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天迎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青鬆變做白頭翁道路成了潔白的哈達。孩子們倒在雪地上快樂地翻滾,沿街的雪娃娃翹著長鼻,舉著紅旗,人人蔑視即將拋在身後的厄運,讓窒息巳久的笑聲痛快地噴出胸膛。
在劈劈啪啪的爆竹聲中,誰不期待有一個美好如意的來年啊!
等到學校開學典禮一過才上一兩周課大禮堂不期而至地舉行了一次批判大會。原因是一位叫肖天逸的老教師,曆來有些文才年近花甲懷舊情懷難丟難舍便在無聊之時寫小說。那些半自傳、半編造的故事,其實僅是一類釋放寂寞的消遣,隻有外星人造訪時,才有到銀河係外發表的可能地球人很難對它產生閱讀興趣,最終的歸宿不過就是束之高閣一年複一年地“巴結”蛛網,蒙染塵埃。萬萬沒想到這個老天真邀約與自己的老庚、同事和鄰居王斯文戰象棋時居然將小說文稿不收不撿,明晃晃地放在茶幾上。王斯文喝過兩盞熱茶,隨手抓來一看,肖天逸還客客氣氣地請他指正。
王斯文平常為人處事也不算過分,但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大環境中,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的不斷衝擊,注定有一些人的情緒會亢奮人性會變態人格會扭曲。其時香花與毒草的意識早巳深入人心憤怒揭發未必皆是品質低下,那滲人血脈的純真信仰一旦介入了與人鬥的因子,必然有“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異端行為。
肖天逸在王斯文離開半個小時後被抄家,他縱有百口,麟一句。一周後校方針對鐵證如山的文稿,召開了全校師生參加的批判大會。肖天逸站在主席台下的一張方発上彎著腰,脖子上掛著一個硬殼紙上貼白紙的吊牌,上麵一行粗大黑字為他罪行定性——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王斯文對肖天逸的私下指正,變成了眾目睽睽下的批判二十餘頁的批判文章寫得文采飛揚,他的排比句像機關槍掃射自己的鄰居。肖天逸被人抓住的最大把柄,現在成了靶子,就是把自己四十年代的結婚場麵一一白描——迎親隊伍排了半裏長,幾十桌流水筵席熱鬧了半條街露骨地表現了對剝削階級奢侈生活的懷戀大有暗藏變天賬、伺機充當還鄉團的可能。由此層層推理縷縷剖析他懷有顛覆無產階級江山的狼子野心’夢寐以求讓勞動人民受二次苦,遭二次罪,這論斷豈不合情合理?
肖天逸此刻在討伐聲中魂飛膽喪,對批判者的每一次質問,都一低頭二低頭再低頭地認罪,口裏連答:“我有罪我悔過我該死……”一個多小時過去,王斯文的批判發言還在繼續臨場發揮’肖天逸早巳招架不住,口吐白泡,一頭從竟子上摔下來。這時,主持會場的校革委主任魏誌堅臉色鐵青,嗖地起身抓起擴音器話筒,當即宣布:“鑒於被批判者患有嚴重的高血壓,他犯下的罪行換個時間,換個場合換個形式繼續清算。今天,我們批判他的思想錯誤不是摧毀他的肉體。為了體現革命的人道主義,現在立即送肖天逸到醫院檢査治療批判大會到此結束同學們繼續回教室專心為革命學習!”這些年,我們見識了太多的大批判會,見識了太多的人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見識了太多的批判者和被批判者角色的戲劇性轉換,誰都擔心自己的靈魂深處某一天不經意地暴露出不合時宜的苗頭,改造世界觀需要時時居安思危。實際上像王斯文老師這樣的鄰居,骨子裏並不斯文,不但眼睛賊亮,他們如匍匐著的狼狗隨時保持著撲向獵物的高度警覺。把自己的嘴巴管好,把自己心扉關好,才能多享有限的平安。
在這紛擾與安寧、屈辱與尊嚴、幻滅與希望犬牙交錯、割據抗衡的年月,守紀律的輿論一向是齊步走,把空話和假話不限定量地批發給讀者。懸掛桉樹枝頭的高音喇叭氣勢非凡的強詞奪理好似精神的力量真的足以把群山降格為平原,把海洋提拔為陸地。美國總統安全助理基辛格博士的秘密訪華中美聯合公報的發布,寫人黨章條款的領袖接班人林副統帥的叛黨叛國,使得那些蔑視法製的群眾團體領袖開始收縮翹過頭頂的尾巴。一連串戲劇性的變化,令人對翻雲覆雨變局的隱身操盤手肅然起敬。曆史轉機的曙光出現了,等待和忍耐已久的社會進步力量不失時機地公開清算林彪的罪行,大張旗鼓地批判讀書無用論。可惜呀,我們的學習生涯已經進人最後百天的倒計時仰天長嘯是白搭,壯懷激烈有何用?
對於翻過新年的門檻就要畢業的我們,校方以年滿十六歲為政策線’上限則走出校門實行“麵向農村、麵向邊疆、麵向基層、麵向工礦”四個分配原則,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其實隻有一個麵向——當農民年齡處下限範圍是造物主遴選的幸運兒學生無論成績好歹都能順利直升高中,學校的大門向他們過分熱情地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