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久了,心發虛。“歌唱”不隻是因為背時,還因為喉嚨裏堵上了石頭。
“歌唱”更成了奢侈品。
窗外,光在死亡。這是一種正在進行中的狀態。
曾經引導寫作的人還在,但引導生活的人已經作古了。在書籍、墨水和家什中間踱步,瘋狂在肢體上化作了寂靜,猶如馬戲團籠子裏的獅子,漸漸的連嚎叫都不會了。
再遠處是什麼?看不到。森林和大地。一堵經過了現代工藝處理過的牆壁就可以使人什麼也看不到了。
我曾經想起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
我曾經想起推薦這本書的人。他深沉的動機不被當時一個試圖寫作的人領悟,這是遺憾與合情合理的。因為心靈的“日久彌深”與日子的“日久彌深”並不在同一個夜晚找到你,同你促膝交談。
那是一個如此深情、令人擁有無限體驗的名字。那是一份關於精神的備忘錄。它的標題也許就是“困餓中的靈魂自由”。現在想來,那名字隻所以不能及時地將你提煉出來,是因為你是一個試圖寫作的人,而不是一個期望被“寫”的人。首先被“寫”成一個“人”,然後去寫一本書。
那樣的一些人遙遠了。
敘述很近。
在這樣的時代,追問要麼被“嘭”地一聲關在門外、要麼就陷入敘述。
一堵牆擋住了目光,那麼至少留下感覺吧——對於人、歲月、生活的感覺。
起初什麼都相信,過後什麼都不相信,這就是我們。
連詩和愛情都感覺不到。那曾辛酸地行吟在大地上的自由和尊嚴,從高處眺望,她們的足跡是人類的房屋。而這房中的人正在呼呼大睡,圓圓的肚子一起一伏:連夢想都沒有了,隻剩下睡眠。
人,歲月,生活——在我們中間,缺少的正是這三個詞,以及它們對於生存的暗示和提醒。
七
我們是些泛泛之人,像嘩嘩啦啦翻一本書。泛泛地站在大地上。泛泛地經過事物。泛泛地企圖道出全貌。泛泛地死去。對一個被喚起了表達欲望的人,這是危險的。
然而“墜涯”的一刹那,你是具體的,因為這之於泛泛的人生將是從未有過的深刻。
……一根草、一塊石頭——你從未顧及過的事物將照亮你的“全文”。
你是善良的,像正在成長中的孩子,但並不知根知底。事物的根底陰暗詭秘、老奸巨猾。你想了解它、包容它,你的激情催促你張開懷抱。它卻擺出高深、怪誕或氤氳不絕的姿態,漫無邊際或不著邊際。它的巨大的秘密正是引誘你衝動的“藥引子”。這注定了你內心的願望將要毀掉你賴以探求的行動指南——你撲上去,虛空隨之而來——盲目、失望的虛空。
八
至親的人故去了。躺在席夢思床上,我竟一次也不敢夢見他們。然而,每當提起筆來,他們卻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照耀著我的動作、我的方向。
遙遠的厚實的遠處,又有著魂的飄零。
像落葉覆蓋了鬆軟的土地、像流淌在時間裏的河流、像高山大海、像每一件事物的最細微最無聲最純潔的部分——那是至親的人的居所,如果你不想失去那悠遠的聯係,就不要丟掉“俯身”這個動作,不要失去俯身傾聽的能力。
末路的人、逢時的人、鋼鐵的人、水晶的人,都不曾失去傾聽的機會。一味傾訴的人失去了。滿世界都飄滿了各式聲調的傾訴之聲——幽閉的、敞開的、令人眩暈的囂憂和喧雜。真正的傾聽者聽不到的那部分傾訴,應該被停止。“傾訴者離去的地方一片漆黑”,傾訴者的源泉不久將會枯竭。
聽著吧,看那個人還能說出什麼“人”話。
誰還在傾聽?身披傾訴者留下的黑暗。
倒黴和背時的人,竭盡全力傾訴了倒黴和背時,但一點也傾訴不出“命運”。而對另一些人與其說是“倒黴”和“背時”,不如說是命運給他們創造出了更好的傾聽的方位。
安詳、寧靜、深沉的傾聽者,開掘了存在的深度、默念著生命的恩典、諦聽了真理的召喚。如果留下了“不可言說”的疑竇,那是因為對於大地和時間的遵從。
我在等待珍貴的、光芒四射的傾訴,我在聽著呢!
至親的靈魂嗬,要知曉我身處現世平庸的大風中,請不要撇下飄蕩不已的我!
九
我常常為創造所逼而在黑暗裏獨坐。黑暗是誰的主旨?誰是黑暗的中心?
十
廉價的寫作最有可能的是成就一本書、一種物質的符號。真正的書將會是這樣:封麵,開始的人。正文,成長的人。封底,讀不完的人。作者,人。讀者,人。
將書翻開,仍然是“人”字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