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的日子,說到就到七零八落的學生生活草率地收了尾。跨出校門的前幾天,同學們彼此油然而生一懷依惜你約我我約你紛紛在校園裏拍照留念。縣城照相館的攝影師似乎猜透了大家的心事,帶來設備上門服務,整日把照相機的腳架支在校門前,學生照相從早到晚不斷絕忙時還得排隊等候。
臨到學生生活行將結束,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的校園。這座始建於1903年的官辦中學,是縣域極富名望的最高學府,也是一個被稱為才子之鄉的千年古縣標誌性治學品牌。現在同學們跨進校門第一眼看到的國人崇敬的領袖巨幅畫像那是他老人家穿軍裝、戴帽徽向被接見的紅衛兵揮手致意的經典畫像,他那慈祥可親的笑容裏飽含著對年輕一代的期許。他希望走進校門的學生按照自己理想的標準茁壯成長起來有一天能肩挑起國家交給的重任。向領袖敬過注目禮的學生稍行幾步,就可以看到一道黑漆剝落的大門它已經曆大約七十年風風雨雨,而門內庭院中幾棵挺拔攀雲的楠木和根須亂竄的茂盛榕樹,則隱喻著這裏培植過大批棟梁之材。建校時圈起的圍牆除正麵部分其餘地方都破舊不堪狗鑽人行都不乏取道捷徑的缺口。老牆外陸續興建的校舍因年代不同造型各異大多屬單層灰牆瓦頂平房偶爾見得一兩棟一樓一底的略微講究些的木樓校舍。環繞校舍種植的樹木,大抵是桉樹、柏樹、柳樹、槐樹、紫荊、冷杉等常見樹種,可它們由於生長期漫長,粗大的樹身和橫出的枝椏覆上了青苔與周遭樹木寥寥無幾的荒山禿嶺對應,便構成了不比尋常的風景。所慶幸的是這肅穆與靜譜的處所,前些年頻繁發生的文鬥武鬥均沒有傷及這些不涉紛爭、不懂愛憎的植物使人遙遙一望便生人傑地靈的遐想。隻是,我們大概是從這裏帶走知識最少而帶走政治概念最多的一屆學生,樹林間的鳥雀聲賽過我們的讀書聲樹枝上的落葉比我們學到的文句更多。想到這裏,人不僅驕傲不起來,而且感到心慌腿軟,臉麵帶著羞見老師的狼狽。
在校園裏漫步我看見那些拍紀念照的同學似乎都喜歡胸佩領袖像章,再捏一本“紅寶書”放置心窩處,有的還邁弓箭步造型既像表忠心的肢體誓言’又像英雄崇拜的立體宣言。有時,能碰到打破了男女界限的同學,手握手臂挽臂,把幾年同窗的情誼定格於瞬間。也許,多年以後,他們再看這些書生意氣慷慨激昂的校園留影依然會把一段熱血燃燒的純真年代引以為自豪。青春無悔,人們對毫不遲疑邁出的追求腳步’從來心存敬意。
至於我們那在辛亥革命前後主掌學政的老校長,如何肩披落日餘暉久久徘徊於校門外的黃泥大道上,以一腔愛國忠憤醞釀了稀世奇文《厚黑學》的腹稿,把亂世盛產的臉皮厚、心腸黑的得勢奸雄的欺世外裝一一剝掉居然無一同學知曉一代筆俠驚世駭俗的傳奇故事。真是我多少次走過那間具有文物保護價值的當年大師坐鎮的督學室從沒有駐步停留打量過一眼,直到多年以後才後悔莫及地拾階造訪。對曆史的無知,現實的麻木,對未來的茫然,我們的學生時代猶如騎著一匹瞎眼的客旅胳駝,不辨晨暮地穿越一大片廣袤陌生的文化沙漠。
‘鳩……”
隨著一聲汽笛奏響,動力輪拖著一條長長的鋼纜,拉著笨重的木船客艙離開碼頭逆水而上。沱江上遊瀉下的波濤,拍打著動力輪的船頭,而動力輪屁股噴出的銀色水練,又粗魯衝擊下遊上行的木船客艙。動力和阻力均來自動力輪,加上沱江永不消歇的順水波濤的排斥,拖輪行進的速度很慢。
我站在客艙尾部的船板上,向送行的木樁般站立的父母和姐姐以及牽著姐姐衣角的小弟揮手作別,直到他們遠離我的視線。
沱江兩岸除去臨江山嶽略為險峻,其餘都屬於淺丘地帶,好像上蒼擔憂人間出現饑荒,特意隨手撒下一片饅頭山。那些擠密糾纏的山岡不過三五十米高生長的樹木如禿子頭上的幾根稀疏頭發使人沒有多看一眼的興趣。但是這些淺丘個頭矮肉多厚厚的土層雖不肥沃,卻是落種便發芽的熱土’綠油油的莊稼到底比荒涼的風景更適合拖兒帶女的農家。山不高水不闊決定生長於此的人家性格缺少剛烈心願罕見宏大保留著平安即福的敦厚和習慣忍耐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