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桂(1 / 3)

周鐵兵老早就看上金秋桂了,隻不過秋桂還沒有覺察出來罷了,他們雖然是一個班上的同學,而且都是金家灣子的人,在秋桂的印象中周鐵兵老實得就像一段木頭,在班裏多一句話都不說。

金家灣離鄉上中學的路程不算遠,可也不近,上學的路上,中間要翻過一道山梁,還要過山下那道時深時淺的河。平常走路過去,少說也得一個多小時。農村中學沒條件住校,念書的學生們不管遠近都得走著去,隻不過早晨上課要遲一些,中午就在學校吃從家裏帶來的飯菜,下午放學也比較早,趕天黑基本上都能回到家。

秋桂的父親是金家灣的文書,村裏的人開個介紹信、寫個證明的都要去找她爹,在村上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她家的日子就過得比別人家要好一些,不像周鐵兵家,父親早就去世了,他靠哥哥和老娘在家裏勞動,供他上學。本來,他初中一畢業家裏就不打算讓他再上了。因為他學習好,將來有考大學的希望,老師覺得不上可惜得很,幾次找到他家做他媽的工作;而他看到秋桂也上高中了,心裏就想上,也死纏硬磨地求他媽讓他再上幾年高中,並保證考不上大學就打工掙錢養活她。他媽經不住兩下裏的說,就同意了。這樣,他總算是如願以償,又和秋桂坐到了一個教室裏。

周鐵兵為上高中費的這些心思秋桂一點也不知道,在她來說上高中是理所應當的事,至於考上考不上大學那是另一回事,反正家裏不需要她勞動。她有兩個哥哥,還有爹媽,地裏那點活他們全幹了,屋裏的心也用不著她操,有媽呢,她就自管上學。他爹金正明見兩個兒子都念不進書去,一心指望著她能考個大學,也讓金家灣飛出隻鳳凰來,隻可惜秋桂打小腦子就笨,學習並不是很好,有時候家庭作業不會做,還得把周鐵兵叫到她家裏給她輔導,時間長了兩個人雖然麵上不多說話,但彼此心裏頭卻有好感。

周鐵兵還是和初中時候一樣,每天總是早早地就等在村口上,見秋桂背著書包過來,他就跟到秋桂的身後,相隔上幾米,有時是十幾米遠,一前一後地往學校走。路上兩個人也不多說話,隻有一次翻過山梁後,不知誰家的一條狗猛地躥了過來,秋桂嚇得“媽呀”一聲連哭帶跑鞋都掉了,是周鐵兵,從路上拾起石頭來把狗打跑,以後他就不敢拉得太遠,怕再碰上這樣的事。

到了夏天,一下雨河裏的水就漲上來,足有一尺多深,不下雨的時候河裏就隻淌著淺淺的一層水,也就剛剛浸過腳麵。河麵很寬,因為水淺也就不需要修橋,過河的人都是踩住大些的石頭,即便不小心踩空掉下去,最多也就是把兩隻鞋弄濕,沒有啥危險。隻有到山洪下來,才叫人害怕,這時候學校就會停課,或是叫大人接送娃娃過河。

秋桂上學就怕天下雨,周鐵兵見天一轉陰可高興了。每次到了陰天他就趕在秋桂的前麵先下水,把褲腿高高卷起來站到河中間最深處,遠遠地給秋桂招手,示意最深處也沒有超過他的膝蓋,叫秋桂放心下來。秋桂膽子小,可不敢下,他就又返回去,他把手伸給秋桂,想讓秋桂拉著他的手過河。秋桂羞得滿臉通紅,不肯把手給他。他想了個辦法,在河邊沙棗樹林裏折了根鍁把粗的樹棍,他抓住一頭,讓秋桂抓住另一頭,等過了河,他把樹棍藏到石頭堆裏,說等下回天陰了再用。

到高二的那年,他們班趙家莊子的趙利民有事沒事地老往秋桂跟前湊,秋桂對他總是愛理不理的,叫他貼不到跟前。趙利民和周鐵兵也算是好朋友,他見周鐵兵天天上學下學都和秋桂在一條路上走,就央求周鐵兵替他帶個紙條子給秋桂,周鐵兵不好推辭,就答應了。

等到趙利民把寫好的紙條子給他,他在路上偷偷打開先看了下,見上麵寫的是想和秋桂交個朋友,行不行,讓秋桂給個回話,周鐵兵的臉騰地就紅了,心裏咚咚咚地亂跳,他怕讓秋桂看見,趕緊把紙條子撕掉。他才不給她呢,在他心裏,他覺得秋桂溫柔、漂亮,尤其是那對毛茸茸的大眼睛,還有重重的雙眼皮,早把他的魂勾去了,能輪到他趙利民,做夢娶媳婦還淨想美事,等著去吧。趙利民問了他幾次,他都說給了,人家沒態度,叫他等。趙利民等的沒音信又寫了幾回條子叫他給帶,他把條子一撕回回都說是帶給了,叫趙利民耐心等答複,等來等去不覺得高中就畢業了。

高考預選趙利民和秋桂都被淘汰了,隻有周鐵兵預選上參加了縣城組織的高考。結果成績下來他差了幾分,沒考上。過了一段時間,外省一個學校給他寄來了一張錄取通知書,上麵寫著要讓他交兩萬元的委培費才能報到。老天,他們家連二百塊錢都拿不出來,哪裏能一下子就拿出兩萬。他的媽和哥哥都說交不上不行就別上了,他心裏憋屈,蒙頭在屋裏睡了三天,到第四天,他把通知書小心翼翼地壓在箱子底下,早早就上山幫著哥哥幹活。

自打畢業,周鐵兵和秋桂見麵的機會就少了。周鐵兵把他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他上不起的話給秋桂說了,秋桂也沒辦法,隻能勸他想開些。他在地裏幹活的空子也搭訕地去過幾次秋桂家,秋桂的爹媽都看出他對他們家秋桂有意思,就千方百計地不叫他們見麵。金正明原先心高得想讓丫頭考個大學,見大學沒考上就尋思著要給她找個好婆家,周鐵兵的情況他知道,窮得一塌糊塗,老大至今還沒娶上媳婦,要不然怎麼大學考上了都上不起。雖說他看周鐵兵人也不錯,但娃子再好家裏頭是那個樣子,他不能眼望著把丫頭往火坑裏推,就打定主意不讓他們再來往。

周鐵兵自從大學沒上成,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農民。雖說秋桂也是個農民,可他總覺得她是村幹部的丫頭,家裏條件又比他好,配不上她。雖然打上學的時候就偷偷喜歡上了她,但始終都沒有表露過,尤其是現在,更連見麵的機會都少。

其實,他不知道,秋桂的心裏也有他,隻不過連秋桂都沒意識到她對他是同情、友誼,還是一點點好感,總之她願意見到周鐵兵,見到他雖沒有多少要說的話,她卻覺得安全、踏實。她沒想到連她都還沒弄清楚的事情,她的父母卻覺察到了,有時候明明她就在屋裏,她聽見周鐵兵要找她,她的爹媽都說她不在,走了城裏的親戚家了,她也就隻好躲在屋裏不敢出聲。

到了冬天,鄉上開始征兵了,周鐵兵實在不甘心窩在這個山溝溝裏,就報名去參軍。他的媽和哥哥因為沒能力供他上大學,也就沒有再阻攔,由著他去,結果一體檢啥都合格。到快走的時候,他躲在秋桂家街門前的磚垛子背後守了大半天,終於見秋桂從院子裏出來,他告訴了她要去當兵的事,秋桂讓他到了部隊上給她來信,他滿心歡喜地點頭答應她,隻是臨走也沒有勇氣向她表白,他其實早就喜歡她。

周鐵兵一走就是五年,五年裏他給秋桂寫過無數封信,可是連秋桂的一封回信都沒有收到過。秋桂也在周鐵兵走後,就再沒了他的消息,她以為周鐵兵到了部隊上就把她給忘了,她曾很傷心過一陣子,過後也就將他淡忘了。畢竟他們隻是同學,彼此都沒有承諾過什麼,過去了也就過去了。要不是她幾年後無意中在她爹村委會房子床底下的破箱子裏發現周鐵兵幾年來給她寫來的一大堆信的話,她或許早把他忘得一幹二淨了。

原來周鐵兵走後,金正明就替丫頭又多操了一份心,周鐵兵從部隊上給秋桂寄來的每一封信都必須先寄到村裏,由村裏再轉給收信人。金正明是村裏的文書,這一攤子事正歸他管,他隻要看見給秋桂的信,連封口都不拆就隨手丟進床下的破紙箱子裏,幾年竟丟了滿滿一紙箱。

他在周鐵兵當兵走後的第二年就張羅著給丫頭挑婆家,先是村書記的兒子,因為秋桂死活看不上,沒有成。後是秋桂原先的同學趙利民托人來問,她更是看不上。後來她在城裏打工,認識了開牛肉麵館的王新成,說起來王新成還是周鐵兵的表哥,是他姨媽的兒子。他姨父開車跑運輸,掙下了些錢,給王新成開了個牛肉麵館。王新成從小嘴就乖,能說會道,人樣子長得也不錯,再說又在城裏開飯館,和秋桂好上後,秋桂的爹媽也沒啥意見,就在當年給他們辦了喜事。

第二年秋桂就給王家生下了一個胖大丫頭,王家老兩口見她生了個丫頭就把臉拉得老長。王新成掙了錢以後在城裏學會了打麻將,整天和幾個狐朋狗友不是擺酒場子就是支麻將桌子,秋桂出月子後他索性把飯館扔給秋桂,自己在外麵瀟灑,有時候幾天都不回來看一下。秋桂拖著個吃奶的娃娃,還要起早貪黑地照顧館子裏的生意,一年下來,人顯得比以前老了許多,手粗糙得更是和以前變了個樣。

又過了一年,秋桂又挺起了個大肚子。秋桂本來不想急著再生,想等女兒大一些能在城裏買下房子再生。可王家老兩口要急著抱孫子,催得不行。還好,這下如了他們的意,秋桂還真給他們生了個男孩子,可把王家老兩口給樂壞了,她的婆婆就在城裏頭租了個房子住下,專門伺候她坐月子,她的公公也雇了個司機替他跑車,住在城裏替她照看館子裏的生意。

到了孩子十個月把奶水斷掉,她的婆婆和公公就把孩子領到鄉裏,她在城裏一邊和那個二流子丈夫經營飯館,一邊隔三差五地抽空子回到鄉裏去看孩子。

一天,她的哥哥托人給她捎來口信,說她爹病得快不行了,叫她回娘家一趟。她把飯館子裏的事安頓給丈夫,急匆匆地就回到了金家灣,進門就見她爹“呼哧呼哧”地躺在炕上喘著粗氣,她爬到炕頭上喊了幾聲爹,他爹睜開眼望了望她,就又昏迷過去,當天夜裏四更還不到,她爹就咽了氣。

秋桂住到娘家幫兩個哥哥把她爹的後事辦完,她媽把村委會文書門上的鑰匙給她,讓她去把她爹屋子裏的東西收拾著拿回來。她去收拾東西,發現了她爹床下那一大紙箱子信,她被驚呆了,愣在地上,半天回不過神來。

她一見信皮子上的字就知道那是周鐵兵寫給他的。幾年了,每當她生活不如意的時候,他就想起周鐵兵,想起上學路上他對她的照顧,還有他臨走說過要給她寫信的話。她曾恨過周鐵兵言而無信,想不通好好的他怎麼就一去沒了音訊。她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到了外麵眼睛就花了,就想不起人了。想不起就想不起吧,誰也又沒欠下誰的,誰離了誰都能過日子。這些年她叫那個家拖累得早沒了激情,除了生兒育女,每天就是買菜、賣票,晚上算計一天館子裏的虧盈。

她那個野鬼男人不但幫不了她的忙,還時不時地把她掙下的幾個錢從家裏偷出去賭博。她和他為這個事討了不少神,也威脅過要和他離婚,她每鬧一次她男人就能好幾天,甜言蜜語地拿好話哄她,可好不上幾天就又跑出去胡混,她拿他也實在沒辦法,有心真想離,又覺得男人對她不打不罵,日子由著她過,公婆對她也不錯,農村裏女人不挨男人的打,不受公婆的氣就算福氣。雖然男人有好賭的毛病,她苦些累些也能把日子過下去,何況還有一雙兒女,不能單單地就叫他們沒有媽。思來想去她還得忍著過日子,根本就沒閑心去想周鐵兵的事了。

可眼前看到周鐵兵寫給她的一大箱子信,又把她的心給攪亂了。她原想不拆這些信,一把火點著燒掉算了,可又經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看看周鐵兵信裏都給她寫了些啥。她的心咚咚直跳,臉上一陣子紅一陣子白,像是呼吸都很困難。她把後窗戶打開,將門朝裏插上,也分不清來信的順序,胡亂地一封封拆開往下看。

她見有的信封裏給她夾著他穿著軍裝的照片,有的信封裏還給她夾著幾十、幾十的錢和幾百斤軍用糧票。他在信上給她說他在部隊的學習、生活和訓練情況,她才知道他去了西藏海拔很高的地方,在荒無人煙的邊境上天天盼著她給他寫信。她看到他的信中對她熱烈的讚美和強烈的思念,她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顫抖,眼淚撲簌簌一串一串地往下流。她不能看見他信上說愛她、想她的話,那些話像刀子一樣劃得她心痛。她怨她狠心的爹為什麼要把給她的信扣下,她怨周鐵兵這麼多年為啥不來找她。她從信上知道當兵的不自由,請不上假,她就恨自己為什麼不向他的家人打問地址,去部隊上找他。

她細細地回憶上學的一幕一幕和畢業後每次周鐵兵見到她總是吞吞吐吐,想說什麼又總是說不出來的樣子,她恍然大悟,那就是愛啊!她怎麼笨到竟連愛都覺察不到。她痛恨自己為什麼當初那樣遲鈍,對他的含蓄表達竟然視而不見,全不當一回事。又自責輕信了王新成的花言巧語,跟上他過這種半死不活的日子。他真是怨天天不應,恨地地不靈,全怪自己年輕、愚笨,不懂得珍惜。

都過去了,過去了,想啥都來不及了,誰都怪不上,都是命,是她的命。她給自己說:“認命吧,命裏是你的就是你的,命裏不是你的,就是別人的。”她呆呆地一個人坐在床頭上,連東西都忘了收拾。等到她嫂子來叫她吃晚飯,她才慌亂地把那一箱子信捆好抱回去。

本來,秋桂把父親的後事辦完,就急著要回去,她怕王新成不好好在館子裏蹲,胡跑。可自打看了周鐵兵給她的信,她反而打算要在娘家多住幾天,一則是她心裏亂得慌,平靜不下來;二則她覺是自己有點對不住周鐵兵,想去看望周鐵兵的老媽。她們是親戚,周鐵兵的媽是她婆婆的姐姐,她叫是姨媽。她成親的時候,周鐵兵的媽就幫她公公婆婆忙活,在她公婆家住了好些天。到周鐵兵的哥哥娶媳婦的時候,她和她婆婆也到周鐵兵家幫忙,平常年頭節下的,也都互相走動。

她原先暄荒時也問過周鐵兵的媽周鐵兵究竟在哪裏當兵,他媽也給她說不上個準確地址,隻知道在西藏,說走掉幾年了很少給家裏寫信。她想要個信皮子看一下地址,她姨媽翻箱倒櫃地給她找了半天,信皮子也不知道丟到哪裏了,所以後頭就再沒有問過,再加上她大部分時間又都在城裏,漸漸就把這事擱在了腦後。

秋桂在鄉上門市部買了好多東西,又給周鐵兵哥哥的娃娃買了一套衣服提上,就到了周鐵兵家。周鐵兵的媽媽見侄媳來看她,高興地問這問那,秋桂都一一作了回答。臨走,秋桂問周鐵兵啥時候就回來了,周鐵兵的媽媽趕緊將一個剛送到家裏還沒撕開口子的信遞給她,叫她正好給她念念,看信上說了些啥。秋桂把信接過來,一看到信封上的字,她的心就咚咚地跳,她趕忙端起茶喝了一口,掩飾了一下心中的慌亂,把信撕開,先急急地看了一遍,然後才開始念:

“媽、哥嫂,你們好!

我在部隊幾年,你們在家受累了。本來我去年就能複員回家,連裏動員我們老兵留下來再帶一帶新兵,我是班長,又入了黨,我就又在部隊上多蹲了一年。今年連裏說我要是不回去,當夠六年兵就可以轉為誌願兵,一直能在部隊上幹,我想我出來已經好幾年了,地裏的活都是你和哥嫂幹,你們供得我上了高中,我不能一走就再不回來,加上我那邊也還有些別的事,想來想去我還是交了複員申請,可能今年年底就能回去。其他情況,等我回去了再給你們細說。

此致

敬禮

鐵兵

1995年10月8日

周鐵兵的媽一聽兒子馬上就能回來,高興得眼淚都下來了,連聲說:“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秋桂見周鐵兵要回來,心裏也在不住地打戰,她心不在焉地和周鐵兵的媽又暄了些別的事,就回到她娘家了。她在娘家又住了一天,一個人關到屋裏把周鐵兵給她的信一封封取出來,按照時間順序摞成一遝子,用納鞋底的針釘了厚厚的一本子,又包了個皮子,把信封連紙箱子一起在後院裏燒掉,隻帶著厚厚的一本子信和她媽給她的孝帳、饃饃等,回到了城裏。她這次從娘家回來像是變了個人,隻顧在飯館子裏幹活,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閑下來就坐在椅子上發呆,有時候王新成嬉皮笑臉地湊上去,她就煩躁地一把將他推開,再不了就是一個人偷偷地落淚。王新成以為是她爹剛過世,心裏難受,也不管她,見她來了就抽空子還是到外麵打麻將。

秋桂回到城裏沒多長時間,就聽她娘家村裏進城的人說周鐵兵從部隊上複員回來了。

秋桂乍一聽到周鐵兵複員回來的消息,心中禁不住又喜又怕,喜的是她終於能見到周鐵兵了,怕的是她已經是拖兒帶女的人了,見了周鐵兵她咋向他解釋。她在飯館子裏整天心慌慌地不知道該幹啥,一會兒忘了這,一會兒又忘了那,不時地望望門口好像企盼著什麼,又恐懼地鑽進廚房裏不敢露麵,生怕突然間闖進個什麼人來。她想去看周鐵兵又覺得見了周鐵兵不知道該說啥,不去,心裏又急得像貓爪子亂抓。她在飯館子裏度日如年地熬著,不知道哪一天周鐵兵就會突然出現在她麵前。

周鐵兵回家頭一件事就是打問秋桂,當他媽告訴他秋桂已經成了他的表嫂子並已經有了兩個娃娃時,他的頭“翁”地就大了。他沒想到秋桂這麼快就結了婚,跟的還是他的表哥王新成,他知道表哥比他會說,會討女人的歡心,可他卻怎麼也想不通。他雖然嘴上不會說,但他會寫,他給她寫了那麼多的信,明明白白地向她表白了心意,為什麼她不回信,讓他苦苦地等待。他把誌願兵的名額都放棄掉,跑回來為的就是找她,他覺得秋桂戲弄了他,欺騙了他,他要找她問個明白,他問清了她飯館子的地址,就坐車去城裏找她。

周鐵兵進了城找到秋桂的飯館正是下午下班的時間,飯館裏吃飯的人很多,周鐵兵在門外隔著窗戶一眼就看見了他五年來日思夜想的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就站在門外,也不進來,傻傻地隔著窗子上的玻璃往裏麵看。他見秋桂的模樣雖然沒有大變,但身子明顯地比以前臃腫了許多,頭發也從上學時紮著一朵蝴蝶結的長發剪成了齊耳的短發,原先那對毛茸茸的眼睛裏滿臉是疲憊、憔悴的神情。她手腳不停地忙碌著,一會兒給客人收錢撕票,一會兒起身收拾客人吃剩的碗筷,好像忙得連抬手擦一下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子都顧不上似的。

周鐵兵沒有見過秋桂幹活的樣子。在他的記憶中,秋桂還是個無憂無慮、天真純潔的小姑娘,見了生人就靦腆地把頭低下,遇到開心的事便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她的十根手指個個像地裏剛露出白根的小蔥,兩隻眼睛就像兩灣湖水——清澈、明淨。他老早的時候就在心裏發誓,他要是娶了她就不讓她幹地裏的活,要讓她的手指永遠像一攏小蔥,讓她的眼睛永遠明亮、清純。

如今,才過去了五年,他看到她的眼睛裏已沒有了以往的光澤,兩隻手也油膩膩地像水腫的病人。周鐵兵看到秋桂的情形,心裏就一陣難過,來時對她的怨恨不知不覺就消去了一半。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進去對秋桂說些什麼,他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就這麼走,多少年他夢中的人兒就在眼前,他要把她看個夠,看個夠……

他像木樁子一樣釘在門外麵,惹得進來出去吃飯的人都回頭看上他幾眼。秋桂起初還沒注意外頭站了個人,等到吃飯的高峰期過去,店裏沒多少人的時候,她才發現窗戶外麵一動不動地站著個人。因為天已有些擦黑,房子裏亮著燈,她在亮處看不清外麵人的臉,還以為是站在門口等人的,就沒有在意。

等那人站的時間長了,她心裏就納悶,又擔心是不是城裏的混混盯上她的飯館子,來敲詐,心裏就有些害怕,趕緊到套間裏,把她喝得爛醉,已在套間床上睡了一下午的丈夫王新成搖醒,讓他出去看看門上的人究竟想幹啥。王新成大概酒氣還沒有過,罵罵咧咧很不情願地從床上下來,搖晃著身子連路都走不穩。秋桂怕他跌倒,跟在後頭想把他扶住,王新成一把把她的手甩開,一邊嘴裏嘟嘟囔囔地說:“老子沒醉,還能喝。”一邊往門外頭走,秋桂見他酒氣還沒過,怕他惹事,就趕緊跟出去。

周鐵兵見秋桂把她的丈夫,也就是他的表哥王新成叫出來,就想走。他自小就不太喜歡他這個表哥,雖說是姨表弟兄,但王新成仗著他家的經濟條件比較好,從小見了周鐵兵就不是太尊重,有一種優越感,對他經常吆五喝六的。周鐵兵因為爹死得早,本身就有自卑感,再加上吃的、穿的都比不上人家,所以見了王新成也就是叫一聲表哥打個招呼就躲出去了,不到萬不得已他就不願意見他,尤其他見不得王新成那副油腔滑調的樣子。

他見王新成朝他走過來,急忙把身子轉過來,剛抬腿準備要走,王新成就撲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脖領子說:“哥們,你,你是吃飯還是等人,要吃飯,我請你進去喝兩杯,要等人就……”

他的話還沒說完,周鐵兵把身子轉過來,他就覺得一股酒氣朝他臉上噴過來,熏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他沒開口,王新成倒不覺吃驚地“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