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客。”如蓮道:“誰的?”老媽道:“生客。”如蓮道:
“生客放在空房子不讓,怎單看上我這屋?這不是欺負人!”那老媽碰了釘子,隻可重把燈撚滅,走了出去。
如蓮突然心裏一動,想把老媽喚回問問,但已來不及,便掩上大襟,跳下床,拖著鞋走到屋門口,隔著簾縫向外一看,不由得自己輕輕“呀”了一聲,隻見驚寰正玉樹臨風般的立在堂屋,穿著一身極華麗的衣服,戴著頂深灰色的美國帽,低著頭不做聲。如蓮本想出去把他拉進屋裏,但是心裏跳得厲害,連腳下都軟了,隻一手扶著門簾,身兒倚著門框,竟似乎呆在那裏。忽然想到應該喚他一聲,才要開口,老媽已把空屋子的門簾打起,讓驚寰進去。如蓮心裏一急,立刻走了出去,趕上前一把拉住驚寰的手,一麵卻向老媽發作道:“這樣的髒屋子,怎好讓人?
你也不看看!”那老媽翻著白眼,嘴裏咕嘟了幾句,如蓮也顧不得聽,就一直把驚寰拉到自己屋裏,用勁將他推坐在椅子上,又把他帽子摘下扔在桌上,也不說話,就叉著腰站在他身旁,撅著小嘴生氣。驚寰手撫著胸口,瞧著她,也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樣寂靜了一會,如蓮含著嗔,目列了驚寰一眼,便走過去把電門撚開,倏時屋裏變成雪洞似的白。鏡頭上的幾個電燈,照到鏡裏,更顯得裏外通明,映著桌前的兩個嬌羞人麵,真是異樣風光。還是驚寰先穩住了心,慢慢的道:“你為什麼不痛快?你教我過了初五來,我並沒來早,這過了子時,還不就是初六!”如蓮還是瞧著他不言語,半晌忽然噗哧的一聲笑出來道:
“我把你個糊塗蟲,我還怨你來早了?你不知道從掌燈到現在,我受了多大的罪!”說著又湊到他跟前,拉住手道:
“你這工夫來,外邊冷不冷?”驚寰搖搖頭,也把如蓮的手拉住,兩人都無語的對看著。這時門簾一啟,一個夥計提著茶壺進來,如蓮忙撤了手向他道:“回頭再有客來,就說我回家了,別亂往屋裏讓!”那夥計答應了一聲,又看了驚寰一眼,才低著頭出去。如蓮便坐在旁邊,等夥計又打完了手巾,老媽點過了煙卷以後,屋裏再沒人進來,才站起身對著鏡子,把鬢發攏了攏,又轉臉向驚寰嫣然一笑,輕輕移步到床邊坐下,向驚寰招手。驚寰忙走過來,如蓮道:“給斟杯茶來!”驚寰忙端過茶杯,要遞到她手裏,如蓮嬌嗔道:“這樣熱怎麼接,拿托盤來放在床上!”
驚寰含著笑遵命辦了,才要坐在她身邊,如蓮又道:“拿煙卷來我抽!”驚寰忙又站起拿過煙卷,如蓮把煙銜在嘴裏道:“點上!”驚寰又尋著了火柴,替她燃著。如蓮大馬金刀的坐著,繃著臉,瞧著驚寰半晌不說話。驚寰也呆呆的看著她那玉雪般的臉兒,被燈光照著,那一種晶瑩潤膩,直仿佛燈光都要映入膚裏。雖然是繃著臉兒,那蛾眉淺蹙像蘊著清愁,櫻桃口閉得緊緊的,頰上倆酒窩兒卻暈著春痕,又似忍著笑,真是儀態萬方,有說不出來的情致,不禁也看得呆了。如蓮瞧著驚寰,忽然無故的笑出來,一把將他拉坐在身邊,道:“姓陸的,你可想得到?”
驚寰道:“想得到什麼?”如蓮扶著他的肩膀道:“想得到咱們有今天!”驚寰聽了,看著如蓮,歎了一聲,眼圈一紅,那淚便隻在眶裏滾。如蓮見他這樣,不禁想起這二三年來風晨月夕相思的苦,一麵感激他對自己的真情,連帶又傷懷到自己的身世,心裏一陣難過,不覺盈盈的滾下淚來,竟一頭滾到驚寰懷裏,拉起他衣服的底襟來擦眼。驚寰心裏更是淒然,想到當初看作美人如花隔雲端的如蓮,如今竟能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不覺一陣躊躇滿誌。
又想到可真不容易有了今天,就像念書的人十載寒窗,忽然熬得中了秀才,初聞捷報,簡直不知滋味是甜是苦,便也伏在如蓮肩上,無意又聞得她臉上的脂粉氣和頭上的發香,隻覺心裏一陣甜蜜蜜的沉醉,惹得遍體酥麻,想動也動不得。兩人這樣偎倚了好一會,直仿佛兩個親人相逢在天盡頭處,覺得世界隻剩下他兩個,此外都茫茫無所有,兩顆心無形中似乎都糾結到一處,說安定也十分安定,說顫動也顫動到不可言說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