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逆流而上(2)(1 / 3)

‘世界觀?扯淡。老子隻懂得挖黃泥巴種糧食那些酸溜溜的話,聽不順耳。你現在長的是黑心,不是紅心?好好勞動早點回城,未必要我們把你像老祖宗供一輩子?”高隊長從褲袋裏掏出半截煙屁股放在水竹蔸煙竿裏點燃,蹲在門前猛抽一口,山風拂來煙霧哈得我直咳嗽。他眯著眼睛盯住我,朝地上啐一口痰繼續說:

“你人還算老實’不過,不是當農民的料。毛主席號召了,我們也歡迎你。櫃子裏有十斤米、十斤麵粉,年終分配再扣回來。水缸已經灌滿了,挑水桶在豬圈煮飼料的大鍋房取井就在坡下。飯你自己做,燒的柴昨天堆好了。”

說完,他在門坎上一磕煙竿,起身回屋將兩個空籮筐疊在一起,套上扁擔,扛在肩頭大步跨出屋門,消失在竹叢掩映的山坡。

收拾一陣子,我肚裏餓得慌,打算做飯吃,這才發現自己下鄉沒帶電筒帶來的一盡新馬燈又沒上煤油,屋裏也沒有燈具,隻好先摸夜黑。

清早,我聽見高隊長催促出工的銅鑼聲,好比戰士聽到衝鋒號,趕緊從床上跳下來,向鑼聲的發源地奔跑準備去弄清該幹什麼活路。

我喘著粗氣跑近,看見社員們都手握亮晃晃的鐮刀和兩頭尖的竹扞擔,相互說笑著上山開鐮割麥。高隊長見我空著兩手跑來,手撓著剃刮得發青的光頭頂,抱歉地說:

“張知青,我本想收了早工再給你打招呼,你好像還沒有鐮刀,等我趕場給你挑一把。我見豬圈的糞池漫出來了,礙眾人的眼睛。你給老子把糞水朝那半坡上的蓄糞氹轉運你看那裏有個棚棚。”我隨他的手勢望去嘴上答:

“明白。”

我趕到豬圈的糞池一看媽呀,那豬們真是造糞專家,糞池的上限已經突破溢出的糞水四處流淌近前連下腳的幹淨地都找不到一寸。最讓人惡心的不是臭氣熏天,而是成堆的蛆蟲湧動糞池巳不盡興,它們成群結隊地爬上地麵撒野,其急先鋒正大搖大擺朝我紮營的門戶挺進。我真氣急敗壞,抄起斜靠豬圈欄的叉頭掃帚揮臂猛掃驅趕齷齪大軍返回原籍。然後,才取來糞桶糞瓢舀糞入桶。我挑起糞擔兩眼半睜半閉,一個勁往山上疾奔扁擔在肩頭直鬧別扭不安分的糞水從桶縫裏瀉出來,從桶口裏灑出來,弄得我腳腿和走過的路麵到處是黃黑的糞水點。我好不容易攀上山腰,糞桶裏隻剩不到半桶的幹糞和蛆蟲。

這真是糞桶過於滿溢我過於不滿意。又髒,又臭,又累,當農民的第一次勞動留給人的印象過於惡劣。人的心情不佳便精神委靡,體力銳減,我慢騰騰地挑著空桶走回趟腸胃直欲嘔吐。

“張良,你挑糞是扭秧歌舞,還是糞水裏有鯉魚跳?一路灑滴髒了身髒了路還可惜了糞。”

一個年齡二十四五的少婦長得高挑、白淨、豐盈背上的布背帶綁著一個舔鼻涕的胖娃娃她鼻梁上冒出細汗手上捏一頂草帽顯然是剛從娘家回來一雙驚愕地盯著我的烏黑眼睛裏有憐憫之心。

我舉著的糞瓢懸在空中,不知該倒進糞桶,還是倒回糞池,手足無措地聽任她搶白。

“哎呀你的幾桶幹得開了縫,鐵絲又沒箍緊,糞水直冒,快倒進糞池’先收拾好糞桶’快。”

我忙放下糞瓢把桶中的糞水倒回糞池。她一皺眉頭略帶嫌棄的口吻:

“你先到水田裏把手腳洗幹淨再過來。”

我轉身回來,她已經把背上的娃娃放下來抱在懷裏喂了幾口奶水,遞給我:

“接著把娃娃抱好。”

她一手擰一個糞桶到水田邊蕩洗幹淨,再將糞桶倒放在豬圈邊的石坎上,撿起路旁的一個半截磚頭擦著桶麵將下滑的鐵絲箍敲觸緊實。接著她抓起糞瓢把糞桶舀滿,挑上肩頭做示範:

“張良看好。提腳要稍高點兒,下腳要輕點兒走路要穩點兒,你看糞水還浪不浪’灑不灑?”

她前手自然地搭在扁擔上’後手扶著桶耳竹把’糞擔到了她肩頭服服帖帖,扁擔簡直像重量相等的天平保持著對稱的平衡略微下沉的扁擔兩端輕輕地有節奏地上下閃搖,滿桶的糞水卻像凝固了一般不浪不灑。她肩頭渾圓,後臀鼓翹,腰板筆挺,細腰微微顫抖落地的腳步‘決捷而輕盈,肩挑糞擔仿佛是在表演健美體操。我在她身後完全看呆了,徹底折服了原來,勞動是足以入詩入畫的生存藝術隻自歎不如當好好接受一番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