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色茫茫(1)(2 / 2)

補過破牆,治過山蚊,我以為可以多享幾日安詳誰料是好景不長。一天夜晚,我靠在床頭借著煤油燈光翻閱書籍,突然一陣門縫裏鑽進的勁風吹滅了燈盞。我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火柴盒,門外一聲聲炸雷落地,震地也震心。空氣不因大風吹拂減少悶熱,窒息得人胸口堵塞,呼吸壓抑。因濕氣被烈日烤幹而歪斜開裂的桉木門在山風的推搡擠壓下吱嘎作響,給人隨時可能散架破裂的驚惶。我跳下床來正準備出門觀察猛地一個大炸雷轟響,狂嘯的山風竟像揭草帽一樣掀去了茅屋的草頂,刺亮的閃電從高空利劍般劈下來把室內照得如同白晝。一道閃電未曾掠過,另一道閃電已接踵追來。我的頭腦裏一片空白,不知是該坐待天明,還是采取舉措尋求自保。此刻瓢潑大雨當頭直下,我的內心一緊土牆!土牆不紮實的土牆’每一刻都可能坊塌。厄運,不邀而來的厄運巳經畢現浄獰的麵孔緊緊迫近。這條命豁出去了,隨它來吧隨它不擇手段地猖獗吧。我雙腳趟過浸泡腳背、滿屋窪積的雨水,從容抓起洗臉瓷盆把書籍、枕下的十幾元錢倒扣在雨水稀疏的木櫃上,自己緊緊抱著小提琴匣站在頭上尚可暫避風雨的有頂牆角。

正當人絕望之極,從天降臨的暴雨已泡軟了大半截暴露的土牆,坍塌的危險迫在眉睫天空卻戲劇性地放晴了。風止了,雨停了,雲開了笑眯眯的月亮和亮閃閃的星鬥在空中璀璨,似乎在向人親切地致意晚安!床頭沒有半寸幹被蓋、蚊帳吸飽了雨水觸手冰涼睡意遠遠地漫遊到天邊了。我抱著小提琴孤傲地站在門前石坎前的一棵桑樹旁,發梢淌著水滴濕衣幹脆扒去穿著一條貼身的半幹半濕的褲衩。此刻,我平靜得出奇,架琴拉起了德國作曲家布魯赫於十九世紀末期譜寫的名曲《希伯萊旋律》。那是借湯老師的《小提琴演奏基礎教程》裏夾著的一張手抄歌單我把它抄錄下來後,曾數十次讀過譜,領略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感動。我在父親偷偷借回來給我讀的《西方古典音樂史》中找到了與它相關的內容,它表現的是在贖罪節那天,猶太人通過禱告懺悔,以贖一年之罪。無數雙急切邁入教堂的腳步,無數雙渴求救助的眼睛無數張懺悔原罪的嘴巴無數個昏厥哭牆的身影,都象征著人們祈願苦難的消減和救贖的來臨。假使今天已經注定絕望,那麼明天有無一線期待的光明?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天才演奏家,都喜愛樂曲中的濃厚的陰鬱、纏綿的幻想、顫栗的情愫,那劃過天際的絢麗音符綻放的炫目色彩,每每令人耳聽眾畢生難忘縈繞心柱。我操弓與觸弦的技藝顯得太笨拙甚至可能會有掉音漏節然而,這夜裏傾注的激情、寄托的希望,卻有蒼天可鑒的純潔,它足以與夜空晶亮的星月爭輝。

這夜半無眠的琴聲如歌如泣,把孤獨無依的淒清,彷徨失落的苦惱,傾吐得痛快淋漓。

一曲終罷我發現一條鄰近農家飼養的黃狗曲腿蹲在我身邊向我友好地搖尾致意。我伸手撫摸它柔和光滑的濕潤卷毛心裏感歎:這世界真怪’有通獸性的人’有通人性的狗。

這時,背後劈啪一聲巨響,回頭看時,一堵被雨水泡透的土牆塌倒為一攤爛泥。我心生悲戚卻沒有去理會掉過頭繼續拉琴,那急速進退的琴弓和戰栗不安的琴弦發出聲聲肝腸寸斷的嗚咽。

天亮以後,高隊長聞訊趕來,一看殘牆敗壁,驚愕得語塞片刻,才一拍大腿聲腔變調地大聲說:

“張良人沒傷筋斷骨就好了,天意天意啊!這屋已經成了泥淖淖你先搬到對麵生產隊保管室住幾天。我派人重壘牆,重蓋頂會修建得更好。哪個狗娘養的,壓茅草的篾條都沒紮緊實,等査清楚是哪個該砍手腳的人幹出缺德活老子扣他半月工分。這幾天你就不出工了,先把撿得起來的家具搬到保管室,把弄髒的衣被清洗一下,晾在太陽壩早點曬幹,再給我請來的工匠燒茶水,做幫手你的工分照記!”

我感激、埋怨都不恰當。總之風吹也罷,雨淋也罷屋破也罷,房倒也罷待我好也罷,待我歹也罷,都不在乎,都無所謂。從此,這雙無望無欲的淡定眼睛,不再保留絲毫的幻想不再缺少正視凶吉莫測的暗淡人生的勇氣。

這一回蓋屋高隊長一副認真勁兒,隔豬圈老牆五尺處下基石,屋頂新老連成一片,中間夾室堆放煮豬飼料的柴草。新屋按一列三戶規劃裏麵寢室外麵廚房,廁所集中到屋盡頭挖土氹搭草棚,選料也不再是優中取劣。他叼著煙竿叭嗒吸著說:

“知青上山下鄉,不是兩三年。弄不好哪天再派人來要遠看啦,多蓋兩套,這回要紮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