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女性的解放(1 / 2)

楊瀾

我們對“解放”這個詞有點隔膜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已得到完全的自由。其實,自由也是相對的,它在眼前停了一會兒,又躍身向前去了。所以,“解放”也隻好一路緊追。

“解放”對於我的外婆來說,很簡單,就是不再裹腳。她出身於浙江紹興一個沒落的書香門第,錢是不多的,但讀書人有的規矩一樣也不少,其中當然就包括給女孩子裹腳。下手的是她的母親,一個溫柔賢惠的不識字的小腳女人。孩子自然是要哭的,日以繼夜地哭。那稚嫩的腳骨在無情的裹腳布裏扭曲變形,如何能不哭呢?為了懲戒孩子“不懂事”地在夜裏悄悄剪開裹布的行為,做娘的隻有狠了心把布縫到皮肉裏去!娘也哭了,一邊縫一邊說:“誰叫你是姑娘呢!大腳的女人嫁不出去的!忍著吧,娘也是這樣過來的。”這已是辛亥革命之後了。外婆的父親見聞廣些,聽說大城市裏男人剪辮子,女人也開始放腳了;或許更是因為實在不忍心聽見心愛的女兒如此慘烈地號啕,他對妻子說:“算了吧,世道在變呢,等她長大了,興許大腳的也能找到婆家了。”

就這樣,外婆裹到一半的腳被解放了,盡管當娘的還滿心懷疑:“女人長那麼一雙大腳,多醜啊!”

其實外婆的腳並不大,鞋碼隻有五號,後半生常在兒童鞋店買鞋。但就是這一雙五號的腳足以讓她登上去黃浦江的渡船,來到上海灘。在那裏,她從縫製手帕開始,後來與丈夫一起開辦了一家小小的夫妻店,生了八個孩子,活下來五個。她最有成就感的時刻是每年農曆新年時,燙了頭發,略施粉黛,給一家大小穿上自己親手做的新棉襖,一起坐著黃包車到西式照相館去拍一張全家福。那份富足和安樂讓她容光煥發。

“解放”對於我的母親來說,是有機會讀書。

她是長女,從小功課就好,學校裏的老師沒有不喜歡她的。等她上完初中的時候,家境不佳,外婆有意讓她去念個職業學校,早些畢業養家。但她的班主任不放棄,一次次上門找家長談心,說:“女孩子讀書,讀得這麼好不容易,要讓她上大學,女子也可以有出息的。”外公外婆躊躇了很久。終於有一天,他們翻出了壓箱底的一點黃金拿去賣了。幾年後,媽媽成了家裏的第一個大學生,是從上海保送到北京的。再後來,她嫁給了我父親,一個同樣從上海到北京讀書的年輕人。結婚前,他送給她一件粉紅色的的確良襯衫,這便成了她的結婚禮服。結婚照上她靦腆地笑著,憨厚地,純淨地。

我呢,帶給我“解放”的是什麼?

當然,首先想到的,是不再像母親那輩人一樣受窮了。

當年讓她欣喜的幾斤不要糧票的豆腐,排了幾月的隊才能買上的自行車、縫紉機,請木匠到家裏來打製的土沙發,還有仿木紋的塑料地板革……今天的我雖然回味起饒有興趣,但在自己的家居生活中已經看不上了。

還有,就是不再有那麼大的恐懼。因為外婆那隻有一名雇工的店鋪,母親落下了“小資產階級”的家庭出身。在那個時代不能入黨,對她一定是一種打擊;“文革”中,紅衛兵半夜來砸門查戶口,強令正在陪她做月子的外婆“回原籍接受批判改造”,讓她至今心有餘悸。恐慌中,她燒掉所有的日記,並把母親在她結婚時送的一枚戒指扔到了廁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