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逆流而上(1)(2 / 3)

我插隊落戶的望江公社雀山一隊,是靠一個在公社醫院工作的遠房親戚幫助聯係的,可她還沒等到我辦完手續已經因為照顧夫妻關係調動到城郊。所以,我務農的落腳點實際上是舉目無親。這個城市像嫁女、像潑水一樣把我草率打發了。父親的單位給我的陪送是一根扁擔、一擔糞桶、一把尿瓢、一件蓑衣母親單位送的彩禮是一個紫漆柏木盛衣箱、一雙防水靴。由於我去的公社不通公共汽車’我又是獨自為伍便攤不上組織安排專車派送的福分,三十多華裏水路自掏二角五分錢買船票,剩下十華裏的山路就靠雙腳自助。我拒絕了所有親友送行的好意,擦一根火柴把別人會佩戴胸前的大紅花燒掉,心知自個兒的出行遠非光榮況且不知有多少淒風苦雨讓人品味不盡前途未卜的黯淡。

臨行前,姐姐熬夜為我抄完了從湯老師那兒借來的《小提琴演奏基礎教程》,緊接著,她到朋友家踩縫紉機為我紮了一副厚實耐用的護肩褡,又到街上文具店為我買了一致的硬殼筆記本。她告訴我:“弟弟你會受很多意想不到的磨難所有的人顧不上照顧你了,你隻有學會自我寬慰、自我珍惜、自我保護。”

說完,她把我緊緊摟在懷中’麵頰靠著我的肩頭抽泣了好一陣子,才一把推開我,拭著淚大聲說:

“豬圈豈生千裏馬,花盆難養萬年鬆。你去摔打吧,摔打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爸爸依然如故的沉默寡言’他悄悄從圖書館取回幾本書,有奧斯特洛夫斯基所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高爾基所著《在人間我的大學》和一部《簡明世界史》這些書都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新版本。他反複叮囑我下次回家時記住帶回來歸還。

媽媽在燈下把我所有該打補丁的衣服縫補了一遍。當她彎腰去拾掉在地上的一顆紐扣時,自己戴的老光眼鏡竟從鼻梁上滑了下來。我忙趕過去為她拾起摔碎了一個鏡片的眼鏡架,腦海裏冒出唐朝詩郊《遊子吟》中的句子:“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我這跨出門的遊子很可能不是為家庭減少了負擔,而是讓家人從此為我背上精神的十字架。我這自我未必能夠擔當得起的命運’得花費多少家人的心血來分擔呢?窗外花壇上,一簇五月紅玫瑰綻開得分外豔麗,人的心裏偏偏飄來一片吹不散的烏雲。

我為自己準備的隨身物是一幅關山月作畫、趙樸初配詞的《冰雪紅梅圖》。我選中它不僅因為這幅畫是兩位才情雙絕的名流聯手精製的佳作更由於畫的主體是傲霜鬥雪的紅梅,它使我立刻會聯想起一個讓我感到心底溫馨的人。我把它小心卷好,與小提琴匣係在一起帶走。

我將小提琴匣、書籍、茶盅、牙膏、麵盆、防水靴等小件日用品統統塞進尚未盛過大糞的新桶中,前桶的桶耳竹把間橫放盛衣木箱,後桶的桶耳竹把間置放蓑衣並立放係繩的席子卷。扁擔上肩時,我背上馱被蓋卷這一副不倫不類的行裝,比唐吉何德的出征更富於幽默,它既是對我們好高騖遠的幻夢的尖刻嘲諷,也是一個畸形時代最值得驚歎的絕妙縮影。

親人們的身影早已在視線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轉身向船頭前行的上遊望去。兩岸的山峰像鋸齒樣一個接一個地連接著,在鋸齒的縫隙的縱深處是若隱若現的遠山串接。江流接納逆行的航船並不爽快,它一路設置障礙,咆哮著揮舞浪拳瘋狂地布陣旋渦。它是在惡意地表達仇視,還是善良地施加保護呢?藍天上盤旋的雄鷹搖晃著翅膀,雖然它對人世的悲歡、人心的疑惑一概不感興趣。

船行一陣,出現一片水流湍急的狹窄長灘’翻卷的波濤在嶄露頭角的黑色礁石上摔成雪白的粉沫。江邊的小路上,幾個隻在胯間包著一塊圍帕的纖夫匍匐身子用手摳著路邊的岩石向前掙紮把黝黑的赤裸脊背供奉給太陽的烈焰。船上的水手將長長的竹篙竿拚命地插進江底,因蹬腿發力扭曲的人體和受力撐成彎弓的竹篙竿各自以爆發力和堅忍力抗衡著出籠野獸般的激流衝擊。列賓創作的傳世油畫《伏爾加河的纖夫》,絕沒有眼前的真實場景攝人心魄。陽光下絢麗的浪花與勞作迸濺的人體汗花,忠實地陳述著行程的艱辛。最後,到底是人勝利了,翻過險灘的航船不再大幅搖晃’得以通體舒展地提速上行。直起腰的纖夫們,扯下遮羞的圍帕向船上人得意地揮舞,在眾目睽睽下不顧臉皮向江中射尿並且撕破嗓門唱起粗獷的野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