼呼響著,卷起漫天飛舞的雪片直往人脖子裏灌。地上的雪早有半寸厚了,腳踩在上麵咯吱咯吱直響,雖說程鬆林走得慢,身後的雪地上還是留下了一串長長的腳印,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向前慢慢延伸。他不急著趕車,他知道,六點鍾才有一班中巴車通向他工作和生活的那個城市。其實他大可不必這麼早出來,公路離老院子又不是很遠,再待一小時出來也趕得上車,可他寧願在雪地裏凍著,一分鍾也不想再待。

“潑出去的水們”歡快的笑語,使他不能附和,也不能容忍。兄弟媳婦擠眉弄眼地竄出竄進更使他厭惡。她們把母親僅有的一點老箱子底翻出來,你一個毛毯、她一個被套地分著,仿佛土改時窮人分地主的浮財似的興奮。大件搭配著小件一件件地歸到各自的名下,比畫著,忙活著,忽而推讓,忽而爭吵最後都嬉笑著圍坐到一鍋飄著香味的羊肉跟前準備大吃大嚼,那是辦喪事剩下的屬於共有的羊肉, 如同他們剛剛死去的共有的母親。而抬埋母親的時候,姐姐們個個理直氣壯地聲稱她們是“嫁出去的丫頭,潑出去的水”,堂而皇之地不承擔經濟上的責任。到了該吃該拿的時候就得必須有她們的一份,因為她們送了禮,和別的親戚、朋友不一樣,她們是“客人”。

是的,依老院子裏的她們來看,他——程鬆林也算個客人,而且是不招人喜歡的,隻盡義務不能享受任何權利的客人。老院子的主人從昨天起已正式成了程鬆壽——他的弟弟。他的弟媳婦跳進跳出地忙了七天,為的就是這一院房子,沒有這一院房子恐怕用八抬大轎也將她抬不來。而這一院房子還是程鬆林趁著抬埋母親的時候,跪在母親的棺材頭裏硬逼著父親表了態,同意讓程鬆壽兩口子搬進來,父子各住一半,並且當眾讓父親拿出房產證寫下保證,保證不再攆他們兩口子出門,將房產證和保證書一同交老輩子親戚保管作證。

好事是他給兄弟辦的,人家領不領情對他來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想起這個事,程鬆林就覺得心痛,胸口上堵得慌。這哪是父子間處理家務的辦法啊,他的這一跪讓父親當眾下不了台。他知道這是一種極端的、要挾父親作出讓步的手段,可他也是被父親逼到了死角,不這樣就不能叫兄弟合理合法地再搬進來住。怎麼說也是一娘所生的同胞骨肉,家裏房子這麼多空著,卻讓兄弟常在外租房子住,他這個當哥的心裏過意不去。想當初,二十年前他一個人離家到外地工作,為了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小住房他備嚐屈辱,曆盡艱難。他不能看著兄弟守在家門口卻沒有房子住,他又沒辦法調解兄弟兩口子和父親日積月累的矛盾,隻好任由父親將兄弟攆到外麵。唉!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他是兒子,他說了父親不聽,隻好在一旁幹著急。

母親的病逝使父親的威信一落千丈,成了眾矢之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程鬆林家裏的經難念就難念在他的父親的身上。

小的時候他們不懂事,印象中父母隔三差五地吵架,母親氣急了就拿他們出氣,什麼話解氣就罵什麼話。他們也想不清為啥事吵,隻當是家裏麵窮,難事情多。後來一個個都長大了,到外麵工作,成家立了業,家裏麵負擔輕了,不再為錢發愁了,按說父親也早退了休,該好好安度晚年了。

可自從兄弟媳婦娶進門,家裏麵就沒有安生過。先是父親挑撥得婆媳不和,後來是父親跳出來直接和兒媳婦幹仗,再後來幹脆把兒子、兒媳婦攆出家門讓他們到外麵租房子住。後來弟媳婦生了孩子,才又在親戚們的調解勸說下搬進來,沒多久又鬧得住不到一塊。父親背著大家懷裏揣著本《老年人權益保護法》天天往法院跑,將小兒子告上法庭,要求收回他的房權,不讓程鬆壽兩口子住。法院支持了他的主張,將兄弟兩口子強行從老院子裏搬出來。原以為這下會天下太平,誰知剩下老兩口在一起,矛盾更多。

原先大家都認為是程鬆壽兩口子不對,不該和老的鬧,今天請舅舅們來評理,明天請姑姑們來說家務,評來說去還是雞飛狗跳牆,沒個安生。及至後來父親將兒子告上法庭,父親不知采取什麼手段哄騙得讓母親出庭作證說小兒子不孝順,法律當然支持了老人,可社會上的輿論就各說不一了。

小的固然不好,甚至可以說太差勁,可老的做事也未免太絕情,畢竟是父子骨肉間的事,稍稍忍讓一下也就過去了,凡事做過了頭就會適得其反。這不,費盡心思地把兒子攆出去,又開始絞盡腦汁地往外攆老伴。又是擺功勞,又是挑毛病,一會兒生故事,一會兒鬧糾紛的,再不就整天愁眉苦臉,不說不笑地作弄人,弄得家不像家,日子不像日子,逼得母親在家裏待不住,不是到外地的兒子家住兩年就是到山東的姑娘家住三年,長期在外麵遊蕩。而父親還在人前到處造謠說老伴丟下他不管,長年給兒子姑娘領娃娃,讓外人覺得老程爺為了讓老伴領孫子,經常一個人在家,怪可憐的。

一想起母親,程鬆林心裏就隻是痛,錐心刺骨般的痛。母親沒文化,也沒工作,跟上父親一輩子操勞了家務,拉扯五個兒女長大成人,不容易。老了還沒過上個舒心日子,一輩子心裏憋屈,憋屈得久了成了心絞疼,生不得大氣。剛從山東二姐家回來不到兩個月,心髒病就突然犯了,就一個人丟下兒女走了。走的時候兒女們沒有一個在身邊,除了父親。可兒女們都有想事的心,倘若父親不要惹母親生氣,倘若父親在母親犯病時能及時送到醫院,不至於延誤到第二天才送,也許母親不會就這麼突然的離去。可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母親已經永遠躺在冰冷的地下了。

程鬆林踏著厚厚的積雪,抬頭向埋葬母親的方向望去,遠遠地還能分辨出大山的輪廓,山頂上是白光光的雪,山下空曠的戈壁灘在一片紛亂的雪花中。遠處房屋頂上和近處的樹枝上公路邊到處都被一層厚厚的雪覆蓋著,隻有公路中間兩道車痕,蜿蜒著伸向遠方。程鬆林望不到母親的墳頭,母親那被白色包裹著的在淒涼的朔風中忍受著嚴寒的新墳,還有掛在墳頭上任北風吹得呼呼作響的招魂紙幡卻分明就在他心裏,在他身邊呼呼地響著。他不知道母親在地下能不能受得了這嚴寒的肆虐,不知道母親月子裏造下的關節痛會不會在這嚴寒的冬季發作。一想起母親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地下,程鬆林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湧上來,湧上來,灑落到他單薄的衣服上,滴落在厚厚的雪地上。

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心痛,使他站在公路邊一陣瑟瑟顫抖。他原先並不著急,想在雪地裏梳理一下這幾日紛亂的心境,此刻卻不由得轉頭朝車來的方向看了幾眼,巴望著車快點來以使他早點離開這傷心的地方。他想止住眼淚可眼淚不聽他招呼,他實在沒有弟媳婦那樣像控製自來水一樣控製眼淚的工夫,讓眼淚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就隻好任憑它流,流。和著飄落到臉上的雪片和凍出的鼻涕在臉上恣意地流淌。

六點鍾剛過,中巴車終於冒著黑煙氣喘籲籲地來了。程鬆林招手讓車停下,他在路邊站得實在太久了,已凍得手腳不太麻利,在售票員的攙扶下他上了車,車廂裏一股暖流撲麵而來,這股暖流使他想起了他遠方溫馨的家。他知道此刻孩子已經放學,妻子正在廚房忙碌,她們知道他今天回去,一準是將熱騰騰的飯菜做好等著他。他下意識地舐舐嘴唇,才覺得肚已餓得嘰裏咕嚕亂叫。他坐到座位上,車窗的冷風嗖嗖地刮到臉上刺得生疼,他緊了緊衣服將兩手籠到袖筒裏抱著孝帳昏昏地睡去。

老院子的糾葛

程鬆林回到家裏就病了,勉強吃了點飯昏睡了一夜,又是高燒又是胡話,嚇得他媳婦柳之青一夜沒合眼。第二天還是頭暈目眩,下不了床,隻得打電話又向單位請了假,連著打了幾天吊針才漸漸好起來。

程鬆林的老家原來在農村。他的父親程伯年早年沒有參軍前就和同村的一位姑娘——就是程鬆林的母親定了親,後來他父親參軍到部隊機修連學了些技術,複員回來便在縣城一農機修理廠當工人。起初,他的父親想退了這門婚,無奈程家祖輩都在鄉下,家裏窮得叮當 響,再也給他說不起媳婦,就隻好將就著把事給他辦了。

程伯年在城裏上班,程鬆林的母親在鄉下種地,每個月程伯年回家住幾天,就這樣半工半農地過了將近二十年。程鬆林的大姐十九歲那年,就近嫁給了李家灣的一個農民。程鬆林的母親覺得不能讓娃娃們一輩子都像她一樣當農民,就和程伯年商量將剩下的幾個兒女轉到城裏上學。她把農村的地退了到城裏給娃們做飯,廠裏沒房子,程家一家就東一年西一年地借別人的房子住。挨到程伯年工齡滿了三十年,程家的幾個孩子才給解決了城市戶口,算是成了真正的城裏人。

程鬆林的二姐程豔梅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分到山東青島海關工作,三姐程豔玲高考差了幾分被縣城的保險公司錄用,也是幹部。程鬆林先是招工,後是轉幹,再後來又考上了大學中文係,畢業後分到離縣城不到一百公裏的新州地區直屬機關搞文秘。隻有他的大姐程豔香小時候幫忙幹了農活,沒有念下書,轉戶口時又成了家未能進城,還在農村裏住著。還有就是程鬆壽,打小就不愛學習,勉強初中畢業,早早地就在社會上混,家裏怕他學壞,送他學會了開車,現在兩口子買了一輛中巴車跑客運,日子過得也挺好。

按理說,老程家也算是苦盡甘來,兒孫滿堂,老兩口該享享清福了。可偏偏,老程爺老了老了又和老伴兒擱不到一起,想方設法折騰得將老伴氣著走掉,他便借口沒人給他做飯,在外麵和一個死了丈夫的瘸老婆子胡搞,有時候甚至幹脆領到家裏一塊兒做飯吃。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小縣城屁大的個地方,一來二往的閑話就出來了,免不了傳進兒女們的耳朵。在外麵工作的倒也不覺得,在縣城跟前的聽見就受不了。起初是兒女們婉轉地比著別人家的事勸說老程爺,到後來當麵說,挑明了問,老程爺死活不承認,話難聽了就惱羞成怒,大罵兒女們不孝順,沒人管他的吃飯問題。這種事,無憑無據的,兒女們也不好說,不說又覺得丟人,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隻瞞著不讓母親知道。心想快七十歲的人了也胡搞不出個啥,日子就這麼湊合著過,隻是他的退休工資一分也不給家裏花,兒女們偷偷給母親給幾個錢,他要是看見了兒女們前腳走後腳就哄得問母親要,有多少都搜刮上貼給了瘸老婆子。

程鬆壽搬進來還不到三個月,也就是他母親的“七七”剛過不幾天,父子間就為了堆煤的小煤房子鬧起來了。老程爺把院子外麵一間堆煤的小房子鎖住不讓程鬆壽堆煤,程鬆壽叫來程鬆林調解。程鬆林從百裏外趕來,程老爺子的兩間屋門鎖著,不知道去了哪裏,程鬆林隻好等。好容易等到下午程老爺子回來了,程鬆林趕忙將買上的水果、奶粉提上隨程老爺子進了屋,父子倆也都沒什麼話,默坐了一會兒,程鬆林開口說:“爸,我看門外的小煤房子空著哩,你不放啥吧。”

程老爺子“嗯”了一聲,再沒言語。

程鬆林又說:“不行你不用了就讓鬆壽堆煤去吧,你看他把煤堆到街門外頭,防不住賊偷。”

程老爺子沒抬眼皮子,沒好氣地說:“我還有用。”

程鬆林問:“你有啥用?”

程老爺子說:“年過完天熱了我要在那個小房子裏做飯吃,現在的這個裏套外住人,夏天做飯嗆人得很。”

程鬆林說:“你還做啥飯呢,住到一個院子裏,兒子、老子的他們做好給你端過來一碗不就行了。”

程老爺子鼻子裏哼著一股冷氣說:“你以為那碗飯好吃,再說他們整天都不在家,有時候三更半夜才回來,叫我哪裏吃飯去。”

程鬆林又說:“要不這樣,你現在先讓他放煤,天熱了煤也燒得差不多了,你用時他再給你騰出來。”

“你那個兄弟你還不知道,我讓給他他能給我騰開嗎?”

“你放心,到時候他騰不開,我給你騰。”

程鬆林還想勸,見父親頭搖得像撥浪鼓,知道再說也是白費勁,就不再說話。

父子倆幹坐了一會兒,程鬆林說還要趕車回去,就出來了。

程鬆壽見程鬆林出來也跟上出了院門,程鬆林給程鬆壽說:“我也說不動,你操心把煤蓋好,讓著些過吧,能照顧了照顧著些,顧不上了盡量不要有矛盾。”

見程鬆壽不吭聲,程鬆林說:“我走了。”就轉身回新州去了。

臨近春節,程鬆林正打算將買好的雞、魚給父親送去過節,正巧父親來了電話,說讓他回去一趟有事給他說,程鬆林就急匆匆地趕回了老家。

因為是中午的電話,程鬆林坐下午的車趕回到家已是天黑。他一進老院子的門,見正屋程鬆壽房間的燈亮著,電視機開的聲音很大,吵吵鬧鬧的像是播一台文藝晚會。偏房裏父親住的房門虛掩著,一絲昏黃的光從門縫裏透出來,程鬆林奇怪父親怎麼沒有開燈,便伸手輕輕地將房門推開,進去。見父親一個人躺在炕上,桌子上點著一根蠟,燭光輕輕地搖曳著使屋子裏忽明忽暗。程鬆林以為父親病了,一邊問一邊抱怨怎麼不開燈,他父親說:“電線叫他們給掐斷了,沒電。”

“誰掐斷了?”程鬆林奇怪地問,“還能有誰,就是你那個兄弟掐斷的。”

程鬆林問:“他為啥掐了?”

“你去問他。”

見父親情緒激動,程鬆林也來了氣,覺得兄弟做事也太過分,就氣呼呼地到程鬆壽的正房裏問:“好端端的你們咋把爸屋裏的電斷了。”

程鬆壽沒好氣地說:“你去問他。”

程鬆林有點生氣地說:“爸叫我來問你,你又叫我去問爸,你們到底是咋回事?”

程鬆壽說:“他先把我的水斷了,大冬天的逼得我們在別人家提著吃水,他整天鎖著門在外麵,自來水龍頭在他那屋裏,商量了幾次問他要把鑰匙,他不給,我就把電給他掐了。”

程鬆林一聽是父親的不對,也不好再說什麼,就說:“不管咋樣,你也不能掐電,叫人看見了笑話。”

“笑話?他做老人的都不怕人笑話,我們還怕個啥。你到左鄰右舍跟前打聽打聽,他一天到晚都幹得啥好事?誰家的老人像他,程家的臉都叫他丟盡了,他老不要臉,我們還要臉……”程鬆壽一說話,他的老婆朱桂英就伸著脖子粗聲大氣地一句接一句說開了。程鬆林見和她說不出個啥,就轉身出來原到父親的房裏,氣呼呼地在椅子上坐下。

程老爺子見程鬆林氣呼呼地進來,就直起身子說:“你都聽見了,我在他們跟前哪裏能說上話。”

程鬆林也沒好氣地說:“你也真是,這麼個自來水讓他們用就用,為啥把門鎖起來,寒冬臘月的叫他們到別人家提水,你也能做出來。”

程老爺子咳嗽了一聲說:“你是不知道情況,我不是不叫他們用,頭些天我把門開下,他們隻接水不加爐子,水管子凍裂噴得我滿屋子都是水,他們裝著看不見,害得我一趟一趟找人修好,大煤塊加上把屋裏往幹裏烘,要不是有這個熱炕,這屋裏火爐子燒上都冷得坐不住。”

“那你也不能老讓他們在別人家提著吃水,不說兒子媳婦了,還有孫娃子,老這麼鬧騰,別人笑話呢。”程鬆林放慢語氣想勸父親讓步。

“我兒子都指不上,還能指望孫子?笑話,誰想笑話誰笑話去,兒子養成這樣子了,我不怕人笑話。”

程鬆林見兩頭都說不動,急了。這眼下就快過春節了,一個院子裏一頭沒水,一頭沒電,這年咋過?他本想著回他的新州,愛咋鬧咋鬧去,又覺得不對,一家人不能總這麼鬧,想來想去打電話把保險公司的三姐叫來,於是一頭勸父親,一頭勸兄弟,最後兩邊說好水電全通,暫時過一個春節,等到開春解凍,程鬆壽再將院子挖開從主管道上引進一根管子通到上房裏。

母親剛去世,本來程鬆林還打算過春節領妻子、孩子一塊回來陪陪父親,看到他們鬧成這樣,也就從心裏暗暗打消了這個想法,湊合著在父親的熱炕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原回到了新州。

春節過後,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了,其間程鬆林回過兩趟家,一次父親在,一次父親不在,兩次都沒有見著他兄弟。到了六月份,天大熱的時候,程鬆林又去看他的父親。

一進街門,他首先看見的是父親的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門口的台階上落著一層塵灰,像是許久沒有人進出的樣子。程鬆林緊走幾步扒到窗戶上朝裏一望,見屋子裏空蕩蕩的,連家具都沒有了。他有點奇怪,不知出了什麼事,就到上房兄弟的屋裏,兄弟不在,是弟媳婦朱桂英,弟媳婦見他進來,不自然地招呼了一聲,請他坐下。

程鬆林坐到凳子上問:“爸哪去了,屋裏咋是空的?”

朱桂英表情冷漠地說:“他自己搬走了。”

程鬆林問:“搬到哪裏了?”

“不知道。”是冷冰冰的回答。

“為啥事搬走的?”

“你來了問你的兄弟,他為啥搬走我從哪裏知道。”

這女人一張口就嗆人,程鬆林本來就不願意和她多說話,見她又立出個架勢就問:“程鬆壽幹啥去了?”

“你不知道嗎?大白天的,不出車還幹啥去?”

程鬆林壓住心裏的火又問:“鬆壽幾點鍾能回來?”

朱桂英忙忙地擠了擠眼睛說:“我知道嗎,車把人拉上送下就回來了。”

程鬆林見和這個半吊子沒說頭,就出來到了街門上,又不知道父親搬到了哪裏,正尋思著找誰打聽一下,正好隔壁鄰居吳大媽出來了,程鬆林問:“吳大媽,你知不知道我父親搬到哪裏了?”

吳大媽說:“我也不清楚,我聽人說搬到南關郊區了,那裏有個私人衛生所,我聽人說你爸愛和那裏的幾個老漢下象棋,你去問他們可能知道。”

程鬆林按著吳大媽說的地方找到衛生所,一問,跟前的一個老年人給他指著一個街門說:“就那一排的倒數第二個門。”程鬆林謝過老人,走過去敲那個街門,出來開門的果然是父親。

程鬆林跟著進了屋,問:“這房子是誰家的?”

程老爺子說:“我租別人的,一個月五十塊錢房租。”

程鬆林又問:“你住得好好的,怎麼又搬出來了。”

“唉!”程老爺子長歎了一口氣說,“欺負得我住不成,不搬走咋辦,總不能叫他們活氣死。”

“他們是你的小輩,你讓著些不就過去了嘛。”程鬆林知道他父親的毛病,話裏也帶些責備的意思。

“他們哪裏是我的小輩,簡直是我的爺爺,朱桂英哪裏把我放到眼裏了,成天價比雞罵狗的,我又不是聽不出來,活到老了受她的這份氣。”程老爺子氣哼哼地說,顯得情緒有些激動。

程鬆林說:“當初,我叫你讓他們搬進來的意思就是想著你們住到一起,相互有個照應,我們在外麵工作的兒女也放心,你們鬧成這樣,叫我們扯心又不頂用,不扯心看不過去,你叫我們咋辦?”

程老爺子說:“你不要管,你把你的好好上班,我找著賣我的兩間房子,賣掉的錢這邊的房租就夠了。”

程鬆林一聽父親要賣房子,就趕緊說:“房子你不能賣,好好的一家一院的房子,你賣掉分成兩半叫程鬆壽他們咋住,不行,不能賣。”

“這一家住一半是你們定下的,人是你請進來的,他們欺負著叫我住不成,我賣掉我住的房子都不行,這是啥道理?”

程老爺子動了氣,顯然程鬆林的態度他不滿意。程鬆林想了想,就說:“不行這樣,房子你先不要賣,你的房租我讓程鬆壽給你出,那一院房子幹脆都讓他住上,你不管租哪裏的房子,房租他給你負擔掉,或者你把你的那兩間房租給人住,收上的租金頂你租房的租金行不行?”見程老爺子還想說什麼,程鬆林趕緊又接上說:“反正房子你不能私自賣,再說你當初寫有保證,房本子也不在你手上,你也賣不成。”

程老爺子見在賣房子的問題上大兒子態度很堅決,就沒好氣地說:“不賣也行,你大兒子看著辦。”

程鬆林不讓父親賣掉房子不是他自己想得,實在是他們小時候從農村到城裏因為沒房子這裏求人,那裏下話受的氣太多,心靈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再說這一院房子也來之不易,要不是早些年他們走投無路自己在城邊上的廁所旁蓋起了三間土坯房,要不是後來縣城擴建他們幸運地成了搬遷戶,他們也分不到這麼好的一院磚瓦房。

這院房子坐北朝南,由當年城建局統一修建,後來住房改革又賣給各家,出街門便是一條平坦的水泥路通向城區街道,街門外原是一個電影院,後來改建成社區醫院,靠著醫院的後牆也就是一出街門的邊上還有一個小煤房,街門前有一個窄長的小花池,裏麵種著的三棵楊樹都是程鬆林二十多年前上高中時所種的,現在早已是成材大樹了。

程鬆林記得剛分給他們房子的那年,他們全家人那個高興、激動,簡直無法形容,總之是房子剛蓋好還沒有幹透,大冬天他和父親就先搬進去支了張床睡下,一則是用爐子往幹裏熏,一則也是怕被別的搬遷戶強占上。原先隻分到三間,他們搬進去住下後又在院子裏的空地修起了三間磚房,修房子的磚頭都是程鬆林找同學從各處拆遷舊房子的工地上一塊一塊拾來的,為了撿拾這些磚頭,他被人打過、罵過、攆過。為修起這幾間房子,他從河裏撈過沙子,一架子車一架子車地拉回來,他們把房子修起來,又把院子用拾來的舊磚鋪平,還用磚砌了一個下水道從院子裏通向街門外的樹池子裏。

程鬆林對這院房子的感情太深了,他幹這些事的時候兄弟還在上小學,一天到晚在外麵瘋野,連幫他推推車子都找不回來。姐姐們又是女的,沒力氣,就隻有他和農村的大姐夫算是勞力。他在這個院子裏讀完了初中、高中,上房屋裏有他的一間六平方米的小房子,那是他的,他曾在那間小小的屋子裏做過許多青春的少年夢。他的母親就住在上房的套間裏,上學的時候他上晚自習無論回來得多晚,他走在路上遠遠就看見窗戶上母親屋裏的燈光總是亮著,他知道那是母親在等兒子回家,隻要他到街門前輕輕碰一下鐵門,他就會聽見一陣急促的碎步,就會看見母親披著衣服出來給他開門,回到家母親就會將爐膛裏燒熟的洋芋拿出來給他吃。離家二十多年了,他無論走到哪裏都愛吃煮熟的或烤熟的洋芋,每每吃到這個,他就想起母親,想起那院房子。

他的母親去世後就是停放在那個老房子的正屋地中間的,母親在世那是他的家,母親不在了,那個老院子就是他的根。老程家一輩子就留了這點根,他不能讓父親賣掉,也不能把一院房子分開,他要留著,哪怕兄弟再不好也得讓他住著,那是他的一點念想。他在那個院子裏能看見母親的影子,能聞到母親的氣息,也能找回自己少年時期的辛酸和快樂。

程鬆林決意不讓父親賣房子,就必須趕快解決房子的糾紛。

他和程老爺子說完,就急匆匆地返回老院子去找程鬆壽。他一路小跑,走到老院子門前見門口沒有程鬆壽的車,就知道程鬆壽還沒回來,他望了望街門虛掩著,又不想再進去見那個半吊子弟媳婦,就在院門外的水泥路上走來走去,焦急地等,因為他趕下午六點的最後一班車還得回新州。

等到快六點的時候,程鬆林剛想離開,想下個星期天再來說這個事,就見拐彎處開進來一輛中巴車,停到老院子門上,車上下來的正是程鬆壽,程鬆壽見程鬆林在門口轉悠,就把他讓進屋去。朱桂英正往鍋裏下麵條,見他們兄弟倆一起進來,就各端一碗讓他們先吃飯。程鬆林說趕車時間來不及了,我連吃帶說,就把碗接過來放到地桌子上問程鬆壽:“爸為啥搬出去了?”

程鬆壽說:“不知道”。

“出去多長時間了?”

“一個多月了”。

“搬的時候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們出車去了,晚上回來門就鎖著,屋裏就搬空了。”

“爸搬到哪裏了你去看過了嗎?”“不知道,沒去過。”

“你咋不去看一下他搬到啥地方了?”程鬆林明知道程鬆壽沒去看過,有意地問。

“為啥要去看他?”程鬆壽滿臉怒氣地反問?

“他是你父親,你咋能不看。”程鬆林見程鬆壽的這個態度,也有些生氣。

“又不是我讓他搬的,是他自己不住,怪我的啥?”程鬆壽更沒好氣地說。

程鬆林說:“搬的已經搬掉了,再不說了,你看這事咋辦呢?”

“搬就搬掉,還咋辦呢!”程鬆壽一副無所謂的口氣。

程鬆林說:“爸要賣掉他的兩間房子呢。”

程鬆壽語氣堅決地說:“不行,我不同意誰敢賣。”

程鬆林說:“房子我也不同意賣,你看這樣子行不行,爸在南關租了幾間房子,每月租金是五十元,不行你把他每月的房租負擔上,房子你一家人住去。”

“我為啥要給他負擔房租,又不是我不叫他住,我不管。”程鬆壽恨聲恨氣地說。

“不行就讓爸把他的兩間房子租給人住,這邊收的租金頂那邊的房租。”程鬆林提出兩個解決的辦法。

“不行,不叫他租。”

“為啥不叫租?”

“不叫租就是不叫租,沒有為啥。”見程鬆壽不講理,程鬆林也來了氣。

“房子又不是你的,是爸的,你又不叫賣,又不叫租,又不給負擔房費你想幹啥?”

程鬆林邊說邊將碗端起來剛準備撈一口麵,就聽程鬆壽說:“我不幹啥,誰想管誰管去,我不管。”

程鬆林一筷子麵還沒撈上,聽程鬆壽蠻不講理的這一說,就氣得把飯碗蹾在飯桌上站起來說:“你咋不講理,你咋這麼不講理,這個飯我不吃了。”邊說邊氣得往門外走。

出門的空子就聽見程鬆壽在屋裏罵:“不吃就不吃,誰請你吃來。”

這是程鬆壽成家十年來程鬆林第一次端他的碗吃飯。以前母親在世的時候,都是吃母親做的飯,第一次端兄弟的碗,還受這個汙辱,程鬆林簡直氣得走路腿都軟了。他想起十年前程鬆壽快結婚的時候,父親看不上朱桂英要給兄弟退婚另找,兄弟不同意,母親覺得已經訂了婚隻要兒子願意就給他操辦。父母意見不合,他這個當哥的為了娶這個弟媳婦,一趟趟從新州趕到縣城,代表父母上朱家的門,費盡了口舌把這門婚姻促成。弟媳婦娶進門他們和父親鬧矛盾,程鬆林一趟趟地來調解、說和,哪一趟來回不花車錢?父母將他們攆出去,他提上禮物滿城找著看這個兄弟,不忍心兄弟在外麵租房子住,比方比圓地給父親說好話。到孩子生下,又讓搬進來。父親背著他將兄弟告上法庭,他氣得沒少責怨父親。原來他離家早,和父親本來沒矛盾,為了這個兄弟,他們父子的距離也越來越大,趁著母親的喪事,他采取極端手段逼迫父親讓步,兄弟這才合理合法地又一次搬進來。他明白他這件事辦得父親對他有怨恨,他也知道他這麼做是對的,不走極端兄弟就搬不進來,父親手裏有法院的判決,兄弟叫一次整怕了,不敢再搬進來。

他就是想不通他的兄弟為什麼不講良心,當哥的究竟欠了他什麼,讓他這麼不尊重甚至是仇恨。他搞不清程鬆壽到底恨什麼?是恨他有份好工作還是恨他上了大學肚子裏學了些知識,一樣的父母供養上學,是他自己貪玩不好好學,能怪當哥的啥?父親再不好也還是父親,不能借口不好就幹脆不管。程鬆林一百個想不通兄弟這麼做是處於什麼邏輯,一碼是一碼,父親的不對是父親的,兒女該盡的義務是兒女的,不能交換,也不能混扯到一塊渾水摸魚逃避該盡的責任。

程鬆林窩著一肚子火回到新州,他很清楚,兄弟和他一翻臉,父親的事以後是指望不上兄弟了,他也不願意再去碰釘子,全當是父母生了他一個。他就不相信父母能把他養大,他就照顧不了父親剩下的晚年,可父親又不願離開老家來新州,他隔著百多十裏路,有勁使不上。

以後父親的房租就自然歸給了程鬆林,程鬆林每隔一個月就去給父親送一次錢,中間碰上過兩次瘸老婆子,正給他父親做飯。因為程鬆林耳朵裏也聽到了些父親的閑話,加上母親病逝的緣故,程鬆林不認識瘸老婆子,見了也沒什麼好感,甚至有點厭惡。瘸老婆子一見程鬆林就趕緊借口往出走。程鬆林問過父親瘸老婆子來幹啥,父親借口沒人給他做飯,他請瘸老婆子來幫他做飯,程鬆林也不好再說什麼,每次錢放下就返回新州了。

程老爺子的心病

到程鬆林的母親去世剛過了一周年,也就是第二年剛入冬,程鬆林的父親就到新州來找他,提出讓程鬆林再給他找個老伴兒。

程鬆林心想母親過世已經一年了,父親一個人住,兄弟兩口子又不管,姐姐們又靠不上,找個老伴也好,有個人在跟前照顧少扯些心,就同意。

程鬆林問:“和你來往的老年人裏有沒有合適的?”

程老爺子說:“有哩,就是你上回碰上的那個瘸老婆子,他比我小十歲,丈夫死了多年,人挺好的。”

程鬆林一聽是那個瘸老婆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因為他早就聽說父親在母親還在的時候就和那個瘸老婆子明裏暗裏跑得火熱,母親的死,病是一個方麵,氣也是一個方麵,他心裏早就懷疑瘸老婆子和他母親的病逝或多或少有些關係,現在一聽父親公然要他把瘸老婆子給他辦進來,那不就證明先前旁人議論的都是真的嗎?不行!辦誰也不能辦瘸老婆子。母親生生被他們給氣死了,兒子再把母親的仇人辦進來,那還是什麼兒子?還怎麼對得起地下的媽?不行!絕對不行!!

程鬆林腦子裏正這麼前前後後翻騰地想著,他父親還以為兒子不吭聲就是同意,又拉前扯後地說了一大堆瘸老婆子的好處,等著程鬆林表態。其實程鬆林想著自己的心事,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父親說得沒了說的,見程鬆林還不給個話,就問:“你看,年前你給我把這個事情辦掉行不行?”

程鬆林見父親問他,就說:“不行,我不同意。”

“年前不行,到年後辦也行。”程鬆林的父親眼巴巴地望著兒子說。

程鬆林見他父親沒聽明白,就說:“我不同意你說的這個人。”

程鬆林的父親一聽急了,說:“你為啥不同意?”

程鬆林沒好氣地說:“原因你知道,不用我說。”

“我不知道,你把話說明白。”程鬆林的父親一聽他不同意,也有些生氣了。

“你還用問我嗎,媽在的時候旁人就議論你和那個老婆子有來往,我問過你你不承認,現在又提出來辦這個,你不是賊喊捉賊嗎?”程鬆林情緒有些激動,說話也比較衝。

“那是別人胡說的,你媽在的時候我們沒啥?”

“我不管你有啥沒啥,那個瘸老婆子堅決不行。”程鬆林的話很硬,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

程鬆林的父親見他的話硬得沒有一點餘地,就從身上掏出一個綠皮小冊子說:“你也是大學生,有文化的,老年人再婚是國家法律允許的,你沒權利管。”

程鬆林說:“我是沒權利管,你想咋辦你辦去,我不參與,也不出麵給你辦,辦進來我也不認。”

程鬆林的父親有點惱羞成怒了,提高了聲音說:“這個不行,那你給我重找去。”

程鬆林哭笑不得地說:“我到哪裏給你找去,除過瘸老婆子,你說辦哪個老年人,我兒子都出麵給你擺席請客,辦進來我認,老年人再婚是好事,不丟人,隻要對你好,我們就對她好。”

程鬆林的父親見兒子話裏又有些餘地,就說:“再的都不合適,就這一個我覺得合適些,她身體好,年紀也不大,辦進來有人照顧我,你們兒女們也省心些。”

程鬆林一聽他父親繞了半天還繞到這個瘸老婆子上,就情緒激動地扯著嗓子說:“我說不行就不行,我給你把她辦進來,我咋向媽交代?我還是個兒子嗎?我不能叫旁人戳我的脊梁骨!”

程鬆林的父親一聽就很生氣地說:“行,你不辦我自己辦,我請客的時候你總能來一下吧,老子請你吃席行不行?”

程鬆林脫口而出:“我不去。”程鬆林明白,父親叫他去吃席等於是叫他亮相,表示承認,他不上這個當。他父親一聽兒子不去,氣得雙手把茶幾拍得叭叭響,狠狠地罵:“媽的,老子給你娶媳婦,就啥都能給你辦,老子辦事你連麵都不閃,你算個什麼兒子。”

“我就不是個好兒子,咋說我也不去。”

程鬆林的妻子在廚房裏忙著做飯,聽見茶幾子拍得山響,以為誰不小心把杯子摔碎了,趕忙出來見父子倆激動得麵紅耳赤,知道事情不好,就一邊數落丈夫,一邊勸公公消消氣。看到大兒媳婦的麵上,程老爺子算是再沒有動粗,氣哼哼地連飯都沒吃就摔門走了。

程鬆林心裏頭明白,叫他出麵操辦並不完全是他父親的意思,他了解他的父親,根本不會把他兒子的態度看那麼重,要真是聽兒子話的父親,家裏早就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了。那是瘸老婆子在後麵操縱著,父親不過是前台演戲。

那個瘸老婆子並不是父親想象得那麼好,她是看上了程鬆林的父親有退休工資,搭伴兒過日子生活有保障。再就是他有個小兒子中專剛畢業,還沒娶上媳婦,這幾年哄著花程老爺子的錢,把兒子的學供出來。真要和程老爺子辦手續結婚,她也得拿出點架子,非得程老爺子的兒女同意,尤其是大兒子程鬆林得操辦才行。她得要下這個話,不然程家的丫頭、小媳婦在街上碰見她眼睛瞪得銅鈴大,恨不得活吃了她,她不明不白地跟上程老爺子心裏也發毛,到時候程老爺子沒人管還是她的害。她也知道她比程老爺子小得多,程老爺子六十八歲的人了能有幾天活,程家的兒女真要能容納她,辦過來她就是名正言順的後媽。程家姊妹們的工作單位都好,收入高,她老了有個病痛的也有個依靠。豁出來陪上伺候幾年老程爺,老漢一死他的兒女幹脆不管她情理上說不過去,不行到時候就找到他們單位上去鬧,他們怕丟人她一個死老婆子怕啥?所以她打定主意得要程家兒女的態度。

程伯年在程鬆壽兩口子前話都搭不上,和跟前的丫頭們也早鬧臭了,搬出來半年多了丫頭們也不上門。山東的丫頭太遠,說了也不頂事,隻有新州的大兒子還經常來看他,他一心指望大兒子能支持他,才跑來要大兒子個話。沒想到大兒子也和他翻了臉,瘸老婆子不見大兒子的話又不和他正式過,程老爺子就把這個恨都記在大兒子身上,想方設法地折騰他。

先是叫程鬆林的姑媽——就是程老爺子的妹妹去找程鬆林。程鬆林一次兩次地不同意,找的多了和姑媽也翻了臉,惹得姑媽在老親戚前到處罵,是是非非的旁人也弄不清,有說程老爺子不對的,有說程鬆林不對的,程鬆林聽見了全當聽不見。後是和瘸老婆子商量,要把老房子賣掉不讓小兒子住。瘸老婆子打的算盤是房子賣上幾萬塊錢要給他兒子娶媳婦,程老爺子還當是瘸老婆子替他出這口惡氣,兩人一拍即合,一個台前,一個台後,就開始折騰了。

賣房子還得找程鬆林,瘸老婆子就教程老爺子去找程鬆林要房本子,程鬆林推說在老輩子親戚前,做不了主。程老爺子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就找到拿房本子親戚的單位上鬧,要他的房本子,口口聲聲揚言不給就到法院去告。他鬧得理直氣壯,單位上的人聽了覺得有道理,都勸親戚把房本子還給老程爺,親戚知道老程爺先前為房子告過小兒子,房本子給他,他還會告著攆兒子,既不想給又不願意惹人說閑話,就打電話問程鬆林這事咋辦?程鬆林說:“你就說房本子給我了,讓他來找我要。”程老爺子再去要,親戚說房本子你大兒子要走了,程老爺子就氣呼呼地又來找大兒子。

程老爺子進門就問程鬆林要房本子,程鬆林問:“你要房本子幹啥?”

程老爺子說:“要過來我保管。”

“不幹啥,你放著和放到別人跟前一樣,沒必要要。”程鬆林故作輕鬆地說。

“放到別人處我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媽去世時當著舅舅、姨媽的麵交代下房子你們一人住一半,誰也不能隨便賣,房本子交給第三人拿上就是防的你們胡倒騰,你寫的保證你忘了?”

程老爺子不提“保證書”便罷,一提“保證書”氣就上來了,紅著脖子粗聲大氣地說:“那還不是你逼著我寫的。”

程鬆林說:“逼你也沒錯,一院子房子空著總不能讓兄弟老在外麵混,說到底還是一家人……”

程老爺子不聽程鬆林往下說,高聲質問程鬆林:“我程家的房本子憑什麼旁人拿著?”

程鬆林說:“沒有在旁人處,我已經拿來了,在我這裏。”

“那你給我。”程老爺子一聽房本子在程鬆林跟前,情緒不那麼激動了。

“我不能給你。”程鬆林不動聲色地說。

“你為啥不給我?”

“我信不過你,怕你賣掉房子。”程鬆林直截了當地說。

“我不賣,你給我。”程老爺子的口氣也軟下來了。

“我不能給你,你租房子的房費我都替你付了,你不用愁沒房子住,原搬回去住更好,房子不能賣。”

程鬆林還是不鬆口,老爺子有點急了,說:“你不給,我到法院去告,我就不相信我的房子我還要不回來。”

“你告就告去,這回我當被告,我大兒子不怕你告,天底下哪個法院也得講理,我大兒子早就聲明不要那房子的一塊磚,媽死的時候留過話,房子不能賣,讓出一半給兄弟住,我大兒子做得堂堂正正,你要是不怕家醜外揚,你告到哪裏我都能和你攤開講這個理。”

程老爺子一聽大兒子抬出他入土的媽,就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悻悻地坐了一陣,吃過飯就走了。

程老爺子心裏頭清楚,兒女裏頭難對付的就是大兒子程鬆林,小兒子程鬆壽是個二愣子,他設個套一套一個準,和他鬧不過。朱桂英就知道個混鬧,小輩和長輩鬧,有理沒理都是小輩的錯,再說小兒子住他的房子還一分錢不給他給,不盡一點贍養的義務,單憑這一點,他就能告贏。大兒子不一樣,說話做事都不出格,又給他花錢又一趟一趟大老遠跑來看他,說話做事也抓不住他的短。再說他當初也寫了保證,真告到法院也不一定能贏,所以程老爺子嘴上喊得出,實際也沒敢告,隻是惱恨程鬆林不和他一條心。

程老爺子暫時安穩了幾個月,到年底,還真出了事。

住院風波

程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就有胃病,一輩子就沒有胖過,雖然瘦,可人卻一直很精神,愛熱鬧,吹拉彈唱都會點,但一樣也不精。老爺子手巧,會剪窗花、紮花籃、糊燈籠,在縣城老年人活動中心搞的夕陽紅秧歌隊裏也算個能人,樣樣活動都少不了老程爺。那個瘸老婆子可能就是在秧歌隊認下的。人都說有錢難買個老來瘦,以他的精神狀況,應該說活個七十、八十的不成問題。這幾年他光顧了和兒女們討神,自己也沒有想到大病已經到了身上,兒女也覺得有些意外,程鬆林的母親去世的第二年年底,程老爺子就查出了胃癌,要做大手術。

程鬆壽兩口子聽說父親得了癌症,他們不但不管還躲出去。程鬆林到老院子找了他們兩趟都沒見上人,就決定將父親接到新州地區醫院做手術。手術的費用是一筆大數子,單位沒人管,得自己先出,程鬆林將程鬆壽硬是找來,連程豔玲加上青島趕來的程豔梅四個人坐下來商量手術費用的事。程鬆壽首先聲明他一分錢都沒有,日子都過不下去,一句話,沒錢。程鬆林知道他是個無賴,原就不指望他,就提議由二姐、三姐和他三個工作單位好些的共同出,花多花少由三家均攤。程豔梅沒說啥,程豔玲堅決不同意,說程鬆林你是兒子,姑娘是外嫁的,不能硬性給她攤,她有多少力盡多少心。也沒商量出個結果,姊妹們便不歡而散了。隨著手術的進行,大年三十做的手術,程鬆林整個春節就全在醫院裏過了。醫院裏時時催交押金,程鬆林也再不敢給程豔玲攤派,就一千、兩千地陸續往醫院交,虧了青島來的程豔梅經濟條件好,給醫院交的多,才沒有把程鬆林給難住。

手術做得很成功,當然是相對的,不排除術後擴散,醫生說病人年齡太大,手術做完,好些能活個一年二年,差些還堅持不上一年,全看術後化療效果。

手術做後的第十幾天,青島的程豔梅探親假到了,要走,等不到程老爺子出院。程豔梅讓程鬆林到住院部調來了手術費用的單子,一看短短十幾天,住院費已花去了七千多,預計趕出院會在一萬多。程豔梅也不傻,看出來除了死盯住一個程鬆林,程豔玲象征性地有些表示外,再的姊妹肯主動拿錢的也沒一個。她又不願意一個人掏,就想趕走把錢落實一下,就約程豔玲兩口子到新州找程鬆林商量。程豔玲的丈夫孫虎提出都是兒女,錢不能隻叫三家出,有錢沒錢都得來表個態。於是就由程鬆林以大兒子的身份出麵,打電話請大姐程豔香、兄弟程鬆壽一起到新州。大過年的程鬆林在酒店訂了一桌菜,姊妹們在酒店包廂裏先吃飯,吃完就說到了正題。

程鬆林把住院的費用向大家做了個通報,希望大家都表個態,共同湊一湊。朱桂英在程老爺子住院的前前後後幹脆回了娘家,打發程鬆壽到新州。程鬆壽吃飽喝足,嘴唇一抹,還是那句老話:“一分錢都沒有,日子都過不去。”大姐程豔香也表示自己孩子多,負擔重,拿不出錢。其實大姐的情況程鬆林最清楚,知道困難多,是真沒能力,要不怎麼程鬆林一開始商量錢的事就不叫程豔香呢?不過體諒難處是一個方麵,既然來了要表個態,麵對高額的手術費用,一分錢不出也未免讓程鬆林心裏覺得有點涼。就算父母是他程鬆林的,要做手術給他送到新州來了,是程鬆林一手經辦的住院手續,花多花少他得最後結賬。別的人說沒錢一拍屁股就走了,他待在新州能到哪兒去,家有萬貫財還有個一時不便,何況他也就拿的幾個幹工資,就算是關鍵時刻幫他一把,一百、兩百對程鬆林來說也是個精神上的支持,再困難也不至於到拿不出一百兩百的程度,程鬆林心裏不是沒看法,但又不好說,說出來就和程鬆壽一樣,要翻臉,他覺得沒意思。

程豔玲見老大、老小一分錢不出,她也不願多出,先是對程鬆林一通數落,說他憑什麼給她攤派啦,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啦,他說話太衝,眼睛裏沒她這個姐姐啦等等,數落了大半天最後勉強表了個態,隻出一千四百元,再多沒有。好像這一千四百元是花給他程鬆林的一樣。程鬆林忍著性子聽著程豔玲的數落,手裏撥弄著餐桌上的一個小瓷碗轉過來又轉過去,他的這個火啊,不知怎麼就噌噌地直往上躥,他極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硬是壓住這股火,不讓它躥出來。

他不能發脾氣,他明白,此刻,他的這個脾氣有價,就值一千四百元,程豔玲出錢不出錢取決於他程鬆林的態度好不好,她要的是程鬆林乞求、賠笑臉、說軟話,程鬆林就想不通她也能算是姐姐,也是程家的親姑娘,還居然是受過教育的保險公司的經理,小縣城的人上人。程鬆壽是沒讀過幾本書,無論做出什麼事都不覺得奇怪,因為他無知,無知是他公然不承擔義務的本錢。可程豔玲和他程鬆林一樣是背著書包從學校裏一天天走出來的,居然也是這麼不要臉,還要什麼尊嚴,擺什麼姐姐的臭架子,值嗎?要不是父親還躺在病床上,要不是程鬆林覺得她應該給父親花一點錢,或者程鬆林有錢,不在乎她的一千四百元,或者是他程鬆林做手術要花她的錢,他早就火了,哪忍得下這口氣,何況這錢是她該為父親花的。但此刻,程鬆林如果發火,正是她要找的不出錢的借口,他不能給她抓住這個借口,就忍氣吞聲地聽她數落。到後來程鬆林隻看見程豔玲兩片薄嘴唇上下不停地動,她最後說了些什麼,其實他一句都沒聽進去。

終究還是程豔梅和程鬆林出得多,加上程豔玲的一千四百元,算是湊齊了出院的全部費用。臨完,程鬆林向程鬆壽提出,他已經從年前到年後在醫院待了十幾天,單位上有些急事處理,要求程鬆壽在醫院陪父親兩天,替換一下他,程鬆壽一聽要讓他在醫院陪,頭搖得像撥浪鼓,趕忙說:“不行,不行,明天有人雇我開車,我沒有時間。”在座的程豔香、程豔玲都沒有表態,程家姊妹的這一頓圓桌飯就算結束了。

程鬆林回到家心裏很難受,就一個人坐在書桌旁對著桌子上放的茶杯發愣,她剛上小學的女兒因為也去酒店吃飯,剛才大人們的對話她全聽見了,見爸爸一個人坐著生悶氣,就走到程鬆林身邊說:“爸爸,你老了我一定要孝順你。”

程鬆林說:“我不要你孝順,你還要忙你的事,因為到時候你也會有孩子,你的家庭、孩子都需要你照顧。”

女兒又問:“那爺爺、奶奶活的時候怎麼老是叨叨著讓你要孝順他們呀?”

程鬆林說:“他們生養了你爸爸,又供你爸爸上了學,他們老了,有病了,就要求兒子要給他們回報。”

女兒說:“那你也生了我,也供我上學,你老了我也要回報你嗎?”

程鬆林說:“你不需要回報,你有生的權利,父母隻是在你沒有生活能力的時候照顧了你,教育了你,對你沒有恩,沒權利要求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女兒又說:“那你生病了咋辦?”

程鬆林說:“你就把父母當成照顧了你幾十年生活的老朋友,到老朋友生病了,你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照顧他們一下就行了。”

女兒似乎想起來了一個問題,問:“爸爸,啥叫個潑出去的水啊?”

程鬆林說:“水灑到地上再收不回來就叫潑出去的水呀。”

程鬆林又說:“她們是比喻她們出嫁了,不再在父母身邊了。”

女兒問:“她們出嫁了為啥就不管爺爺的病了?”

程鬆林回答不出女兒的問話,女兒見爸爸不說話,便又問:“姑姑出嫁了就不是爺爺的女兒了嗎?”

程鬆林無可奈何地說:“出嫁了也還是爺爺的女兒。”

女兒又執拗地追著問:“那她們咋說她們是潑出去的水。”

程鬆林沒有回答,女兒等不到程鬆林回答就又問:“叔叔咋也不管爺爺,他不是爺爺生的嗎?”

程鬆林回答不出孩子的問話,苦笑著搖搖頭讓她快去洗腳睡覺,大人的事以後不要管。女兒晃著小腦袋極不情願地進了自己的臥室。

縣城的回了縣城,青島的回了青島,程鬆林一個人在新州隻好來回往醫院跑。等到程老爺子出院的那天,縣城的表妹夫找了一輛車,程鬆林將父親送回縣城他租住的房子裏。

接下來照顧病人,難處就更大了。程鬆壽兩口子不要,也不管,姑娘們更是借口有兒子,誰也不可能往自己家裏接。程鬆林離得遠,不可能天天守在跟前,程老爺子的吃飯、看病就成了大問題。程鬆林要給父親請個保姆,程老爺子提出與其請保姆不如去請瘸老婆子,意思是瘸老婆子和他已經相處熟了,好照顧。程鬆林一想人已經這樣了,再活也活不了多久,有個熟悉的人照顧也好,就去征求姊妹們的意見。姊妹們都覺得這是程鬆林的事,推給他讓他自己看著辦,怎麼都行,言下之意是隻要不麻煩她們愛咋咋的。程鬆林沒辦法,就硬著頭皮通過縣城老幹部活動中心的肖主任找到瘸老婆子,把程老爺子的意思說了並表示每個月給她三百元錢,加上父親的五百多元退休工資都給她用於生活,看病吃藥化療的錢,兒女們另出。程鬆林滿以為瘸老婆子會答應,沒想到她竟一口回絕了,理由是她的外孫子沒人照顧,她要領外孫子,負不起這個責。程鬆林生了一肚子猛氣,心裏怨恨父親真是瞎了眼,叫這麼個沒心肝的東西騙得把錢花光,和老婆、兒女鬧來鬧去落到個豬嫌狗不愛,到頭來害的還是他程鬆林。他一扭頭從肖主任家出來,腸子都悔斷了,發誓再難都不會再求她。

程鬆林托人先後給父親找了兩個保姆,程老爺子一會兒是嫌保姆吃得多,一會兒又嫌保姆做的飯不好,哪個都在他屋裏待不長。這年月找個伺候病人的保姆不容易,除了花錢還得看人情,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誰願意伺候了人還不落好。害得程鬆林一趟一趟來就給保姆說好話,又是給賠不是,又是給加工資。程老爺子做事也絕,把兒子給的保姆錢都不給保姆,保姆忍氣吞聲伺候上兩三個月拿不到一分錢,就一遍遍打電話催著讓程鬆林來。保姆說的一些事情程鬆林都相信,知父莫如子,他知道父親的毛病,他也想先不給工錢拖住保姆不讓走,良心上又覺得也不能虧負了別人,活人都不容易,見保姆執意要走,他隻好把欠下幾個月的工資都給清。就這樣先後換了三個保姆程老爺子還是擱不住,還是叫程鬆林去請瘸老婆子。

程鬆林弄不清瘸老婆子是個啥意思。自從聽見他父親得了癌症,結婚的事她就絕口沒提過,正經請她她推辭不來,聽幾個保姆說,兒女們不在的時候她又偷偷來,指手畫腳地讓保姆把飯做上,兩個人你推我讓的一起吃,有說有笑的似乎像是有感情。程鬆林就弄不懂老年人的這是啥感情,按他的理解,要是真有感情就毫無畏懼地一心撲上去伺候,實心實意伺候了你的老父親,當兒女的再不講理也不會說她個壞字。沒感情嫌麻煩就走遠些,人家兒女有兒女的安排,不要瞎摻和,不雞不狗地攪和進來,弄得程鬆林又氣又恨還沒處發泄。

程鬆林再不可能去求她,就隻好一個一個地找保姆,熬過去一個月是一個月。到第六個保姆,是個農村的老大媽,程鬆林這回也有了經驗,事先給老大媽說了家裏的情況,千叮嚀萬囑咐,看在兒子的份上伺候去,不管父親咋說,他兒子信任,兒女不說半句她的不是。並把月工資漲到五百,並許諾,隻要她伺候著老父親下了世,家裏的東西她看上啥拿啥,老年人這才答應,算是稍稍安穩了一些。

程老爺子的意誌很頑強,一邊和兒女鬥心眼,一邊和病魔鬥毅力,七十歲高齡了做完手術,硬是又堅持了一年多。最後的幾個月,也許是程老爺子鬥累了,也許是癌細胞擴散了,程老爺子一不對就到縣醫院住院。手術一年前已經做過了,縣醫院也再沒有好辦法,隻有打吊瓶消炎。程鬆林到縣衛生局辦了個麻醉針劑準用證,以防痛起來用杜冷丁止痛,減少一些痛苦,奇怪的是程老爺子到死竟然沒痛過,開出的杜冷丁幾乎就沒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