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意,一看婦女們把俯擔插在土埂邊,人綠著長袖衣服,個個手捏一把沙鐮。我如實作答:
“太陽大,怕熱。”
“怕熱?你不怕麥壟會弄得你難受?”
“不怕。”
我一發狠希望一失望一絕望的灰色三部曲,今生今世不是頭一遭體驗。縱算百道難關還有九十九道,我反正不是被上帝眷顧的人,就一一去體驗宿命的千遭百遇吧。
看似簡單的割麥,別人的鐮刀嚓嚓直響笑語連連不斷眨眼工夫便放翻一大片、一壟溝很快又束成任憑竹扡擔插入上肩的麥捆。我呢左手抓麥稈總不能一手到位,每回都有幾棵漏手右手的沙鐮好像比別人手中的更鈍,砍也不是,割也不是,幾乎是雙手並用連扯帶拔。幹黃的麥葉和直豎的麥芒俱是凶相畢露,紮人腮幫,刺人胳膊,刺紮得人周身癢痛交加,一會兒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張良,你不要蠻幹’割麥要講方法。”劉香走到我跟前’擺頭輕歎,接著說道,“你站一邊看好。左手,抓麥稈的左手,你剛才是正手抓麥稈不對要手心向外,反手,這樣不容易被鐮刀割傷。抓麥稈的高度是三四寸處,不是你抓的五六寸處這個高度麥稈散開了,一手抓不住。右手使刀的右手刀口放平,略微向下,你剛才是刀口向上,這容易傷自己的手腳,又使不上力。割麥的刀口,要放在離地一兩寸處,用力一拉不纖蠻力,要使巧力看好!割倒的麥隔幾步放一堆,放整齊,才方便打捆。”說話間劉香嚓嚓地揮動沙鐮放倒麵前五窩一列的一片麥棵,整整齊齊地擱置一堆。
“打梱,你不在行,學割麥吧!”說著劉香將身上一件藍白相間的小方格外衣脫下來遞給我“穿上!”
劉香剩一件短袖圓領棉紗汗衫’裸露的雙臂雪白、緊實、豐腴,凸拱的胸襟部有乳汁浸濕的漬跡,她那身上釋放著生機勃發的少婦魅力和嫵媚動人的母性光芒。我既意外又羞怯,漲紅臉勾著頭:
唧隊長我不怕麥芒。你看,下午我會穿長袖衣裳你穿上吧。”“死要麵子活受罪,不要硬撐下去,穿上!”
劉香把外衣扔在我麵前割倒的麥棵堆上,轉身抓起一把麥棵分為兩束打一個結,攤在地麵,抱起放倒的麥棵堆,一曲膝蓋頂著麥棵,旋即打成一個結實的麥捆。
我始終沒有勇氣拾起那件散發著勞動者的汗息和乳香的外衣,但我的心底翻卷著一浪浪感激的波濤她有姐姐般的憐愛有母親般的慈愛,有教師般的惜愛毎一句話,每一個舉止都蘊涵著對人的關心和尊重這人間處處有值得感念、值得報答的好心人。
我正低頭割麥的時分一個年齡三十出頭、臉上散落一些凹凸不平的白麻點、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的高大男子,走過來用冷冷的眼光掃我一眼,再彎腰抓起劉香那件外衣,直奔她身邊,話音不髙卻不乏威嚴:
“香香穿上,你逞啥能幹?知道嗎?看過他的檔案他父親是反革命參加過國民黨你要站穩階級立場。”
他的話語是摧毀我的精神支柱的炸彈是劈碎我所有希望的晴空霹靂足以讓我的自尊徹底坍塌。一股熱血衝上腦頂,我直欲追過去對他大聲說:
“我父親打的是日本鬼子沒反對過共產黨,是赴國難上戰場沒幹過壞事不是反革命,你憑什麼血口噴人!”
“朱大才,你少耍牛脾氣!就算他家庭出身不好,也是生在新中國,成長在毛澤東時代,充其量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要查成分你家的親親戚戚都經得住翻三代嗎?”
朱大才一踩腳’打斷劉香的話:
“不要給我丟人現眼你有看法回去說!你男人是堂堂正正的武裝部長你以為階級鬥爭就熄滅了?你少中些資產階級人性論的毒。枉自你還是個初中畢業生、共青團員,政治覺悟這樣低……”
朱大才的話音越來越低,逐漸我聽不見了。
追求?苦鬥?贖罪?流放?我注定是被輕蔑、忽略、歧視的社會另類人。我的前途注定是迷茫,哪怕是在遠隔故園千山萬嶺的鄉村當農民照樣不能遠離原罪論的喧囂,照樣不能逃逸悲劇的樊籠。這時,一滴滴冰涼的淚珠從我的眼中滾出落在手捏的沙鐮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