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尊嚴是我們的生命之鹽(1 / 2)

傅國湧

尊嚴從來都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詞,它和吃喝拉撒睡等直接關乎人類生存的詞一樣,也是我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或者可以說,尊嚴是我們的生命之鹽。

記得不久前,有新聞周刊在討論什麼“國家尊嚴”、“大國尊嚴”,對此,我不以為然,在我看來,尊嚴首先是個體生命的事,如果千千萬萬個體缺乏應有的尊嚴,又哪裏還談得上什麼國家尊嚴呢?尊嚴源於個人,也最終歸結於個人,隻有具體的、活的、有生命的個人才會把尊嚴放在第一位,尊嚴體現在日常的社會共同體生活中,體現在每個人和外部世界的關係中,尊嚴總是和自由、自尊、自立等連接在一起,不可分割的。當然,尊嚴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也是在長期的人類生活中逐漸發展過來,一步步處於變化之中的一個概念。古代背景下的尊嚴和近代以來的尊嚴,便有著許多不同的內涵。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失敗後流亡異國超過十五年,歸國之初,他曾感慨地說:在這十五年中,中國的變化從物質到精神,都遠遠超過了以往的一百五十年。其實,一部中國史從秦漢到清末,兩千年隻是“立於不進不退之域”,直到戊戌以後的十五年,才由靜而動,跌宕起伏,從古代邁入近代,十五年的變化之大又何止是超過一百五十年。

以新生的近代知識分子為例,在他們身上,尊嚴獲得了全新的內涵,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他們都不再匍匐在君主、強權和一切外在威武腳下,超越了孟子確立的“大丈夫”坐標,也超越了綱常體用之下的依附關係,完全確立了以獨立人格為基礎的自我價值。

1928年冬天,一身戎裝的蔣介石,挾北伐餘威,大江南北,無不望風而拜,讓他嚐到至高權力的滋味,沒想到安徽大學主持校務的劉文典教授,竟然沒把他放在眼裏,當麵頂撞他。蔣指斥劉縱容學生“是為安徽教育界之大恥”,要從嚴法辦。劉回敬“你就是新軍閥”。惱怒之下,蔣下令將劉文典關起來。在蔡元培、胡適、蔣夢麟等人的奔走呼籲下,劉文典被關押了七天後獲釋。病中的老師章太炎聽說此事,想起三國時代禰衡擊鼓罵曹操的典故,大為振奮,抱病提筆,寫了一副對聯送給這位當年的學生:

“養生未羨嵇中散,疾惡真推禰正平。”

劉文典雖然被迫離開了自己創立的安徽大學,但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請他擔任國文係主任。值得留意的是蔣和國民黨當局都沒有幹預,劉一直在名牌大學做教授,講《莊子》,一樣頭角崢嶸,桀驁不馴。

劉文典不是一個孤立的例子。抗戰期間,身為西南聯大政治學教授的張奚若被聘為國民參政員。有一次開會,他當著蔣介石的麵發言批評國民黨的腐敗和獨裁,蔣粗暴地打斷他的發言,插話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他在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從此不再出席參政會。等到下一次參政會開會,寄來路費和通知,他當即回電一封:“無政可參,路費退回。”抗戰勝利後,大約1946年初,他應學生邀請,在西南聯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做了一次大為轟動的講演,聽眾達六七千人,他在正式講演前大聲說:“假如我有機會看到蔣先生,我一定對他說,請他下野。這是客氣話。說得不客氣點,便是請他滾蛋!”盡管蔣並沒有因此為難他,但他要公開說出這些話無疑還是需要勇氣的。這畢竟是冒著風險的,沒有擔當也就沒有尊嚴可言,在這一意義上說,真正的尊嚴一定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