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當劉為挑選墓地、處理善後事情奔忙的時候,他自己的身體已經開始每況愈下了。從那時起,他就時常感到疲憊,嗓音嘶啞得越來越頻繁,失眠,但他很少跟人說起自己的不適。在我們一起做節目的十七年裏,他好像從來沒有為了出去玩而請過假,最後的兩年,他開始出遊了。日本、雲南、台灣,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眷戀卻好像越來越多。與他同去的朋友後來回憶,他那時好像比誰都精力旺盛。回來後他還常說,真想到麗江去生活一段時間,好好休息休息。又說,再幹兩年,也該退休了。說得我們愣愣的,我問他:“你退休了,我們怎麼辦,節目怎麼辦?”他哈哈一笑:“那我還陪你一輩子啊?”用今天的眼光看,跡象和暗示簡直俯拾皆是,當時的我們卻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不願意想,身在福中不知福地無知。
劉葦一直喜歡法國電影。電影裏,鏡頭跟隨主人公來到某咖啡館,他將在那兒與人見麵。附近有片園地,有人在散步,有人騎車一掠而過,有個學步的孩子撲向她的母親,卻摔倒在地……劉常說,這些畫麵與主人公的約會沒有任何關係,之所以在電影中出現,是因為導演“走神了”。而他最喜歡的,就是這些走神。所以他讓自己的生活也像一次走神,他隻想與朋友們分享這些走神。所以住院的事,他不想告訴任何人。很多朋友事後知道了,都很受傷,又很自責,大家做了這麼多年好朋友,卻既不曾前去探病,又不曾為他送行。但這就是他的願望。他不想打擾大家,他自己的生活也不想受疾病幹擾。入院以後,他還讓朋友陪他去附近的思南公寓坐坐。他一直喜歡那兒,但那時已體力不支,才坐一會兒就睡著了,睡了一個多小時,也吃不下什麼,便起身,回醫院。即使這樣,他還是高興的。那兒才是他安頓身心的地方,自由慣了的他實在不願意過病人的生活。
常德路北京路口一片小小的綠地中有一組雕塑,一位身著風衣、禮帽的紳士,將手中的拄杖指向天空,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正向他跑來。晴朗無風的日子裏,紳士手中拄杖的頂端噴出水簾形成一個傘麵,那位紳士就獨自走入雨中。我第一次見到紳士雕像就喜歡,一直想告訴劉,在我心裏,那就是他的形象,無論周遭環境如何,或晴或雨,他總能為我們展現出另一個世界。記得有一次他說,他想寫寫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東西,台燈、煙鬥、筆……寫由這些物質引發的聯想,書名就叫《物之書》,我真想在他的書裏添上這組雕像啊。
時光如水,在劉的身後漫溢,映著水光,他的身影越來越明亮,他的人生越來越像一個傳奇。最後的日子裏,他不止一次對身邊的人說,對自己的一生他是滿意的。又多次關照說,他走後不要追思會,不要紀念活動。對此很多人不能理解,最終沒忍住,還是召集大家聚到一起緬懷。事後有朋友告訴我,她在現場聽著,覺得其實很多人並不了解劉葦,隻有最後一個女孩的發言,她覺得最好。那女孩是聽從公司老板的指派而來,老板可能是劉的朋友,她事先並不知道劉葦其人,平時也沒有讀書的習慣,但是聽了大家的講述她很受觸動:“原來人還可以這樣生活啊。”劉葦說:“我的祖國是《莊子》,隨身攜帶,不在乎國境線在哪兒。”果如其言。一日,他翩然歸來,笑問:“最近你們在忙些什麼呀?”(作者為上海廣播電台《上海心情》欄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