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論偉大(1 / 1)

林語堂

大自然本身始終是一間療養院。它如果不能治愈別的疾病,至少能夠治愈人類的狂妄自大的病。大自然不得不使人類意識到他自己的地位;在大自然的背景裏,人類往往可以意識到他自己的地位。中國繪畫在山水畫中總是把人畫得那麼小,原因便在於此。

在一幅名叫《雪後看山》的中國山水畫中,要找到那個雪後看山的人是很難的。在細尋一番之後,你發現他坐在一棵鬆樹下——在一幅高十五英寸的畫裏,他那蹲坐的身體隻有一英寸高,而且是以幾下畫筆迅速畫成功的。又如一幅宋代的繪畫,畫中是四個學者裝束的人在一個秋天的樹林裏漫遊著,仰首在眺望上頭那些枝丫交錯的雄偉的樹木。一個人有時覺得自己渺小,那是很好的。有一次,我在牯嶺避暑,躺臥在山頂上,那時我開始看見兩個跟螞蟻一樣大的小動物在一百英裏外的南京,為了要服務中國而互相怨恨,勾心鬥角,這種事情看來真有點滑稽。所以,中國人認為到山中去旅行一次,可以有清心寡欲的功效,使人除掉許多愚蠢的野心和不必要的煩惱。

人類往往忘記自己是多麼渺小,而且常常是多麼無用的。一個人看見一座百層高的大樓時,常常夜郎自大;醫治這種夜郎自大的心理的最好方法,就是把他想象中的摩天樓搬移到一個小山邊去,使他更確切地知道什麼可以叫做“偉大”,什麼沒有資格叫做“偉大”。我們喜歡海的無涯,我們喜歡山的偉大。黃山上有一些山峰是由整塊的花崗石造成的,由看得見的基礎到峰尖共有一千英尺高,而且有半英裏長。這些東西鼓動了中國藝術家的靈感;這些山峰的靜默、偉大和永久性,可說是中國人喜歡畫中有石頭的原因。一個人未旅行過黃山之前,是不易相信世間有這麼偉大的石頭的;十七世紀有一些黃山派的畫家,從這些靜默的花崗石山峰得到了他們的靈感。

在另一方麵,一個人如果和自然界偉大的東西發生聯係,他的心會真正變得偉大起來。我們可以把一片風景看做一幅活動的圖畫,而對於不像活動的圖畫那麼偉大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地平線上的熱帶的雲看做一個舞台的背景,而對於不像舞台的背景那麼偉大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山林看做私人花園,而對於不成為私人花園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怒吼的波濤當做音樂會,而對於不成為音樂會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山上的微風看做冷氣設備,而對於不成為冷氣設備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這樣我們便變得偉大起來,像大地和蒼穹那麼偉大。正如中國一位最早期的浪漫主義者阮籍所描寫的“大人先生”一樣,我們以“天地為所”。

我一生所看見的最美妙的“奇觀”,是一晚在印度洋上出現的。那真偉大。那舞台有一百英裏闊,三英裏高。在這舞台上,大自然演了一出長達半小時的戲劇,有時是龐大的龍、恐龍和獅子,在天空移動著——獅頭脹大起來,獅鬃伸展開去,龍背彎著,扭動著,蜷曲著!——有時是一隊隊的穿白色製服的兵士,穿灰色製服的兵士,和佩著金黃色的肩章的軍官,踏步前進,發生戰鬥,最後又退卻了,那些穿白色製服的兵士突然換上了橙黃色的製服,那些穿灰色製服的兵士似乎換上了紫色製服,而背景卻滿布著火焰般的金黃的紅色。後來當大自然的舞台技師把燈光漸漸弄暗時,那紫色軍把那橙黃色軍征服了,吞沒了,變成更深的紅紫色和灰色,在最後五分鍾裏表現著一片不可言狀的悲劇和黑暗的災難的奇觀,然後所有的光線才消失了去。我觀看這出一生所看見的最偉大的戲劇,並沒有花費一個銅板。

此外還有靜默的山,那種靜默是有治病的功效的——那些靜默的山峰,靜默的石頭,靜默的樹木,一切是靜默而且雄偉的。每座作圍繞之狀的佳山都是療養院。一個人像嬰孩那樣地偎依在它的懷中時,是覺得很舒服的。我不相信基督教科學,可是我卻相信那些偉大的老樹和山中勝地的精神治療力量,這些東西不是要治療一根折斷了的肩骨或一塊受傳染的皮膚,而是要治療肉體上的野心和靈魂上的疾病——盜竊病、狂妄自大病、自我中心病、精神上的口臭病、債券病、證券病、“統治他人”的病、戰爭神經病、忌詩神經病、挾嫌、怨恨、社交上的展覽欲、一般的糊塗以及各色各樣道德上的不調和。

心香一瓣

在大自然麵前,人類永遠是渺小的。妄圖征服自然,妄圖淩駕於自然之上,過於自信人類的創造力,終究會受到自然的懲罰。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說道:“我們常常陶醉於對於自然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都對我們進行了報複。”

大自然是一切生命之母,人類雖然有很強的主觀能動性,但必須以尊重自然界的客觀規律為前提,否則即使得到了暫時的滿足也會後患無窮。近年來的全球變暖、酸雨、洪災、沙塵暴等所帶來的惡劣災害,哪一個不是人類的盲目短視埋下的禍患?

真正的偉大,永遠都是自然之作。人類欲體驗自己的創造能力所帶來的偉大,則先要當好大自然的“學生”。