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誰?”如蓮道:“我也不知道在誰,我隻覺著天地人,日月星,神仙鬼怪,掃帚簸箕,都要攪惑咱們,不教咱們得了長久。”驚寰聽著,忽而怔了,暗歎如蓮雖是夾七夾八的亂說,然而哪一句話都能教人尋示無窮,真是個有根器的人,可惜沒念過書,不然還不知聰明刻露到什麼樣子,但隻這樣已經教人愛而忘死了。像她這樣聰明,這樣美貌,就迷信的說法看來,命當然薄得可觀,倘能和我廝守一世,卻又不算沒有庸福。隻是她果然就有這種福分麼?想到這裏,不由得便凝眸向她細看,隻見她眉黛籠愁,秋波凝怨,滿臉清而不腴的樣子,夾帶著幾分仙氣和鬼氣。又暗想她俊是算得俊了,可是稚氣在麵上充滿,長得總像個小孩,就她現在麵龐看著推想,竟想不出二十歲三十歲以後是什麼模樣。想到這裏,一陣毛發悚然,便不敢再想了,就向她道:“你隻是往邪處想,反正咱活著是一床上的人,死了是摟著過鬼門關的鬼,好壞都是咱倆一同承受,還有什麼想不開?”如蓮忽然眉開眼笑道:“有你這句話,我就喝了定心湯了。但願你心口如一,就算在我身上積了大德。”驚寰聽了,倒沒有什麼話可說,隻把她的手緊緊握了一握。
這時節隻聽外麵起了風,刮得樓窗沙沙作響,屋裏猛生了一陣寒意,燈光也變得白了。如蓮詫異道:“怎的起了風?”說著拉了驚寰走到後窗下,向外看時,隻見一望無垠,屋瓦皆白,原來正下著好大的雪,峭風夾著冰塊,打得窗戶亂響。如蓮瑟縮了一下,忙把窗簾放下,回頭再看驚寰,見他臉兒白得可憐,便偎著他道:“二月裏還下這樣大的雪,夜深了,你是冷是困?”驚寰搖搖頭,如蓮道:“不困,咱們也該睡了。”驚寰因為外麵下雪,看著床上的繡枕錦衾,無端生了戀,便笑道:“隨你。”如蓮笑道:“好,我服侍你上床。”說著便把鐵床帳子裏的被褥鋪好,又替驚寰解下長大衣服,拍拍枕頭道:“上去睡吧。”
驚寰道:“你呢?”如蓮指著那邊的銅床道:“我在那邊。”
驚寰看看她不言語,如蓮撅起小嘴道:“方才說得好好的,你又要變卦,果真非得跟我歪纏,那你就請走!”驚寰笑道:“我什麼也沒說,又惹出你這一大套!”說著便脫鞋上了床,如蓮替他把帳子放嚴,在帳外說道:“明天見。”說完便移動腳步,上那邊去了。驚寰和衣躺下,拉過被子蓋上,側耳聽時,那邊床上的銅柱響了兩聲,接著又有抖被聲音,知道她也躺下,便沉寂無聲起來。少頃又聽得如蓮低喊道:“你好好的睡,不許胡思亂想,探頭探腦。教我看見,一定不依。”喊完便再聽不見她的聲息。驚寰哪裏睡得著,沉了十來分鍾,忍不住便側身把帳子揭開條縫兒向外看,隻見如蓮正躺在那邊床上,被子蓋得齊肩,兩眼卻水鈴鐺似的,向自己這邊看,嚇得驚寰忙把手放下。那邊如蓮已看見,喊道:“你不好好睡覺,探的什麼頭?簡直是要討沒臉!”驚寰笑道:“你隻會說我,你為什麼不睡?你不睜眼看我,怎會知道我探頭看你?”如蓮笑道:
“你不用嚼扯我,我睡。”說著一扭頭就臉朝裏睡去。驚寰又偷著揭開帳子瞧,見她紋絲不動,居然像是睡沉了,便自己也躺好,望著帳頂亂想。想著如蓮這人也怪,相思了這些日,今天見了麵她還顧的睡覺,怎不和我多說會兒話,到底是小孩子脾氣。又想到我要真不睡,她還不知要怎樣笑話,又該說我不安好心了。便自己強製著閉上眼。
但是眼睡心醒,更覺焦躁,不由得又把眼睜開,又偷著揭帳子看時,隻見如蓮不知什麼時候又把身翻過來,正眯縫著一隻眼向自己這邊看。她見帳子微動,知道驚寰又在暗窺,噗哧的笑了一聲,拉過被子便把臉蒙上。驚寰又重複睡下,自己想如蓮雖不教我看她,我隻閉著眼摹想她的言笑,不和瞧著她一樣麼?想著便自去凝神癡想,忽然心裏一動,突而想到如蓮的麵龐和舉止,似乎和一個人略有相仿處,又覺她所像的這個人,跟自己還非常熟識,但一時卻想不起是誰。到後來好容易想到心頭,卻又笑道:“我真胡思亂想了,她如何能像他?”便拋開不想。
又沉了半晌,忽然一陣心血來潮,仿佛要朦朧睡去,忽聽帳鉤一響,連忙睜眼看時,隻見如蓮探進頭來,向著他憨笑。驚寰道:“你怎麼還不睡?”如蓮笑著把帳子鉤起來,道:“起,起,別再演電影了,沒的深更半夜的耍猴!”驚寰忙坐起來,趿著鞋下了地。如蓮便把床重收拾一下,把枕頭橫放在床裏,自己先橫著躺下,拉過床被來蓋好,才喚驚寰道:“你也躺下,咱睡得著就睡,睡不著就窮嚼。”驚寰依言躺好,如蓮笑道:“這像什麼?真個的中間隻短個煙燈了!”說著順手拿起一把條帚,放在兩人的中間,卻笑問驚寰道:“這是什麼?”驚寰道:“難道我還不認識條帚!”如蓮搖頭道:“不是,這是一道銀河,誰也不許偷過,不然淹死可沒人管。”驚寰聽了笑道:“我的手淹不死。”說著就把手伸過去拉了她的手,又笑道:“腳也淹不死。”說著又伸過腳去托著她的腿。又把頭挪了挪,和她額角對額角的頂著,兩個人圍著條帚,就圈成個正圓形。如蓮笑道:“這哪是河,竟變成井了。”驚寰道:“你放心,不論是河是井,我全不跳。”如蓮笑道:“跳可得成,你要跳井,我就要跳樓。”說著向後窗戶指了指。驚寰笑著點頭。如蓮忽然又瞧著帳頂,深深歎了一聲。驚寰問道:“好好的又怎麼?”如蓮道:“你猜我這時心裏怎麼樣?”驚寰道:“我想咱倆好容易到了一處,你不至於不得意。”如蓮道:“曲詞上說得好,得意須防失意,我覺著得意時的痛快,就知道失意時多麼難堪。”驚寰道:“你真比老太婆還絮叨,說著說著又來了!再說這個,我就不理你。”如蓮笑道:“從此免去,您陸少爺別膩煩,我淨撿好聽的說。”驚寰聽了剛要頂嘴生氣,如蓮忙一手探到脅下,將他胳肢笑了。如蓮笑道:“完了,完了,一笑氣就跑了。”驚寰也笑道:“我跟你真叫沒法。”如蓮道:“你就受點委屈吧!”驚寰用手摸著她的粉頰,癡癡的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