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荒原(1 / 1)

蒼藍的、仿佛是沿著荒原剛剛鋪開的天空,在目力所及的遠處與荒原相遇,時間就從那兒開始了。我佇立著,或是整個伏下身來——我看見渺遠的地平線,是被綠到天際、緊密無間的青草扛在肩上,在風中一起一伏,蒼鬱飄動。

我獨立在沾化北部的荒原中,隨處行走著。原本明朗的思想變得蒼茫不清,豁然開朗的胸襟甚至不能容納對這浩淼時空的驚歎,就像天空無遮無攔的陽光,瀑布一樣傾泄下來,濺起遼遠深邃的回聲。

這裏是退海之地。細細地聽,遠古的濤聲仿佛就在地表之下,在草根上洶湧。青草從腳下鋪向天際,這種近乎悲壯的成長不是你站在大地上就能領略到的——伏下身來,捋一把草,看看草根上粘連的星星鹽粒就能明白,草的生命是靠著怎樣的努力才在這樣的土地上站住腳。而到了冬天,枯黃的野草是荒原的魂魄,沒有它們,就沒有荒原的蒼涼之美、蒼涼之詩。

荒原是寂靜的。在寂靜與曠遠的無窮處站著我——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我是誰?我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

風從遠方的海上吹來,深入荒原的腹地。把手指放在舌尖上舔一舔,就能嚐到隱隱約約的鹹腥味。海風帶來了鷗鳥,它們在荒原上的飛翔起落,在陽光下閃動著點點白光。它們的嘩鳴讓空曠的荒原憑添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神秘。而在這一切之上,是盤旋的蒼鷹帶來的更高的寂寥。藍天盡處的蒼鷹,是荒原的孤懷。

——不是漫步,更不是散步,我沿著遙遠年代的海浪所遺的溝壑行走(隻有這種步態才適合荒原)。溝壑是有方向的,而荒原四處都是方向,溝壑的方向淹沒在了荒原的方向之中。在這無須辨別的方向中,我感到了時間的氤氳不清,生命的呐喊是一隻悲哀的“壇子”——時間彌漫著,從四周向我聚攏,它打造我、錘煉我,它讓我感覺到胸腔裏的心髒在跳動——這節奏正是遠方地平線起伏的節奏。

荒原上嬌小的野苜蓿花常常是在翻滾而來、又翻滾而去的烏雲下開放的。這些迎風搖曳的花朵,在鋪天蓋地的鉛灰色雲層的襯托下,顯得分外明麗而嫵媚,但其奪目仍然是因為它們屬於少數。這片荒原不能容忍過多的爛漫,隻有抗堿性極強的植物才能存活——草和蘆葦以最卑賤的身姿代表著這些異乎尋常的生命存在。

走近藍天下的一汪汪碧水,撫摩水中的悠悠白雲——這是荒原上的暴風雨在一年年、一陣陣狂暴的發泄之後留下的溫柔。這裏離神秘的蘆葦叢不遠了,因為空中傳出了野鴨特有的粗悍而又帶幾分婉轉的鳴叫。蘆葦一片連著一片,看不到盡頭,走進去就會被徹底淹沒。秋後,黃色的蘆葦穗在北風中起伏不定,咳人的傳說在風中被搖晃出來。不僅因為路途遙遠(穿過荒原,進入腹地),敢於趕著馬車前來割蘆葦的青壯年漢子,即便是備足了水,食物和馬燈,其行為也理所當然地被視為壯舉。

風在一刻不停地吹著。在深秋之後,風變得異常粗礪。就在荒原的色彩即將被這粗礪的風收走的時候,有一種色彩出現在廣袤的荒原上——它凝重、深厚而悲壯,讓人感到一種抵抗的精神,它就是能在寒風中變成血紅色的紅莖草。這種同嚴酷的鹽堿相伴相生的植物,在嚴寒的威逼之下,像血液一樣流動在荒原的軀體裏,從秋後一直延伸到來年的暮春。而當青草繁茂起來之後,這種顏色就像完成了某種使命一樣,悄然隱滅了。

在時間的聚攏中環視荒原,從天邊生出難以名狀的極想和對於時空的莫須有的追問——哦,在荒原中我就是一棵草、一朵野花、一條溝壑一樣的痕跡——生命在時間中輪回。沒有來路,亦沒有歸途。

——離開荒原,回到日益精巧、繁瑣的生存之中。把荒原揣在懷裏,我感到了生命存在著、消失著……曆史和正在身後追趕的時間之河,迫使我從眼前具體的事物中抬起頭來。

把那份遼闊、蒼茫留在生命裏,我的身體中正有一股“大荒之氣”在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