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
——羅伯特·勃萊
老屋的穿堂風帶來漫長暑期的慵倦、冥想和沉睡。已經過去多久了,我仿佛仍然酣睡在那裏涼滋滋的草席上夢想翩躚。雖然那夢中的一切簡單而貧瘠:青蛙的縱身一躍;一塊惹人垂涎欲滴的糖果;一陣從雨滴上吹來的風,以及遙遠公路上與我無關的汽車響著搖滾亢奮的鼓點向我開來……整個一生最優質的睡眠都在那兒消耗掉了,那份沉睡的執著,對於長大後我的經久不息的失眠焦慮仿佛是一種預支。
這是北中國一片又一片遙遠幽閉的村莊,一片又一片直麵雨雪風霜長滿綠枯野草的泥土房頂。通往外麵的路像溝渠的土坎坎一樣細仄彎曲——這裏能藏下浩大的秘密生活(就像無人打擾的睡眠),並且寂然無聲地千古傳遞。這裏也是人世暗暗鋪排的尾聲——就連浩大的東南季風在熱帶的海岸攜帶充足的風雨登陸以後,眺望廣漠的悠遠而逐漸走向縱深的北中國的鄉村,也喪失掉了它的千軍萬馬風馳電掣。當它跋涉來到古老村莊,我家的老屋——幾輩子人住過的傳遞著寧靜寂寞的老屋的時候,它的呼吸已變得細若遊絲了。或者說,它的能量被這裏更深厚古老的沉靜的力量吞沒,就像一塊石頭落入深井中。
正是在這幹旱、凝固的地方,在這廉價的綠豆湯的酷熱天氣裏,穿堂風慰籍了我整個童年時代。
——近在咫尺的屋門外,灼熱的陽光像滾滾白熾的鋼水在燒鑄。在它的瘋狂之下,天井裏的一切處在忍耐之中。大黃狗在南牆根下厚重的陰影裏大口喘氣,它長長的舌頭變得焦幹。鬆懨懨的秫秸柵欄和牆頭上的絲瓜葉、扁豆葉,還有老楊樹本就不肥厚的葉片,更像是丟失了肩膀,卷曲著爬滿星星點點的枯意——隻有黑暗低矮的老屋,擁有著厚厚的每年都要抹一遍泥漿的土坯牆、老式木板門、灶台、柴煙熏黑的屋頂、燕巢和埋入地下半截的水缸的老屋,像一副真正的盔甲,保留下了一年年、一代代積蘊的一絲潮濕陰涼的氣息(它甚至就是一抹若有若無的感覺)。北牆上連著後院的門像前門一樣洞開著,流動的空氣夾裹上這絲絲潮濕的涼氣——穿堂風便蕩漾在我的慵倦、冥想和沉睡之上,撩起微瀾的夢境……
那是怎樣的一絲微風啊——那時我尚不懂得打比喻,但我知道,穿堂風撫摸著我裸露的每一塊皮膚、骨骼和整個的心靈。它蕩漾的嬰兒般的手不曾抽回,它撩動我最初毛發的餘韻留在了我的生命裏——毫不緊張、輕柔絮語般的推動把睡意和慵倦帶來——沒有一點心事的平靜,這種平靜像稟賦一樣使我後來的人生有了別一種顏色,甚至有了對於它的依賴和永久的期待。
在寧靜的鄉村裏,睡眠本不是神奇之物,更何況有穿堂風的滋潤呢。所以當太陽逼走清晨的清涼後,我就在祖母為我鋪下的草席上躺下——天井裏的“火”越燒越旺,空氣仿佛凝固了,灼目的陽光像一個潑婦賴在門口。我仰看著黑黑屋梁上的燕巢,黑衣白肚的燕子飛進飛出,嘰嘰喳喳。後來它們就隻飛回不再飛出。此時,祖母也在我的耳邊輕聲哼唱起來:南來的風北來的風好涼快呀……不多久,穿堂風便真的清涼起來,睡意安然抵達了——不知不覺中,我往往要一直睡到太陽落下牆頭,暮色湧起在天井裏……
如同這漫長的暑期一樣,在穿堂風裏,祖母總也有納不完的鞋底,就像她眼前打發不完的日子——她磨得光滑的針線簸籮,她那在頭發裏磨針的動作,“哧哧”的單調而好聽的抽麻線的聲音,始終伴隨著我的呼吸和夢境。她粗糙的手指上像一個緊箍咒一樣套上去的頂針,從未見摘下,那上麵一個個凹點都快要磨平了。她披著一件藍色粗布對襟單襖,她低垂的乳房裸露著,上麵布滿了褶皺——她蒼老的懷抱就像這老屋,像這老屋裏的燕巢,一隻隻燕子從這裏飛走,有的飛回來過,有的沒有再飛回。
村莊在熾熱的陽光裏像曬蔫的莊稼一樣毫無生氣,偶有一兩聲母雞的叫聲,或換針頭線腦的叫賣腔調。也常有村裏的爺爺奶奶大伯大嬸頂著滿頭大汗到我們老屋裏坐坐——他們或是剛從田裏回來,或是來借耬或者犁之類的農具。在穿堂風裏,他們像是自言自語——地裏缺水了,草長高了什麼的……他們的語調平淡而無奈。在睡意朦朧中,我聽到這些平常的事,雖與我無關,但我還是願意聽著——長大以後我才知道,那可說可不說的閑話裏包含了辛酸。隻有仁慈的穿堂風慰籍著他們。
窮人有什麼呢——在這酷熱難當的天氣裏,他們無處可去。他們蹲在村莊的深處(就像冬天蹲在朝陽的牆根下),在門樓下、樹蔭下,靠著一絲涼意的氣息活過又一個季節,我的夥伴們也在那裏做著簡單的遊戲——穿堂風屬於皮膚,腸胃,甚至聽見它蛛絲馬跡的響動也使人無比快慰。
漫長的暑期過去了,立秋以後祖母便不許我在穿堂風裏睡覺,因為那樣容易得病。大半個人生過去以後,我很懷念處於生活源頭中的事物,比如鄉下老屋裏那絲絲縷縷的穿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