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色茫茫(1)(1 / 2)

我總共隨婦女隊勞動了三天。第四天隨著割麥的結束高隊長一聲招呼,我編入了由清一色男人組成的主勞隊。這是一支充滿山民烈性的隊伍,別人挑一百五十斤,你能挑兩百斤,甚至三四百斤,你是老大,配受尊重。別人一天揮鋤挖翻半畝,你能一氣挖翻一畝土地,你是英雄,當受禮遇。別人一隻手能舉起一頭羊你能舉起一頭牛,敬你稱王,你有調遣別人的資格。高隊長就是以男人的強悍實力脫穎而出被大家推選為隊長的。而我到了說粗話、下粗力、當粗人的團隊是最不起眼的軟角工分也和婦女隊時一樣每天隻掙七分半。

高隊長說話向來是月亮壩頭耍彎刀——明砍,言語挑個透穿:“你以為自己虧了嗎?這屌話你千萬別說你給老子的勞動量不到別人的六成,給你記七分半的工分,占便宜大了。還要記高,別人不服氣,你也虧心等本領給老子長了再說!”

其實,鄰隊不少知青評的工分都是滿十分按強勞照顧,當然人家背地裏有關係,有後台,隊裏給臉麵不奇怪。我,說什麼呢?至少每天沒有被階級鬥爭的雪亮矛頭對準,也算蒼天開眼了。

那天在麥地裏朱大才剛轉背走劉香曾特地走到我麵前,體諒地說:

“張良他嘴巴臭心不壞,待你不會有惡意別上心去。你收工回家抹肥皂洗個澡渾身癢痛會減輕一大半。這是我試過的經驗’見效。你記住,別忘了。”

人表達的思想感情越樸素越透徹便越本真。她的話語清澈如水的見底’代表人群中善良美好的個體,是鼓勵我不要絕望過的一個好人。朱大才是她的丈夫,有什麼不可原諒的呢?我憋在肚裏的窩囊氣已消了一大半。

數不清的日子,我一身疲憊地拖著兩條麻木的腿收工歸來,並不急著燒火煮飯,每每放下勞動工具便一屁股坐在門前石坎上,睜大淒楚的眼睛屏息望著西邊依山將沉的斜陽。那一輪豔紅的火球迸射出世間最迷人最淒清的光芒,把周遭的雲霧照映成最富詩意的流霞。夕陽美豔絕倫的作別,是一個飄浮在天邊的慘痛的非凡的符號,令人迷戀,令人心碎,它象征許多想留也留不住的美好事物,比如青春、學生時代、友誼、親情、愛情,以及早晚要歸零的有限的生命年景。

我坐在所謂家的門前,有自己戶籍的落腳處,卻沒有精神歸宿,真切地體味到生命萍蹤無定的苦澀。我離父母所在的家園不算太遠,最多不過五六十裏路程可是那裏爽快地間或是幸災樂禍地注銷了我的戶籍讓我失去了與生俱來的保持了十六年的城市身份以革命的名義輸送我到舉目無親的鄉村。鄉村呢,人們對我這不速之客擁有不歡迎不接納的充足而現實的理由,它既保留在人心,又不時毫不保留地流露在臉上。一個周圍的人視你為異己和多餘的人的地方不是家,不是安身立命、落葉歸根之處。同樣一個城裏鄉村都無形式與內涵相統一的家的年輕人,一顆心朝朝暮暮都流浪在了無歸期的逆旅。如果說蒼山如海,此時的我則如一個被困在一條無帆、無舵、無槳的孤舟上的水手,洶湧的波濤隨時有資格有能力將收留人的軀殼的載體掀翻兩眼四顧無岸失去了行進的方向等同於哪一個方向都沒有平安,哪一種努力都是徒勞,唯有以仰躺舟中的方式節省能量,任憑歲月蹉跎,任憑生命損耗而人心知肚明卻因別無選擇,隻剩一懷得過且過、聽天由命的無奈。

在過去與未來都變得遙遠的現在可以撫慰寂寞、傾吐心事的朋友一個無聲,一個有聲它們是書籍和小提琴。置身異地我終於感受到秦老師到對我的嗬護真是體貼入微,情義無價。我不該懈怠於舉步維艱的困厄隻要一息尚存就要為希望努力於無望。

推門進屋,傳來一陣隔壁豬嘴拱食的嘈雜一股鑽過牆頭的豬糞臭立刻會提示人你的地位如此卑微。

夜晚,山蚊群一聞到汗味頓起嗜血的貪麥,即刻樂滋滋地圍過來,而人舍與豬舍間的牆裂縫,成了山蚊群伺機襲擊我的自由通道。最初幾天,我沒有反應過來等意識到那些天性惡毒、外貌剽悍、嘴尖腿長的山蚊都是自豬境入人境,很快產生雪恥自衛的念頭。我從山窪裏挑來田泥先在豬居住的一方堵糊一陣,再在人居住的一方堵糊一陣,用實際行動向山蚊表明了老死不通往來的決絕態度。接下來’我到飼料房扛來一口廢棄不用的破鍋放在居室中,再抱一堆幹麥秸稈,摻雜一堆山坡上貧來的青草劃根火柴引燃製造出冉冉上升的滾滾煙霧對那些逗留不走的無賴山蚊,予以種族滅絕式的熏殺。想到在學校政治課上老師頻繁教誨學生凡事要講政策,講策略,便打開屋門,給願意悔過自新或離場另謀生計的山蚊放一條出路。結果是自我生活環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半夜突襲蚊帳、打擾睡眠的山蚊大大減少。可歎,這種整治的手法隻能短期見效況且對室內空氣汙染較大人坐在煤油燈下閱讀,還得捏一把竹篾扇,不停地扇風退涼加防範,肌膚一有蚊嘴觸及的感覺立刻撲扇打擊。此類燈下揮扇分心閱讀法培養人一心二用的適應環境的警覺和能力極易見成效,可誰又有自棄舒適、以身飼蚊、步我後塵的雅興與勇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