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驚寰被他表哥從如蓮屋裏拉下樓,一直拉到門口,那打更的夥計還正站在那裏,看他倆這種樣子,不知是什麼道理,又不敢攔阻,隻可向樓上喊道:“大姑娘,客走了!”如蓮在樓上應道:“撚燈開門!”那夥計得了這句話,才放心把門燈撚亮,將街門開了。驚寰和他表兄曲曲折折的出了巷口,見街上正停著一輛光彩輝煌的馬車。
他表兄向車夫揚了揚手,說聲回去,就拉著驚寰坐上去,那車便馬蹄得得的走起來。驚寰坐在車裏,心中亂得和打鼓一樣。一會兒如蓮的俏臉仿佛在眼前搖晃,倏時又仿佛看見自己的父親鐵青麵孔向著自己叱罵,轉眼又似看見那未揭蓋袱的新婦,拿著蓋袱當手帕擦眼淚,不由自己暗暗叫道:“這可糟了,回去旁的不說,隻我爹爹這頓罵就不好搪。”倘或表兄再一實話實說,定要同著親友打我個半死。想著便向他表兄道:“若愚大哥,回去您千萬替我圓全著說,不然同著這些來道喜的親友,就丟死人了!”那若愚隻揚著臉冷笑,一言不發。驚寰心裏越慌,口中更不住的軟語央告。若愚隻是那一副臉兒,說什麼也不開口。
驚寰正在沒法,不想車已停了,看時原已來到自家門口。
若愚便拉著驚寰下了車,驚寰隻說句大哥積德,便已走上台階。一個老仆人正從門房裏出來,看見他們便叫道:
“我的少爺,您哪裏玩去了,老爺太太都要急壞,快進去吧!”說著撥頭就跑向後院去搶頭報。驚寰隻得硬著頭皮隨了若愚走進裏院,見院裏還點得燭火通明。這時住著的親友內眷,因為新郎失蹤,本家著急,都還沒睡,如今聽仆人在院裏喊著報告少爺回來,便都不顧雪後夜寒,全跑出院裏,七嘴八舌頭的向驚寰亂問。若愚隻向她們擺擺手,就領著驚寰進了上房。一掀簾,驚寰就見自己的父親正端著水煙袋,一臉的氣惱,在堂屋椅上坐著,不由嚇得麵上倏白。他父親一見驚寰,便瞪起眼來,才要開口,若愚卻已先頓著足喊道:“姑丈,您看驚寰荒唐不荒唐!”驚寰隻聽了這句,早嚇出一身冷汗,暗暗叫苦道:“可完了我,他哪是我表哥,簡直是我舅舅,順理成章的就把我送了逆!”想和他使眼色時,若愚又不向自己這邊看,隻可懷著鬼胎聽他說下去。那若愚喘了口氣,又接著說道:
“他大喜事裏不在家呆著,還跑出去給同學的母親拜壽。”
驚寰聽著更墜入五裏霧中,隻可呆呆的看著他說話的嘴。
若愚接著道:“偏巧他這同學也是個混蛋,就請他吃夜宵,灌得爛醉,也不送回來,誠心和他玩笑!幸而我撲著影子撞了去,才把他弄回,不然還不定鬧多大的笑話。我看驚寰出色的混,他的同學更是不曉事的混蛋!”說完又籲籲的喘氣。驚寰聽他說完,心裏才噗咚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但又愁著父親還不免要申斥幾句,哪知他父親反倒撚須一笑道:“若愚,你何必生氣?驚寰在自己的喜期還不忘去給同學的母親拜壽,總還不是壞處。他的同學固然頑皮,年輕的人也在所難免,不必談了!你就把他送到洞房裏,也歇會去吧,這兩天可真累著你了!”說著便看了驚寰一眼道:“瞧你眼睛醉的多麼紅,還不睡覺!”說著站起來,仍舊端著水煙袋走進裏間去了。若愚向驚寰做了個鬼臉,驚寰卻狠狠的搗了他一拳。若愚悄聲道:“好好,這是謝承,下次再見!”兩個人笑著走出堂屋,到了院裏,正迎著驚寰的母親從東廂房出來,一見驚寰便拉住他道:“你這孩子,撞到哪裏去了?差點把人急死!我正和舅母鬥牌,怕你爹爹罵你,把牌扔下了趕來,沒挨罵麼?”若愚笑道:“他罵是沒挨,我的腿可跑細了!姑媽有什麼話我回頭告訴您,現在先把新郎安頓,我好交差。”說著就拉著驚寰進了西廂房。
才掀開門簾,先聞見一股脂粉香和油漆氣味,一個陪房迎出來,滿麵春風的高聲道:“少爺過來了!”接著又道:“少爺到哪裏玩了一宵?教我們姑奶奶好等!”若愚道:“少爺教人家誆了去灌醉了,我給找回來,跟你們姑奶奶給我報功!”說著便同驚寰進去。那陪房早掀起裏間的門簾,驚寰便讓若愚進去。若愚把他向屋內一推,自笑著跑了。驚寰還想追他,那陪房連忙攔住道:“天都快亮,姑爺別鬧了,請安歇吧!”驚寰隻得踱進屋去。屋內電燈的光,被大紅的帳子和被褥映出燁燁的喜氣。桌上的兩支大子孫蠟燭,花兒已有兩寸來長,雖不很亮,卻也別有風光。一進門就覺暖氣撲臉,見新娘子穿著紅綢夾褲梅紅小襖,正坐在床頭,一隻手扶著茶幾,在那裏含羞低首。雖然坐著,已看出那嫋娜的腰身,十分亭亭可愛。雖是穿著最俗的大紅顏色,卻照樣掩不住那清矯的風姿。見驚寰進來,偷偷的瞧了他一眼,臉上緋紅,又低著頭微微欠了欠身,仿佛是讓坐。驚寰暗想,白天我一心想著如蓮,模模糊糊的就把新娘的蓋頭袱子揭了,並沒顧得細看,隻覺還不大怕人,怎這一晚的工夫,就變成這樣的好看?隻這半邊的影兒,在我們親戚女孩兒堆裏,就沒人比得上。想著便走到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那陪房端過一杯熱茶放在桌上道:“姑爺安歇吧,床都鋪好了,您還用什麼不用?”驚寰搖了搖頭,那陪房又笑著走到新娘麵前,附耳說了幾句,便倒帶上門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