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她剛走下山坡,碰上割過麥收早工的高隊長,他見狀樂嗬嗬地說:
‘劉香,巧啊!我正打算把張知青托付給你這婦女隊長帶一陣子,沒想到你已搶先認了徒弟不用我多費口舌了。拜托囉!”
我暗想劉香?這是個絕妙的初識她在我記憶中留香我在她記憶中留臭。看得出,這婦女隊長心地好,人也真是能幹。我初來乍到,莊稼活一竅不通跟她幹活挺幸運。
把娃娃交回劉香懷抱時,我發現這小家夥不知不覺屙了泡熱尿,裹著他的布背帶濕了一大塊,我的衣角上、褲腳上除了豬屎尿臭又添娃娃的尿味臊得無地自容。
滿滿的豬糞池我足足用了三天時間才掏光。三天啊度日如年的三天,不可能不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盡管我遵照劉香傳授的要領,須知,從理論到實踐是說時容易做時難,具體的執行者是自己的血肉之軀那份感受真夠嗆!步步高的上山路與步步低的下山路二者不是等同的概念。上山挑著滿滿的糞擔,腳步每上行一寸都要承受巨大的壓力,粗重的喘氣,如雨的滴汗不足以釋放難咽難吞的苦累。下山挑著空空的糞桶,邁步兩腿像蹬著飄雲似乎不落地似乎要踩空,內心深處更有一層對下一輪重擔的畏怯欲快又慢的蹣跚檢注著複雜的心思。
路,被太陽烤灼過的山路,穿塑料涼鞋行進容易硬碰硬地打滑,一雙赤足觸地感到灼掌燎心的燙。足掌一挨路麵,好似踩住了烈火燒紅的鋼板,瞬間便受條件反射迅速提步,而肩頭的重擔則絕不提供金雞獨立的餘地。再說,另一隻落在地麵的足掌迫不及待地渴求解脫,這樣,中了“魔法”的人隻得抓緊勞動直到無需重返脾氣火爆的山路。肩頭、後頸項,曆經重擔壓榨和扁擔換肩的磨擦,漸次紅腫疼痛,可勞動的人沒有率性罷工的自由,連手指輕觸、毛巾輕拭都痛得皺眉當扁擔上肩更添苦不堪言的折磨。一天數十輪啊,輪輪都挑戰心理與生理的極限,讓人明白上帝恩賜的命運有不容修改的嚴峻與冷酷。
天上的太陽是刺亮的、火熱的它一切都過度、過分、過量,比沿途坡地上的麥芒針更尖銳更鋒利直接刺激人身的每一寸肌膚和大腦的每一根神經。頭一天,經太陽烤灼,皮膚由白變紅,黃昏脫下背心衝澡時,才發現人體的裸露部分和著衣部分膚色變得紅白分明。紅時代崇尚的高貴色,健康的標誌色,人若變紅豈不可喜可賀?第二天陽光進一步深人人的肉體並威懾人的靈魂,紅色的皮膚繼續加深色調,由紅到紫,由紫到黑使人平添一份會由亞細亞人向阿非利加人轉化的擔憂。被過分親昵的太陽頻頻光顧的皮膚,出現了火辣的痛’難耐的癢。第三天,人終於遺憾地看到,肩頭、手臂、頸項的黑皮膚一塊塊地脫層,渾身刀尖劃割般的痛苦,或許,它隻是受非無產階級思想毒蝕的知識青年脫胎換骨改造的第一階段,未來的路、生存的路還迷漫無邊,隻好沉默無語,咬緊牙關忍耐,唯一的出路是讓自己變得不懼怕任何磨難的堅強與硬實,變得能印證流行的英雄理論一~做一個特殊材料鑄成的超人。
三天過後,高隊長見我真把滿池豬糞水轉移到遠近兩匹山上的糞坑裏,以嘉許的目光盯住我說:
“張良’看不出你小子還有一股硬氣像一個跨下長屌球的漢子,這三天勞動得不錯。這樣下力幹兩三年’加上你腦瓜子靈光’保證是一頂一的勞動能手。從今天起你隨婦勞割麥吧,沙鐮我給你買來了,拿著。”
我接過一瞧,一把彎鐮如月牙,木柄約三四寸長,刀刃有無數木鋸齒條般的小齒口它是專咬麥秸、稻秸的鋼牙。看來發明者的確動了一番腦筋使它成為農民手中的一把利器。
炎熱的夏日映照下,遠看麥山一片金黃。清風一吹,壟壟點頭哈腰的麥穗翻卷成撼天搖地的巨浪它使人聯想到金色的大海聯想到莊稼的成熟與豐收。人人都不吝惜的渺小汗珠,一旦置換為大地回報的壯美誰的眼中沒有喜悅,心裏沒有寬慰呢?到底是人征服自然,還是自然征服人,沉甸甸的麥穗告訴世界:人能勝天豎挺的麥芒提示人類:成功不屬於懶漢。
走近麥地,劉香疑惑地望著我歎口氣問:
“張良,你穿背心,不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