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詩歌中的深情(1 / 1)

有些詩歌看過去就忘卻了,就像一些別的什麼“信息”——甚至那些別樣的聰慧、妙不可言的比喻、炫目的技巧、那使我在瞬間裏達到歡樂極至的、過癮的——甚至智慧。然而,有什麼東西留下來了,長久(悠久)地氤氳在心中——是風,但不是吹動樹葉的“嘩嘩”聲和衣袂的翻飛搖曳;是氣味,但不是鼻子聞到的那一種;是顏色,但從來不在調色板上顯現;是和人直接聯係在一起的,但不是某個人。它使一首詩、一個詩人長久地站在我的麵前,同我說話。它一旦留下來,就無法再離開。把我撕碎、在我的哪怕最細小的碎片裏,也能找到它。

能夠稱之為深情的東西,總是藏得那麼深遠。

——這就是我為什麼不能輕易翻動《廷達裏的風》的原因。但我知道,它就在那兒吹著——細微、溫柔、疼痛。像是母親在驚嚇之夜,輕輕撫拍委屈的孩子入睡般吹了半個多世紀。

廷達裏,我知道

在開闊的山巒之間,

你是那麼溫柔可愛。

山巒下麵,

是上帝嫵媚的小島,

小島周圍流水潺潺;

今天,你震撼了我,

在我的心裏俯下身子。

——誇西莫多《廷達裏的風》

為生活所迫、很早就離鄉背井的意大利詩人誇西莫多,當曆經滄桑後再次麵對故鄉——那些熟悉的、再平常不過的事物時,它被“震撼”了。而“俯下身子”的動作,把詩人飽償辛酸磨難之後對故鄉的眷戀之情,推得那麼遠、那麼深、那麼飽滿——故鄉,就像生離死別的戀人,俯下身子擁抱著詩人的全部。

深刻的情感,總是藏在語言的背後。就像一條河,那使河著名的,並不是水麵上行駛的船隻,而是深藏水底的沉船(所謂大象稀形,大音稀聲)。而在語言的表麵上,又總是那麼平靜、樸素。作為大詩人,在葉芝心中作為“朝聖者的靈魂”的毛特·崗,曾長期(情感上是終生的)引導著詩人的愛和痛苦。在《當你老了》這首著名的十四行詩中,詩人葉芝隱喻了這樣的情感線索:在“昔日”(青春歡娛的現實)的劇烈和動蕩中,詩人無以寄托他對毛特·崗最熾烈、最溫柔的愛,於是,他假設了一個最後的表達場景——那“愛慕你的美麗,假意和真心”的時刻都已過去,老年,就像爐火前的時光變得柔和、緩慢。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而這個人——詩人,他全部的愛情被他的詩句推向深沉的心靈最深處——欲言又止、欲辯忘言,像初戀般的濃烈。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失,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葉芝《當你老了》

能夠稱之為深情的——無論歡樂、痛苦、悲傷、憐憫還是恐懼,都根植於巨大的愛。作為流亡者,米沃什的詩作有著濃重的滄桑感。異域流浪的人生經曆,使他的詩呈現著對大地特別的偎依之情。巨大的愛和偎依,使他的情感中出現了深度恐懼——乃至於絕望中深情的呼喊。

大地從我站著的岸邊漂走,

她的樹木和草地,漸漸遠去,閃耀著,

粟樹的花蕾,白楊微弱的光線,

我再也看不到你們。

你們隨著憔悴的人們離開,

你們隨著旗幟般舞動的太陽走向夜晚,

我怕要獨自留下,我一無所有,除了身體,

——它閃耀在黑暗中,一顆叉著手的星星,

於是我吃驚地看著自己。大地

不要拋下我。

——米沃什《歌——女人》

我相信詩歌中的深情,不管它以怎樣的方式隱藏在語言的深處。我相信,作為接受詩歌的人,我們必須學會辨別它、傾聽它,而不僅僅敏感於詩歌朝代的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