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你表不表態都要下鄉去氣鼓氣脹地被動下去,不如說幾句漂亮話還占個主動。現在各個單位都在統計下鄉對象,督促家長快行動。居委會今天也開了無公職家庭家長的動員會,屬於黑五類的家庭父母已經被召集去辦關門的學習班了,進了門就休想輕易跨出來。不給飯吃,不給水喝,不讓你睡覺,看你還拗得起,還能熬多久?有個地主家庭出身的女學生叫洪東芳,他父親怕女兒是風一吹就下去,到時候牛拖都不回來,便穩起不做聲。這下好了,不光挨了鬥,還被拉去遊街。說他給女兒取名就有反動目的,聽起來是‘紅東方’以為不錯一看字麵才知道有‘洪水淹東方’的歹毒用心。”
父親在旁邊聽著,又插上一句:
“扯淡!明擺著是要人家子女去當農民,繞彎子,施加壓力,讓人家喝幾壺罰酒。假使給他女兒重改一個名字叫‘洪亮’、‘洪鍾’、‘洪寶’,甚至‘洪桃’八成又被說黑五類不夾著尾巴做人,還敢張揚……”媽媽的臉驟然一變,打斷父親的話說:
“誌賢,你糊塗!事實明晃晃地擺著紅五類是依靠對象麻五類是團結對象黑五類是打擊和改造的對象到處都一樣。你自己屁股溝子還在流血,還操心給別人醫痔瘡?當心別人抓你的把柄,拖累下一代。我看你是不汲取教訓嘴巴閉上要發臭!”
父親被媽媽搶白幾句,自知理屈,悻悻不吭聲,從書櫃裏掏出一本書悶讀起來。媽媽見狀臉色有些緩和轉過身子朝廚房走去。
當時,社會上盛行類似印度種姓製度的家庭成分劃分,總歸為三大類革命軍人、革命幹部、工人、農民、貧民等是紅五類地主(資本家)、富農、反革命分子、流氓壞分子、右派分子等是黑五類,醫生、教師、職員、中農、小商販等是麻五類。屬於黑五類家庭成分的仿佛是人見人嫌的麻風病患者,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連子女都輩輩代代抬不起頭’政治生活、社會活動、升學、擇業等方方麵麵都受牽連列人另冊,打入冷宮屬於麻五類家庭成分的則像倒黴患上了肝炎、肺病一樣人人和你打交道都不踏實怕你有傳染性免不了備受懷疑與挑剔’凡事排不上正席,隻能分享一些別人吃剩的殘湯剩羹,很難有機會被重視被重用屬於紅五類家庭成分的則具備了萬事順遂的天賦一生下來就享有機遇優先、待遇優等的特許權,處於通吃黑五類、麻五類的強勢地位,他們的眼光對低層次成分的人群是鄙夷的、俯瞰的。盡管大家都明白各類家庭成分出身的人,都有品質優秀和不優秀的、值得尊敬和不值得尊敬的但是無人敢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的血統論公開表示質疑。
現在,上山下鄉運動一來,家庭條件好的同學的父母早巳未雨綢繆,為子女物色好離家近、交通便利、與關鍵人物關係熱絡的富庶村落,隻消打過泥滾,鍍層金裝很快能插翅高飛。家庭條件差的同學,父母苦於自己無法可想、無能為力,更知道子女一旦丟掉了城鎮戶籍去當農民種地想再拔出泥腿回城鎮肯定是別時容易見時難。所以,這些人的態度是消極的,至少是聽天由命像躲壯丁一樣和主事者玩猶捉老鼠的遊戲能拖一天算一天。當然,上山下鄉也有政策,比如獨生子女免下鄉,病殘免下鄉’多子女二抽一、三抽二、四抽三等。話說回來,沒有背景的人家留在城裏沒工作要餓肚皮。有的出於萬般無奈,幹脆不再要政府照顧,寧肯上山下鄉當農民掙工分混飯吃還有的覺得自己下鄉當農民,是蒼蠅鑽進玻璃瓶,前途光明無出路,暗下決心躲閃到底又需要防範不虞風險,就找門路到醫院開具出帶保護性的病殘體檢證明,為自己穿上一件政治防彈衣,自謀生路,寧肯賴臉活,不願討好死。這樣各個社會階層的家庭,為了給子女謀條出路開始不拘形式、不顧代價、不計後果地運作請客、送禮、拉關係、勾兌、走後門等,一大堆新社會的陌生名詞頻率極高地掛在人們嘴上。
我一家姐弟三人。大姐張丹芳與新中國同年出生是初中六六級畢業生,早在1968年冬就上山下鄉當農民,兩年後招工到縣絲綢廠做繅絲工。她人回了城,卻把去時的一臉笑容丟在山村。當年她因能說會唱被人叫做張巧嘴兒,兩年變得性格迥異,平常沉默寡語如啞巴,戀愛不談對象不見,下班回家就抱著書本死啃。弟弟張肯如今還在讀小學五年級。按二抽一的比例,我當農民巳是宿命。抗戰期間,父親張誌賢才在西南聯大讀一年書,便棄筆從戎投奔遠征軍,腿上留有一個被日軍三八式步槍擊中的養老傷疤。他參加過國民黨並且官至少尉,抗戰勝利後即脫下軍裝回老家當小學教員。等到政權更迭後再教書不合時宜,他就改行到縣文化館作圖書管理員1957年被劃為內部掌控的右傾分子。二十年來次次運動都是被衝擊的對象,寫不完的交代,做不完的反省。他開初還不服氣,聲稱自己平生沒做過壞事,上戰場是為救國家,況且與日軍對陣未與共軍對陣。當他看到自己的曆史疑難已成附身的鬼影,縱有千口萬舌也擺不脫幹係便選擇逆來順受的沉默和忍耐。文化大革命初期他被紅衛兵認定為國民黨潛伏的特務,被用牛皮帶猛抽,被戴尖頂紙帽遊街,被屎尿淋身、唾沫啐臉,即使在當時痛苦難當,事後很快會恢複自我安慰和重拾不慍不怒的安詳,才燒幸熬到今天。他為我取名的用意,我慢慢猜得三分顯然不是羨慕張良是彪炳青史的一代名臣,而是佩服他是功成引退的避禍奇才。母親華小鳳是小學數學教師,隻為家庭成分是地主’加之受父親曆史問題和政治錯誤的牽連’臉上始終無法抹去眉頭緊蹙的淒苦。我的家庭成分填寫的是職員似乎歸屬麻五類,一按政審程序上溯三代最終歸屬麻、黑兩類兼而有之。同時,我父母均屬見人矮三分又無實權可握的知識分子——臭老九,這決定了我的政治氣候或背景,嚴格地說,是陰天兼有小雨雪想享有晴空萬裏的爽朗是不實際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